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懸,寒風颯颯。
朱棣負手而立,身后國槐粗壯的樹干,宛如一個堅毅的衛士,護衛朱棣的安全。而此刻朱棣的背,也如樹干一般挺拔。
夏原吉帶來了太多的消息,他身在朝中,比起外面的人,要清楚太多了。夏原吉告訴朱棣,此刻的南朝,已經徹底將朱元璋定下的規矩敗壞殆盡,老百姓是苦不堪言。誠然,還有百萬大軍,可這些人又有多少,愿意替朱允炆效命!
太多的人,都期盼著王爺立刻揮師南下,解救蒼生百姓。
朱棣不覺得夏原吉是撒謊,可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北平的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柳淳啟動大規模建設,那是不得已為之。
原來北平擁有很多工廠作坊,主要向江南輸送商品,自從靖難爆發之后,漕運斷絕,這些作坊都面臨倒閉關門的風險。
朱高熾曾經將工人組織起來,一起守衛北平。
等到議和之后,北平的圍困解決了,可北平的困境卻還在。
這些工人怎么安頓,那么多的士兵怎么解決……如果光是吃白飯,北平就徹底垮了。沒有辦法,只能啟動大規模建設,以工代賑。
大興土木,大建房舍,正好能給工廠和作坊提供訂單,讓他們起死回生……按照柳淳的估計,最少要一年半以上,北平才能恢復元氣,到時候大軍南下,才能有充足的資源支撐。
朱棣很想等,等到一切齊備,再出手一鼓作氣……“去,把柳淳和姚廣孝請來。”朱棣很需要這兩位心腹,給自己一個建議。
不多時,柳淳跟道衍在府門口相遇,兩個人相視一笑。
“道衍大師,王爺現在還拿不定主意,多半是讓咱們兩個給點建議……”柳淳壓低了聲音,“大師,咱們倆應該先通個氣,到時候跑到王爺面前吵架,那就太丟人了。”
道衍想了想,笑道:“我也是這個意思,柳大人,你覺得以當下的北平狀況,能不能打呢?”
柳淳滿臉的為難,“我啟動建設,是想恢復北平的元氣,正好現在南方的百姓大舉逃到北平,正好能作為勞力。說實話,我還真希望能有更多人投靠過來呢!”柳淳憨厚笑道。
道衍沉吟片刻,“是啊,這才議和了沒多久,就撕毀協議,出爾反爾,不是君子作為,老衲也不同意動兵。”
柳淳笑了,“既然這樣,那咱們就說定了!”
道衍點頭,表示贊同。
轉眼之間,他們倆出現在了花園,見朱棣還在槐樹下站著,仰望天空,一定是還在猶豫之中。
“王爺!”
朱棣聽到腳步聲,急忙回頭,擠出一絲笑容。
“大師,柳淳,你們來了。夏原吉跟本王說了一路,全都是讓我即刻南下的話,你們覺得他說的是否有道理?”
柳淳和道衍互相看了看,異口同聲道:“臣覺得有理,應該出兵!”
此話出口,沒等朱棣反應,這倆人就互相怒視著對方!
“大師,你出爾反爾!”
道衍氣得翻白眼,“柳淳,你怎么誣陷貧僧,明明是你……”
這倆人要吵起來,朱棣怒道:“夠了!大師,你先說說吧!”
道衍只好不跟柳淳計較,這小子實在是不是東西,要不是自己多了個心眼,還真就被他給坑了。
老和尚咳嗽了一聲,“王爺,從夏原吉帶來的消息看,朱允炆賤賣皇家銀行,已經動搖了東南的民心。中小商戶,城市當中的市民,都對朱允炆敢怒不敢言。加之他推行鄉勇,設立厘金。鄉村已經落到了士紳手里,如今又失去了城市的民心。老衲實在是找不到還有多少人愿意支持朱允炆,縱然他有百萬大軍,也不過和前秦苻堅類似罷了。只要大軍所向,必定瓦解冰消!”
朱棣微微皺眉,“大師,你所言有理,可凡事量力而行,以現在北平的情況,還能支持多少人馬作戰?本王同樣也輸不起啊!”
朱棣感嘆之后,又看向了柳淳,“該你說了,你又是怎么看的?”
柳淳啞然一笑,“王爺,如果讓我決斷,我是斷然不會出兵的。這就是我的性格使然。可王爺和我畢竟不一樣,眼前是一個絕佳的機會。而且我知道,王爺把大明視作自己的家,先帝留下的基業,讓人如此糟蹋,王爺若是坐視不理,還算先帝之子嗎?”
柳淳總結道:“從理智上,臣是不建議動兵,可從情感上,臣料定王爺一定會出兵的!”
朱棣怒哼道:“柳淳,聽你的意思,本王是個不理智的人了?”
柳淳自嘲一笑,“王爺,臣已經因為自己的性格,吃了一次大虧,我猜到了朱允炆和他的師父們會把天下弄得一團糟。可我卻沒有挺身而出,而是將收拾山河的重任寄托到了王爺身上。所以柳淳永遠都是柳淳,王爺才是繼承先帝的雄主!臣恭聽吩咐,唯有竭盡全力而已!”
這一番話說完,朱棣竟然雙手顫抖,他吃驚地凝視著柳淳,半晌才哈哈大笑,“大師,你可聽出來柳淳的吹捧之語了?”
道衍茫然道:“老衲可沒有聽出來,柳大人的馬屁功夫,果然是無形無相,天下第一啊!”老禿驢說完,還沖著柳淳伸出大拇指。
三個人又互相看看,都笑了……柳淳的話,既是馬屁,也是告誡,朱棣這家伙屬順毛驢的,直接反對,他是聽不進去的。
可柳淳告訴他,你是天下蒼生的希望,是拯救江山的不二人選。這時候朱棣反而冷靜下來,他也清楚,以小博大,冒險用兵,可是要很小心謹慎的。
“這樣,讓朱高煦和藍勇各自統帥五千兵馬,南下德州一帶,伺機而動。如果真有機會,就不妨攻取濟南府!”
朱棣還是想試探一下……只是包括他在內,還有柳淳和道衍,都沒有料到,在山東即將發生的一件事情,將雙方直接拖入了戰略大決戰,兩個并沒有準備好的對手,提前上了生死擂臺。
兗州府衙門。
幾盞油燈在寒風中搖曳著,一個年紀不算大的官吏,輕輕摘下了頭上的烏紗,脫下了官服。
他小心翼翼,將一切都疊好。
然后又到了條案上,將厚厚的一摞清冊,擺在了眼前,他展開仔細查看……兗州府、濟寧府、曹州府、濟南府……這是這些地方的土地清冊。
他已經跟地方的魚鱗冊進行了詳細核對,將其中的出入錯誤,悉數校正。
經過他的清理,足足給朝廷多找出一百三十多萬畝的田地。
而這些田地,之前都藏在山東的大戶名下。
這些清冊只要交給戶部,很快就能作為征稅的憑證,均田均賦均徭役,一切也就成功了。
只可惜,他看不到那一天了。
盯著清冊,他的眼中流下了熱淚,點點斑斑,落在了清冊上面,他慌忙拂去,扭頭擦眼淚。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人喊道:“荀大人,快跟我們走吧!”
他愣了一下,轉身推開了房門,外面有四個錦衣衛,沖著他呵呵一笑。
“荀大人,您老是朝廷命官,我們就不給您戴王法了,想必您老也不會給我們弟兄找麻煩,咱們快點上路。”
這位荀大人點了點頭,“幾位上差,我還有點東西要帶著。”他扭頭,把官服和清冊一起捧了過來。
“我的烏紗要交還陛下,這些清冊是我在山東推行變法所得,我希望你們能轉交給陛下,這是我替陛下盡得最后一點忠心了。”
錦衣衛眉頭深鎖,將清冊拿在了手里,翻看了半晌,無奈道:“荀大人,這東西我可不能交上去,也不會讓我送上去的。”
荀大人面色凄苦,低聲道:“上差,山東幾百萬父老,能否安居樂業,全看這些東西了!你們……忍心嗎?”
為首的錦衣衛又翻了翻,重重嘆口氣,“成了,我們干的就是缺八輩子德的事情。這些東西,我冒險遞給方大人,至于別的,我就管不了了!”
荀大人一聽,連忙跪倒,磕頭有聲,“多謝上差大恩大德!”
錦衣衛重重嘆口氣,急忙將荀大人攙扶起來,“快走吧,趁著天還沒亮,趕快出城!”
荀大人也很聽話,乖乖跟著錦衣衛,一起出了府衙。
可就在府門剛開的一剎那,突然,四周的院門背后,亮起了火把,門后有人顫抖著聲音道:“荀大人!是荀大人嗎?”
“荀大人要被帶走了!”
“大人,你要保重啊!”
“大人,你走了我們怎么辦啊?”
一聲聲問候,一個個火把燈籠,照亮了一條街道。
荀大人眼中的淚水再也止不住了,他努力咬住嘴唇,屏息凝神,不想出一點聲音。可幾位錦衣衛卻驚慌失措,尤其是為首的那位。
他選在半夜離開,就是害怕出事!可誰能想到,兗州百姓,竟然大半夜不睡覺。這不是要壞事嗎?
“快,快走!”
他低聲催促,其他人加快腳步,一起沖到了城門,此時距離開城門還有好一段時間,錦衣衛等不及了。
“錦衣衛公干,快開城!”
上面的士兵迷迷糊糊,打開了城門……他們隨即出城,可是當他們剛出了城門,就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火把,到處都是火把!黑地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他們拿著鐵鍬鋤頭,石塊木棒,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足足有數萬之多!
他們怒視著錦衣衛,一步步逼了過來。
“請把荀大人留下來!”
為首之人,一聲怒喝,所有的錦衣衛都跪了……這是要出大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