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得了消息之后,立刻就去稟報朱棣,可是走了一半,他腦袋冷靜了一些,他這個太孫啊,上面的神仙太多。隨便哪一位發飆,都不是他能承受的……所以朱瞻基一扭頭,去找老爹朱高熾了。
大胖子斜靠著羅漢床,手里拿著一本《三國演義》,耳朵聽著兒子的訴說,等他把王振所說的話都聽完之后,終于坐了起來,嘆了口氣。
“還是欠火候,被人當槍使都不知道。”
朱瞻基默默低下頭,黑臉發燒,很是羞愧,可大胖子下一句話卻是贊美,“不過比以往是進步不少,還知道跟你爹說一聲,沒有自作主張。總算沒有笨透!”
朱瞻基張了張嘴,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傷心了,只能傻愣愣杵著。
朱高熾把書隨手一扔,“走,跟我去太師府。”
朱瞻基不敢反駁,只能亦步亦趨,跟著老爹。可是他心里很疑惑,如果密云水庫的事情,牽連到了宮里,干嘛不直接去找皇爺爺,讓皇爺爺處置就是了。
跑去找柳淳,豈不是舍近求遠?
朱瞻基想不明白,卻也不敢多問,他終于想起來,很小的時候,于謙就跟他念叨過,百言百當,不如一默。管住嘴巴,多用眼睛看,多用耳朵聽,用心感受,就是別說話就對了。
這位太孫殿下跟著老爹來到了柳府,直接進了書房。
只可惜,柳淳不在,反而是于謙等在這里。
“見過師兄,太孫殿下!”
朱高熾笑嘻嘻道:“小師弟,師父進宮去了?”
“嗯!”
于謙點頭,“師父給曹國公一道命令,讓他宿衛宮廷!”
朱高熾臉色微微變化,“不會吧?竟是這么嚴重?”
于謙苦笑道:“師兄知道,咱們師父做事一向有備無患。而且陛下素來重感情,潛邸里出來的人,誰都不能輕易動,動了就是天塌地陷的大事,師父他老人家一定要不動聲色,就把事情給解決了。”
朱高熾胖臉縮成一個球,笑得可燦爛了。
“有師父在,咱們師兄弟就不用發愁了……對了,小師弟,這事是咱師妹捅出來的,你說咱師妹真有那么細膩的心思,竟然能知曉別墅的事情?”
于謙含笑,“師兄,你這就是看不起人了,張飛還粗中有細呢,師妹的道行深著呢!”
“哈哈哈!”朱高熾大笑,“小師弟啊,師妹的道行再深,也深不過你!”朱高熾意味深長一笑,然后扭頭瞧了瞧朱瞻基,用腳踢了他一下。
“兒子,你以后多跟師叔學學,好好漲本事,千萬別再不自量力了!”
老爹深沉的笑,讓朱瞻基突然一愣神。
他也不是真的蠢,而且事情發生了,就怕往回想……有了答案,再去尋找解題思路,難度坐上了滑梯,直接從天上掉到地上。
朱瞻基眨巴眨巴眼睛,漸漸也摸到了一絲真相……密云的時候,早就被人注意到了。背后牽連著宮里,所以沒人敢輕易掀開。
偏偏因為提親這事,由太師之女給捅開了,看似巧合,但是背后隱藏的東西,卻讓人咋舌。
難怪這事唯有柳淳能處理呢,不然任何人竇偁亨受不了朱棣的怒火……誰讓你朱老四饞人家的姑娘,柳太師怎么反擊,都在情理之中。
不然就算貴為太孫,也沒資格卷入進去……想到這里,朱瞻基額頭冒出了細膩的汗珠,果然,朝廷的事情,就跟密云的水庫一樣,很深很深!
朱瞻基越想越怕,他偷眼看看老爹,第一次發現朱高熾的身軀竟然是這般偉大!
真是親爹!
光是這一次,就勝讀十年書啊!
朱瞻基在這里仔細咋摸著滋味……而在皇宮之中,柳淳手里拿著一份厚厚的名冊,遞給了朱棣。
“陛下,這都是在別墅之中抄來的。”
朱棣只覺得太陽穴發脹,他想打開看看,可接過來,卻又扔開了。
“說吧!牽連了多少,誰又是主使?”
柳淳搖頭,“陛下,這事情臣可不清楚,不過從賬冊上面來看,各地官商為了跑官平事,花費至少在三百萬兩之上!”
朱棣狠狠一拍桌面,臉上五官挪移,一種叫做怒火的東西,從心底燃燒,沖破頭蓋骨,簡直要把整個皇宮都給燃燒起來。
君臣兩個進入了沉默和僵持之中。
朱棣很生氣,拳頭握得咯咯響,柳淳則是眼皮低垂,猶如老僧入定……這君臣倆在玩什么把戲呢?
其實說破了,也沒有什么復雜的。
柳淳以太師之尊,兼任吏部尚書,統帥內閣,就等于把文武都抓在了手里。但是他也不是真的無所不管。
因為在朱棣手上,還有一支很龐大的力量,那就是內廷!
就是宦官!
別看朱元璋約束宦官非常厲害,可事實上,晚年的朱元璋已經開始給太監一些權力,讓他們替自己做事情。
到了朱棣這里,靖難起兵之后,別說是人,就算是一條狗,都被派出去攻擊高地,太監又怎么可能例外?
所以這么多年下來,許多立了戰功的太監,都得到了重用,他們負責皇宮的事情,伺候著天子,同時也把觸角伸到了宮外,充當朱棣的耳目眼睛。
這就是柳淳尷尬的地方,他總不能像岐陽王李文忠那樣,去告訴朱棣,你不該親近太監,最好把內廷都廢了,讓我一個人說了算就是了……
柳淳很克制,沒有對這塊出手。
可時至今日,依舊出了事情。
就看你朱老四怎么辦了?
難怪朱大胖沒有冒冒失失來找不痛快,這事情不是他能摻和的。
太子都不行,太孫就更不用說了!
沉吟良久,朱棣終于打破了沉寂。
“是朕御下不嚴,這些奴婢也實在是過分,朕親自處置。”朱棣剛要往外面走,柳淳站了起來,攔住了朱棣。
“怎么?你要朕把他們交給你?”
“臣可不敢。”柳淳連忙道:“陛下,密云別墅內部,運營高妙,設計精巧。絕不是一般人能弄出來的,臣斗膽懇請,陛下不要冒險。還是把人帶過來,讓臣陪著陛下一起問案吧。”
朱棣頓了半晌,這才不情不愿道:“傳旨,把木恩、亦失哈、王安、許忠都叫過來!”
在眾多太監當中,除了屢次立功,還在海外開拓的馬和之外,就屬這四個人,站在整個宦官的頂點。
這四個人,無一例外,都在靖難之中出過力氣。
比如亦失哈和許忠,他們都曾經追隨朱棣身邊,出生入死,以殘缺之軀,殺敵立功,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
所以很多人一提到太監,就覺得他們陰險狡詐,狠辣無情。專門殘害忠良,禍國殃民,從來沒干過好事情。
可是站在皇帝的視角,這些太監可是他們朝夕相處的奴仆,犬馬……甚至是伙伴。
每一個能爬到高位的太監,都有些過人之處。
哪怕那些背了無數罵名的,也未必是那么回事……比如臭名昭著的劉瑾,在他當權的時候,嚴厲打擊偷稅漏稅的行為,制定嚴格的規定,充實國庫,還減輕百姓負擔,降低稅賦……至于更臭名昭著的魏忠賢,這位更是苦心孤詣,提拔將才,供給軍需,在他主政之下,關外局勢穩定,關內老百姓沒有揭竿而起,在那么艱難的情況下,能維持到這種程度,也足以伸出大拇指了。
所以柳淳很早就注意到這些,并沒有跟太監有多少沖突,相反,他跟很多太監的私交還不錯。
于謙就是受師父的影響,才結交太監,關鍵時刻,幫了大忙。
“陛下!皇爺!”
木恩撲倒地上,痛哭流涕,“老奴該死,老奴有罪,還請陛下殺了奴婢,以謝天下!”
朱棣黑著臉,怒吼道:“你當朕不舍得殺你嗎?朕給了你們天大的臉皮,結果你們自己不知道往臉上貼金,凈給朕丟人現眼!朕不光要殺人,還要五馬分尸,千刀萬剮!”
朱老四不停痛罵,木恩跪在地上,像是一灘爛泥。
“陛下!”
柳淳開口了,“木恩等人,皆是天子奴仆,如同陛下犬馬一般,生死皆由陛下一言而決……臣以為不用為了這些卑賤的奴婢大動肝火,問清楚之后,該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不要影響了心情,臣打算辦個定親宴,到時候還請陛下賞光呢!”
柳淳半點不客氣,可是聽在木恩的耳朵里,簡直心花怒放,若非朱棣在身邊,他簡直想跪倒了,給柳淳磕頭,管他叫祖宗都行!
祖宗!
您才是救命的活祖宗!
一句生死皆由陛下一言而決,等于告訴朱棣,不用管外廷,沒人會跳出來給天子找麻煩,要是敢跳出來,他柳太師可不是吃素的。
可以說柳淳一下子定了調子,事情變成了朱棣的家事。
盡管該處置還是要處置,但是不會演變成對內廷的徹底清算,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可就在這時候,突然有小太監慌里慌張跑進來,剛進門,就撲倒在地。
“皇爺,皇爺!許忠許公公死了!”
“什么?”
朱棣大驚失色,忍不住站了起來。
“你說許忠死了?”
“是,許公公懸梁自盡了,他還說對不起皇爺,他辜負了皇爺的信任……”
朱棣徹底懵了,當年他繞過濟南,進軍江南的時候。坐在船上,哇哇大吐,是許忠用自己的袍子,替朱棣兜著……打仗的時候,又是他沖在前面,替天子擋箭,險些丟了性命……他怎么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