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省義正詞嚴,前來痛斥奸賊,怒罵逆徒……可是當他從明倫堂出來的時候,竟然有種悵然若失之感。
他坐在馬車里,向外面看去。
有許多年輕的學生,成隊出來,幫助搬運滾木石塊,堆在城頭之上,加強防御……除了學生之外,更讓王省感到驚訝的是婦人!
沒錯,就是許許多多的婦人,她們唱著歌,趕著馬車,搬運糧食軍械,在空地上,建起一排排的房舍,用來安置傷員。
她們笑著,吼著,沒有任何人有半點天兵壓境,玉石俱焚的恐懼。
王省口中的十五萬大軍,根本就不值一提。
整個西安,都變成了一座大兵營。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難道這些人都中了妖術邪法?
還是說他們天生就喜歡犯上作亂,謀逆朝廷?
王省突然有種荒謬的感覺,難道人人皆知的人之初,性本善是錯的?或者說,就有這么一塊地方,窮山惡水,出的都是刁民?
想到這里,王省更加困惑了。
這可是長安啊,漢唐故都,三秦大地啊!
腳下厚重的黃土,孕育了漢家最輝煌的時刻。
從這里出發的鐵騎擊敗了匈奴,擊敗了突厥……農耕民族真正戰勝游牧強盜,那是何等的盛世!
哪怕現在想想,都讓人熱血沸騰,驕傲自豪。
可就是這么一塊寶地,為什么會出現這么多喪心病狂之徒?為什么?
王省吶喊著,困惑著,他在館驛留宿,明天朱棣會安排人把他送走。倒不是朱棣要留他,而是擔心部下有人會去襲殺王省,畢竟這家伙罵人罵得太狠了!
“先,先生……弟子求見。”
外面傳來了扣門聲,王省遲疑片刻,還是起身過去,把門打開。果不其然,是學生蔣才,只見他的懷里捧著一個砂鍋,上面還冒著熱氣。
王省輕蔑譏誚,“怎么,又想用這些小恩小惠,招降老夫?老夫和你們這些不知廉恥的東西不一樣!不要枉費心機了!”
王省揮手要趕蔣才走。
“先生等等,今,今天是先生的生日,能不能讓弟子給,給先生盡一點孝心?”
王省遲疑半晌,沒說答應,只是扭頭進去了。好幾年的師徒之情,這是他最滿意的一個弟子,只是誰能想到,竟然會走到了這一步!
王省很想勸弟子回頭是岸,可他卻找不到什么詞匯。
蔣才把大號的砂鍋放在桌上,掀開了蓋子,頓時從里面散發出濃郁的香氣,是一鍋軟爛的燉羊肉,上好的小羊,皮香肉嫩,燉的火候正好,讓人忍不住流口水。
蔣才笑嘻嘻道:“先生,今天是您老的五十大壽啊!從前弟子就想幫先生做壽,可是弟子沒有錢,買不了什么東西,倒是先生,一有吃的,就叫弟子過去,弟子真是慚愧!”
王省哼了一聲,“虧你還記得!老夫不求你報答,可你也不能甘心從賊!燕逆占據西安,你就該回家,老老實實等著天兵蕩平逆賊,你現在接受燕逆的饋贈,以后是要被株連的!你懂不懂?還有,你拿著燕逆給你的東西,來給師父做壽,師父會高興嗎?我王省的弟子,就這么沒見過世面,一鍋羊肉,就把你收買了,你這是在打師父的臉啊!”
王省痛心疾首,不停跺腳,氣得咬牙切齒,真是個混賬東西,太丟人了,太無恥了……老頭不停搖頭,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看起來自己也有錯啊!
假如當時燕逆殺進城,自己沒有去應天告狀,而是留下來,跟燕逆周旋……又或者,干脆舍生取義,一頭碰死,有自己做表率,弟子們就不會犯下大錯。
“唉!老夫妄為人師啊!”
這時候蔣才已經找到了一個碗,把羊肉盛好,雙手奉給師父。
“先生,這不是燕王的,是弟子的,是我爹聽說先生回來了,特意讓我給先生送來的。”
“你爹?你爹光給別人放羊,幾時養得起羊?”王省不客氣道。
蔣才點頭,“沒錯,就是原來秦王府的羊,讓燕王殿下給分了……”
“分……什么分了?”王省呆住了,“朱棣好大的膽子,他就不怕秦王一系跟他鬧翻?”
“不怕!”蔣才很篤定道:“秦王的三衛人馬都聽燕王的,他們說燕王對大家更好,比秦王還好許多!”
前文提到過,朱樉養了十幾萬只羊,每年販賣羊毛、毛氈賺了不少錢。后來在柳淳的指點之下,朱樉的養殖規模不斷擴大,巔峰時期達到了三十萬頭……而隨著朱樉的病逝,羊毛生意也做不下去了。
秦王府的牧場也敗落下去,羊少了一半。
朱棣接管之后,他把王府的牧場直接占用,然后分給了無地,少地的百姓,至于那些羊,也都被朱棣按戶分給了百姓。
“以財物田產,收買人心,不算什么稀奇,歷代的逆賊都會這么干的!朱棣動了秦王的東西,他就不怕朱尚炳會翻臉嗎?”
“或許吧!可燕王就是不怕!因為燕王爺又把王府的田產給分了!”蔣才眼睛閃亮,得意洋洋道。
牧場的田是差一等的,真正的好地都在秦王府手里,足有三十幾萬畝不止。西北地廣人稀,聚斂土地不難,可西北缺水,有了田也沒有灌溉水源。
要知道水源充足的田地,能比沒有灌溉的增加一半上的產量。
朱樉占據了土地之后,發動手下的三衛兵馬,開鑿水渠,灌溉王府田產……只不過他的田地有了灌溉,而軍戶的田,不但沒有灌溉,還要負擔兩倍民田的稅賦!
朱棣直接把王府的田地給了普通士兵……而且朱棣還對原來的三衛進行打散重編……凡是領了田地的士兵,湊在一起,推選能夠服眾的人,擔任總旗,百戶,千戶,指揮……這樣一來,還是原來的王府三衛,可指揮體系全都更換了。
原來的將領們離開了熟悉的部下,原來的小兵爬到了領兵打仗的位置。他們為了坐穩新的位置,必須努力效忠燕王,而那些士兵為了守護到手的田產,也只有拼死戰斗!
“先生,這次分田,我娘也得到了土地!”
“你娘?她一個婦人,怎么可以有土地,簡直荒唐!荒唐透了!”
蔣才也不跟先生爭辯,只是繼續道:“我娘白天跟著我爹下地干活,晚上抽空還給軍中的將士納鞋底,一天到頭,睡不了兩個時辰,可她就是有干勁兒。不光是她,還有好多的婦人都是這樣!她們還說要組成娘子軍,誰想殺進西安,誰就要死!”
“瘋了,全都瘋了!”
王省已經無言以對了,這西北不但君臣綱紀敗壞,就連夫妻都變了味。自古以來,男耕女織,男人是女人的天。這家里的東西,除了嫁妝之外,全都是夫家的。
一個女人怎么能給她田產,難道朝廷還要向女人征收田賦?滿朝諸公,拿著從女人那里征收來的糧食變成的祿米……這,這像什么話,還讓不讓人活了?
王省憤怒到了極點,天還不亮,他就要趕快離開這個鬼蜮之地……晨光熹微中,王省從西安出來,直奔李景隆大營。
可就在西安的城門口,他發現有許多百姓,主動驅趕著馬車,將沉甸甸的糧食,送進城里。還有不少青壯百姓,他們結成小隊,不斷各處穿梭,將官軍的一舉一動,全都告訴燕王。
另外,還有一些士紳地主,一旦有異動,也會被百姓舉發。
男人們忙活著,好多田里的活兒都落到了女人肩頭,這一次沒人叫苦,沒人退縮,西北的婦人,同樣能撐起頭上的天!
如果去過大寧,王省一定不會陌生,這一幕在幾年前的大寧,隨處可見,并不意外。朱棣只是把柳淳在大寧所做之事,用在了西安,用在了三秦大地。
其實大寧的成功,讓變法派十分鼓舞,大家伙都覺得可以效仿大寧,同樣創造奇跡……可是真正做起來,他們遇到的第一個難題就是如何對待女人。
柳淳當初有個口號,叫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牲口用……說起來粗俗,但卻透露一個鐵的事實,柳淳將占人口一半的女人,視作真正勞動力。和傳統那種男主外,女主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因此柳淳一下子得到了雙倍的勞動力。
這一條基本上只能在大寧和遼東做,就連北平都會受到抵制,更遑論其他地方了。這還僅僅是一個難題,其他的困難就更多了。
說句不客氣的話,變法派里面也是良莠不齊,所幸他們入仕時間不長,還有柳淳罩著,沒有出太多的紕漏。
假如老朱再多活五年,或許只要三年……變法派也會人頭滾滾的……真的,不用懷疑。在歷史上,支持變法的人,最后站到了變法的對立面,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能從一而終的人太少了,這也是變法困難的原因所在。
朱棣要不是被逼到了絕境,他也不會用如此激烈的手段,已經完全超出了變法的范疇了……
“或許那個臭小子,就想走到這一步吧!你到底是死是活?趕快給本王滾出來,讓本王打你三百拳!”朱棣咬碎了牙齒。
而此刻柳淳正跟著馬夫,牽走王省一行人的馬匹,就在轉身的一剎那,柳淳似乎聽到王省喃喃自語:“我們或許會戰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