面對太學生的咒罵,陶成道這幫人不由自主低下了頭。不低頭不行啊,人家是天之驕子,他們算什么,幾個月之前,還是餓肚子的臭匠戶呢!
就算是現在,人家長袖飄飄,往那里一站,就是玉樹臨風的化身。再看看他們,不管怎么打扮,都難以遮掩黑紅的臉膛,粗糙的雙手,天然就矮了一頭,沒事往文廟跑,不是自取其辱嗎!
但他們的頭,柳淳卻不這么看。
“你們是太學生?也就是說,并沒有功名在身了?敢攔住本官,就是以下犯上,立刻給我閃開,不然……”柳淳沖著陶成道,還有弟子們高聲道:“一會兒別愣著,給我動!”
陶成道都哭出來了,湊到柳淳耳邊,咬著后槽牙道:“師兄,你,你這是要惹事啊?”
柳淳輕笑,“你還真說對了,老陶,想當個爺們不?想挺直胸膛不?告訴你,咱們必須惹事,必須鬧大了,不然就等著被人踩死吧!”
柳淳說完,也不理陶成道,大搖大擺,到了太學生面前,點指著他們,“告訴你們,本官是來拜祭先賢郭守敬的,爾等速速閃開!”
郭守敬?
太學生都聽說了,陛下降旨,讓朱熹和郭守敬先后從祀文廟。
朱熹是理學的集大成者,自從老朱登基之后,就把朱熹的理學當成了官方學問,科舉考試的教材。
從祀文廟,無話可說,但郭守敬算什么東西啊?
他寫過文章?詩詞?有過什么著書?
沒聽過,半點都沒聽過!
而且他還是前朝的臣子,給元韃子做事的東西,他憑什么進入神圣的文廟?
讓普天下的讀書人,祭祀郭守敬,做夢去吧!
“我們不答應!郭守敬不配從祀文廟!大家伙上書,上萬言血書,讓陛下收回成命!”
“對,不能讓賊臣玷辱文廟的清貴。”
“郭守敬不配和先賢并列,不配!”
這幫人越罵聲音越大,越罵,聚集過來的人就越多,聲勢浩大,幾乎要把柳淳用吐沫給淹死了。
柳淳哼了一聲,“郭氏的門人,你們聽好了,有人辱罵咱們的祖師爺,為了道統,不得不拼了!打!”
柳淳一聲令下,身后的這幫人下意識就要沖上去,陶成道想攔著,也沒有用,他這個師父可不如師伯來得有用。
就在這時候,黃觀跟著一群新科進士來了,一見這邊劍拔弩張,他們都嚇壞了,小跑著過來,等發現是柳淳,黃觀的心都差點跳出來。
壞了!
早知道他就不該來,現在能不能找個地方躲起來?或者,就當沒看見我,沒看見啊!
“呵呵,原來是六元魁首來了!”
柳淳率先開口,黃觀想躲都躲不開,他只能硬著頭皮迎上來,“原來是柳大人,你這是……”
“沒什么,陛下幾天前不是說了,在文廟增加郭守敬的名字,我這不就帶著門人弟子,過來拜祭祖師爺嗎!怎么,陛下不是這么說的?”
“是,是!”
黃觀還能說什么,這幾天的朝野都沸騰了。
從祀孔廟,代表官方的認可,二程張載這些人,能進入孔廟,就表明理學是正統官學,朱熹作為理學的集大成者,入祀孔廟,也是情理之中。
可郭守敬從哪個方面來看,都不配進入孔廟,偏偏朱元璋就降旨了,而柳淳又以郭氏傳人自居,這不是讓人為難嗎?
那些太學生,還有黃觀的同科進士,紛紛走過來,義憤填膺。
“狀元公,你要說句話啊,郭守敬憑什么進入孔廟?憑什么跟先賢并列?讓我們拜祭姓郭的,還不如殺了我們呢!”
黃觀夾在中間,完全是風箱里的耗子,賊難受。
他太清楚柳淳的實力,故此沒膽子跟柳淳沖突,可這邊他又不能翻臉,不然好不容易緩和的關系,又會崩裂。
換成尋常人,早就沒主意了。
可六元就是六元,黃觀沉吟道:“諸位,郭守敬能不能從祀孔廟,這是陛下的旨意,陛下的旨意沒有收回,我們反對別人來拜祭,就是抗旨不遵。就是大逆不道。我們跟柳大人打官司,必敗無疑。若是真要反對,大家可以上書,請求陛下收回成命,陛下一日沒有收回成命,我們便不能抗旨。讀書人最講究的是道理,要先正己再正人,諸位以為然否?”
黃觀這家伙,真夠狡猾的,他以抗旨不遵,嚇唬這幫太學生,偏偏文人就吃這一套,一想到老朱,他們兩腿打顫。
“既然狀元公說了,那我們就立刻上書。”
“對!上血書,讓陛下瞧瞧,什么才是世道人心!”
柳淳沖著黃觀伸出個大拇指,真不愧是黃大狀元,怪會和稀泥的。
“六元兄,你剛剛所言,的確是正論。我在這里,也要說兩句。我們郭氏門人,所講的學問名曰科學。與理學全然不同,向上追溯,我們在先秦的時候,也有前輩先賢,墨子,楊朱是我們的兩位最主要的奠基人,我們科學一派,還兼收管子,荀子,韓非子,孫武子等實用學問,總而言之,科學是一個非常廣博淵深的學問。你們當中,若是有人想要探索真知,研究學問,大可以入科學一派,你們會發現,完全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領域,在這里可以上天入地,可以縱橫古今,可以窺見世間的一切奧秘……”
就在文廟的門前,柳淳當著一大堆的太學生,還有新科進士,發出了科學的最強宣言!
沒用隔夜,下午的時候,整個京城就沸騰了。
原本清凈的翰林院,國子監,詹事府,鴻臚寺,全都聚集了無數的文臣,大家伙義憤填膺,怒不可遏!
“有人居然替楊朱說話,以楊朱的門徒自居!這是何等的大奸大惡,何等喪心病狂!我們豈可坐視不理!”
“上書,彈劾!請求陛下,斬了奸佞之臣!”
“對,立刻上書!”
……這幫人的動作再快,卻比不過專業的科道言官,都察院,六科廊,數十位言官一起來求見朱元璋,就連左都御史和通政使都來了。
身為翰林學士的劉三吾,此刻也是非常無奈,他欣賞柳淳不假,可問題是柳淳這小子弄出來的動靜太大了。
尊奉墨子和楊朱,這是公然跟儒家對著干啊!
多少年了?
自從漢武帝獨尊儒術之后,雖然儒家幾次面臨佛道的沖擊,但整體上儒家還是官學,而且從兩宋之后,儒家的地位越發尊崇。
這么長時間,都沒人敢挑戰一統江山。
劉三吾實在是想不通,小小的柳淳,挺聰明的一個人,他怎么非要找死啊?
難不成是他爹的婚禮排場,讓這小子膨脹了?
可就算再膨脹,也不該做這種自投羅網的事情啊!
假如真的滿朝文臣,都要殺你,而且你提出來的東西,撼動官學,陛下也未必會保你,真的到了這一步,就算老天爺都救不了你了。
劉三吾遲疑了片刻,立刻往皇宮趕,他想瞧瞧,有沒有機會,保住柳淳的小命。
老爺子憂心忡忡,此刻朱元璋卻是怒火中燒。
“兔崽子,這個小兔崽子,他也太膽大包天了!”
朱標剛剛趕過來,見滿地的奏折,老爹五官扭曲,他還能說什么,“父皇,兒臣覺得讓郭守敬從祀孔廟,確乎太過倉促了,是不是……”
“怎么?你覺得是朕的錯!跟那小子沒關系是吧?”老朱氣得臉色鐵青,怒罵道:“朱標!這一次誰也救不了那個小豎子,朕必殺之!”
朱標側目,輕聲道:“父皇,柳淳還是有才學的,可堪一用,若是殺了他,以后誰能替父皇理財……”
老朱氣鼓鼓的道:“不要說了,沒有這小子,朕也沒挨餓不是!朕,朕就是想不明白,他哪來的膽子,他推崇墨子也就算了,怎么連楊朱都敢拿出來講!他是覺得自己有九條命,吃定了朕,舍不得殺他嗎?”
朱元璋準許郭守敬從祀孔廟,并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當年他因為孟子的事情,跟文官斗過一場,最后以刪減《孟子》告終。
老朱心里始終有個疙瘩兒,這幾年,柳淳不斷提到郭氏之學,老朱就琢磨著,把郭守敬塞進文廟,惡心一下文人。
朕沒本事把孟子請出來,就把你們討厭的人送進去!
這是老朱的如意算盤,但他萬萬沒有料到,柳淳居然敢玩得這么大!一個郭守敬還不夠,順便把墨子和楊朱也給提了出來,尤其是楊朱子,那可是被儒家罵了兩千年的反面教材啊!還敢替他翻案?
“啟奏陛下,現在有在京官吏上百人,聚集午門,求見陛下……另外,有……”
“有什么?”朱元璋聲音憤怒。
老太監忙道:“有經歷官柳淳,要求見陛下!”
朱元璋氣得笑了,“他惹了那么大禍,還有倆來見朕?他應該找個地方抹脖子!少給朕添亂!”
老朱嘴上罵著,但心里總還有那么一絲不忍,沉吟片刻,無奈道:“罷了,就讓他們都進來吧!朕也聽聽,那小子有什么遺言!”
在午門外,陶成道心砰砰跳,怕到了極點,低聲道:“師兄,快跑吧!瞧見沒有,對面的人要吃了你呢!咱們有熱氣球,能逃出京城的,再不跑,就死定了!”
柳淳呵呵一笑,滿不在乎,“告訴你啊,咱們郭氏有一門學問,準備能對付流氓文人,這幫人在我眼里,如插標賣首爾!”
沒錯,就這么自信!
就在這時候,午門開放,老太監親自出來,尖利的聲音道:“宣柳淳,及百官覲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