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守仁說完之后,客廳里陷入了沉默……老頭主動攬權做事,當然是好事情,可問題是此老是不是真心實意,誰也說不清楚了,而且他跟方孝孺關系匪淺,眼下方孝孺還是站在朱允炆一邊,跟靖難軍作對,實在是讓人沒法放心。
柳淳沉默不語,趙勉帶著思索微微低頭。他們倆的動作都在朱守仁的老眼里。
老頭自嘲一笑,“的確是交淺言深,老夫魯莽了。不過老夫想跟柳大人講一件事……方孝孺跟我說,他相信士大夫還是有良心的,他的意思是以大勢威逼,勸說士大夫交出土地,可以給予一些其他的東西,作為交換。他說過,若是柳大人主持變法,必然是血流成河,損及斯文元氣,甚至孔孟之道,會因此斷絕。”
說到這里,老頭頓了一下,沒錯,柳淳已經打出了墨子和楊朱的旗號,顯然,如果變法到了最后的關頭,兩邊的祖師爺是要斗法的。
由此可見,方孝孺還是有些見識,而且作為一個士大夫,方孝孺對士人還是存有一絲幻想的。
“老先生,您又是怎么看的?”
朱守仁痛苦地搖搖頭,“柳大人,老夫年過古稀,看過的事情太多了,我就不說別的,光是圣人苗裔,孔家的南北二宗之爭,就讓多少讀書人心寒啊!老夫年輕時候,甚至想到山東,除掉這一群給圣人丟進臉面的不肖子孫!柳大人,你說說,他們孔家子孫,爭相諂媚元廷,算,算什么圣人后裔啊,簡直連做人都有問題。”
老頭又嘆了口氣,“老夫也就是說說,算起來,我也給元廷當過官……可正是因為如此,我,我心里有愧疚,我半夜睡不著覺,我怕啊!”
朱守仁突然變得極為激動,“柳大人,還有趙少保,老夫比任何人都清楚,士大夫的秉性。老夫只想在衰朽殘年,替百姓做點事情,也好贖罪!正學先生總覺得士大夫會以天下為重,老夫卻是不敢茍同,倘若老夫能靠著自己的一點舉動,讓后世之人,提到文人,不至于戳脊梁骨,老夫就死而無憾了。”
朱守仁這番披肝瀝膽的表態,讓柳淳和趙勉都肅然起敬!尤其是趙勉,從朱守仁的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老岳父劉三吾……他們經理類似,暮年之際,能做出順應大勢的決斷,真是讓人五體投地,不得不欽佩。
趙勉沖著柳淳點頭,“既然老先生愿意負擔此事,我看最合適不過了。”
柳淳道:“老先生是要拼命的,可我卻還想老人家能多提點后輩幾年,多教導幾個人品正直的學生。老先生,你只管下令,我給你安排幾個得力的年輕人,協助您老。”
朱守仁欣然點頭,“柳大人思慮周全,老夫感激不盡。”
他們談得暢快,柳淳讓下面的人準備酒宴,沒有太多的東西,只是六七道菜,一壺老酒,邊喝邊聊。
“老先生,不知道您打算如何著手呢?”柳淳提問道。
朱守仁啞然失笑,“老夫還是打算從景清做文章!這個畜生,縱容鄉勇,禍害百姓,光是凌遲,便宜了他,老夫打算讓他遺臭萬年!”
“老先生,您要怎么辦?”
“很簡單,就在新津縣城外,老夫要給他立一個跪像,讓他生生世世,都別想站起來,永遠給新津百姓謝罪!”
到底是老前輩,朱守仁一出手,就讓柳淳都耳目一新,其實柳淳有些時候還真是有點善良……他基本信奉人死不結仇。都把人千刀萬剮了,還折騰什么。
可顯然光殺一個人還不夠。
朱守仁親自寫了一篇文章,讓人有石頭刻下來,又用銅鑄了一尊跪像,大小和真人相仿,就對著新津城門,永遠跪下了!
生生世世,再也別想起來。
這一下子,可謂是震撼巴蜀,新津百姓,紛紛從家里出來,圍著跪像,指指點點,切齒大罵,爭相朝著跪像吐口水。
這一招太好了,真是大快人心,就該這么對付罪孽深重的畜生!
各地的文人夜不能寐,睡著了就有噩夢,生怕有朝一日,自己也變成一尊跪像。
朱守仁出了第一招,大獲成功,老爺子隨即找到了柳淳。
以目前來看,反而分田落實最好的就是成都府和敘州府,這兩處靖難軍的實力最強。至于其他的地區,還只是開了個頭兒而已。
“當年蒙古人屠戮巴蜀,光是成都就找出一百四十余萬尸體,何其殘忍!等他們占領天下之后,巴蜀荒蕪,各地移民進入,除此之外,周圍的吐蕃人,黨項遺民,回鶻人,羌人,甚至是一些色目人,都遷入了巴蜀。柳大人,你可以看看巴蜀的西北,究竟有多少土司!”
柳淳當然知道,不只是西北,包括東南,連接貴州的方向,也有許多土司。
“老大人打算如何處理?”
“一起分田!只不過這些人會野一些,沒有足夠的兵馬可不行,老夫就是來討令殺人的!”
這位說的真夠干脆的。
柳淳道:“當下我們的兵馬也不夠用,我只能給老大人五萬人!”
五萬?
很少嗎?
柳淳輕笑道:“這里面真正打過仗的,一萬,其他以民兵為主,老大人以為如何?”
朱守仁欣然點頭,民兵更好!
他們多數都是重新分了田的農戶子弟。他們對均田的政策更加擁護,行動起來,也更有力量。
有這五萬人,朱守仁是信心大增。
“柳大人,老夫向你保證,半年之內,巴蜀大地,要完成七成以上的均田,做不到,你只管砍了老夫的腦袋!”
柳淳不愿意殺戮太多,可突然冒出來的老殺神,卻讓巴蜀的豪強士紳倒了霉,至于那些土司,就更不用說了。
朱守仁是把這么多年,憋著的怨氣全都爆出來。
誰敢反對均田,立刻處死,并且把他的事跡寫成文章,到處傳播,設置個別要編成劇本,在舞臺上表演,人死了還不算,要讓你遺臭萬年。
而且這些人的家眷,老頭也沒客氣,全都配緬甸!
在短短時間內,許許多多的豪門大族,甚至傳承了幾百年的大家,頃刻之間,全都土崩瓦解。
可以很明顯感覺出來,就像是地震,圍繞著震中成都府,向四周不斷擴散……柳淳和趙勉已經做了個開頭,到了朱守仁這里,那是半點不客氣了。
說情沒用,送禮沒有,耍橫的,更沒用!
老頭就像是一塊頑固的石頭,水火不進,軟硬不吃。
均田就這樣快推進,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漸漸地,在出川的大路上,越來越多的士紳地主,攜家帶口,瘋狂逃亡。
故土難離,誰愿意背井離鄉?
如果不是被逼到了絕境,他們絕對不會跑的……要知道這些家伙跑也不容易,他們家產那么多,就算把房舍田地扔了,光是浮財,就不是小數目。
有的人家跑出來,光是馬車就有上百輛,載著一家老小,還有沉甸甸的金銀財寶,古玩玉器,無數的寶貝,瘋狂逃竄。
他們只想快點離開鬼蜮。
在出川的大路上,這幫人互相沖撞,互不相讓,咒罵廝打,全然沒有了讀書人的文雅。許多的強盜聽聞了消息,也在大路小路設下埋伏,攻擊這些家伙,一時間,搶掠,殺戮,那叫一個混亂啊!
不說別的,光是各地的鏢局,價錢就漲了十倍不止。
“這幫東西,終于知道怕了!晚了!”
杜思賢帶著一群人,在山頭隱藏,冷冷瞧著下面經過的商隊……想帶著錢逃跑,對不起!沒門!
把錢留下再說,至于命,就看高興不高興了!
“殺!”
這些人馬偽裝成山賊,從兩邊沖下來,轉眼之間,刀光劍影,殺得血流成河……杜思賢是跟著柳淳歷練出來的狠人,對付這些雜魚,還不是手到擒來。
“頭領,咱們財了!財了!”
手下人興奮地將一箱箱的金餅子擺在了杜思賢的面前,最后抱來了一個特大的箱子,滿以為會有更多的寶貝,可展開之后,里面只有三套筆墨紙硯,真是讓人失望!
為什么會把這些玩意當成寶貝呢?
杜思賢本能感覺,應該不簡單,不然也不會放在最下了,別是另有玄機吧?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方硯臺,仔細看去,底下似乎有幾個字,他只能辨認大概,似乎有“東坡”的字樣!
杜思賢讀書不多,但是他也知道東坡代表了誰啊!
那可是他們巴蜀大地走出來的光耀千古的大才子啊!
他留下的東西?
這是個寶貝,還是無價的那種!快去送給大頭領吧,他一定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