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衣碰袖視為失節的年代,皇帝的老婆拉住太子袖子,這是什么性質的問題?
礽退開一大步,拉出自己的袖子,不理唐果,跪下給皇帝請安:“兒臣恭請汗阿瑪圣安。”
皇帝似笑非笑,好一會兒才出聲:“太子起來吧。”
那唐果似乎才回過神,也跪下行禮:“奴婢請陛下安。”
“嗯。這么晚,你到這奉先殿來做什么?”皇帝問。
“回……陛下的話……”唐果眼神漂移,往太子那兒溜,見對方不接她眼神,咬牙回道:“奴婢睡不著出來走走。”
“哦……從內宮走到奉先殿來了……那么,太子又來這兒做什么?”
礽躬身回話:“兒臣前些日子夢見皇額娘了,夢里頭皇額娘似乎是在瞧戲,說戲詞兒都唱老了的,沒趣兒。因此,兒子這些天收集了不少新戲本子,每天來給皇額娘念念。”絕口不提碰見唐果這事兒。
皇帝嘆口氣:“你有心了。”
又問唐果:“你方才說都是聽太子的話做的,指的什么事?”
唐果雖說穿得好,可跪在地上這么久,也凍得膝蓋冰涼,渾身打顫。
“奴婢胡說八道,請陛下不要再問了。”
皇帝轉頭問赫色圖氏:“你說……她指的是什么事?”
赫色圖氏臉色一白:“回陛下的話,奴婢不知。”
皇帝抬頭望天兒,“她不說,你不知。都把朕當傻子么!”
赫色圖氏也跪下了:“奴婢不敢,陛下息怒。”
寒風呼嘯。
寒意襲人。
沉默一忽兒,皇帝道:“回景仁宮說話吧。外頭太冷了。”
也不知是心疼哪一個了。
景仁宮。
皇帝沒進正殿,進了東暖閣,自在炕邊兒上坐下,便有小德子前來回稟:“主子,八貝勒在宮門外求見。”
“這個時候來干什么?讓他有事明天說。”
小德子應了聲“是”,又道:“聽傳話的人說,八貝勒來了好長時間了,因宮門下鑰不得進,在外頭跪著請見呢。”
“哦?既然如此,傳他進來。”
小德子答應著去傳話。
皇帝小口慢飲,很養生的喝了一碗熱茶,視線掃過太子和那兩個女人,又是似笑非笑的表情,“今晚這熱鬧都趕到一處了。”
沒人敢接話,皇帝問唐果:“你沒什么要說的嗎?”
唐果凄然道:“都到了這份兒上,還有什么話好說?唯求速死而已。”
皇帝笑:“到了什么份兒?沒頭沒尾的就想死,倒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地。又或者,是替誰遮掩嗎?再就是……想來個死無對證,好讓人背黑鍋?”
唐果和奉先殿那個叫出聲阻止太子說話的太監臉色都變了一變。快得幾乎讓人抓不住。
“陛下這是什么意思?難道非要奴婢說出什么宮闈丑事才算是有頭有尾?”唐果怒了,很大聲的反問皇帝,順便又瞟了一眼太子礽。
礽眼觀鼻鼻觀心很恭敬的垂手侍立,COS乖兒子,不亂看。
皇帝十分意外的看唐果一眼:“嗯……有點兒意思了。”
不理她,問赫色圖氏,“赫色圖氏應該有說的吧?”
赫色圖氏一腦袋霧水狀:“奴婢沒有什么想要說的啊!奴婢接著旨意,便隨著公公們去乾清宮侍寢。結果皇上說要出來走走,奴婢便隨駕出來了。皇上,奴婢現在……可不可以告退?”
小德子這會兒溜邊兒進來,跟皇帝報告:“主子,八貝勒在外候見。”
“傳。”
禩進了屋,一見這陣勢,心里一驚。不及多想,跪下見禮:“兒臣恭請汗阿瑪圣安。”
“罷了,起來說話。”
禩站起身,又對太子見禮,“臣弟給太子殿下請安。”
“八弟免禮。”
皇帝問禩:“你夤夜進宮,是有什么大事?”
禩又跪下了,“兒臣有罪,兒臣是來向汗阿瑪請罪來的。”
皇帝笑笑:“你的事兒且先放放,待朕將眼下這件事處理了再說。一旁站著吧。”
禩心里一嘆,不敢多說,磕了個頭,走到太子身后,也COS上了。
屋里一片安靜。
大家伙兒連呼吸都盡量放輕了。
還是皇帝打破了沉寂,擺弄著茶碗,也不知是對誰說話:“天真嬌憨又有些才華的美貌少女,一般來說,盛年不再的男人很可能會比較喜歡這一類。所以,你什么手段都不用使,什么事情都不必跟著摻和,只要本色演出就行了。有各路人馬暗里幫襯著,不出意外,在后宮里怎么也能占上一席之地。”
說完看地上的唐果:“本色演出,這個說法兒你懂什么意思嗎?”
那位唐果迷茫了一下,點了個頭。
皇帝往炕里挪了挪,盤膝坐了。小德子和一個小太監悄默聲上前,將炕桌抬起來往后放,重新端上茶來。
皇帝喝口茶潤潤嗓子,繼續道:“倘若原來的‘后宮第一人’因為什么事兒失掉了地位,你就是寵冠后宮的人了。赫色圖氏,是不是?”
赫色圖氏快哭了:“陛下,奴婢不敢有此奢望。奴婢只要平靜過日子,每天有的吃、有的玩就好了。”
皇帝眼中閃過怒氣,轉瞬即逝,淡淡道:“贗品終究是贗品,鈕鈷祿氏沒學成,你占著性子上的優勢,到底也只是贗品罷了。”
不再看赫色圖氏,轉頭對唐果道:“你學彈琴也有不少時日了,最喜歡哪支曲子?”
唐果面帶凄涼:“琴者,情也。琴曲無非是寄托心曲。情分都不在了,哪支曲子又有何意義?”說話間,眼神再一次飄向太子。
皇帝笑得玩味,眼光掃過太子和禩。太子老僧入定狀,沒反應。禩一閉眼,有苦說不出。
皇帝輕咳兩聲,面上一絲尷尬:“情分……說的不錯。既然沒了情分,那就彈一曲……《去婦詞》吧。前明王恭所作的那一首。”
有人拿上琴來,給擺放好了。
那唐果雖覺意外,又有些摸不著頭腦,也無可奈何。暗自猜測:李白所作的《去婦詞》是樂府體裁,偏偏又要彈王恭的那一首,什么意思?據我所知,王恭的《去婦詞》并無人配曲。難道是平日里,他們……
多加了幾分小心,借著調音的機會思索一會兒,開始彈奏。
刺促何刺促,東家迎鸞西家哭。
哭聲休使東家聞,東家新婦嫁郎君。
滿堂笑語看珠翠,夾道風傳蘭麝薰。
浮云上天花落樹,君心一失無回悟。
明知遣妾何所歸,飲淚行尋出門路。
青銅鏡面無光采,苦心尚在容華改。
東家新婦傾城姿,似妾從前初嫁時。
這詩本就哀傷凄婉,她又心有所感,彈出來自然十分應景兒。赫色圖氏在一邊淚水盈盈,眼淚待落不落。
“呵呵……”
琴弦斷了。
屋里的人駭異的往炕上看。
那笑聲是從墻里發出來的。
皇帝一手扶額,“可算是看夠了!不然我可演不下去。你的要求也太刁鉆了。而且也太考驗為夫的耳力。坐的遠,根本聽不見你說話。”
“墻”往兩邊退開,唐果笑容可掬的出現。——哪兒是墻啊?那是兩扇酷似墻的閉合屏風,擺在炕上,看著像墻,實際上是在炕上又隔出一塊兒不小的空間。宮里都重新裝修過,這景仁宮的暖閣也很少人來,眼下又是這么個景況,誰注意炕原來有多大?
屏風后,唐果坐在那兒,兩邊各趴著一只超大號老虎。
見暖閣里眾人都看她,唐果把笑容收斂收斂,揮手:“各位晚上好。”
皇帝“撲哧”一笑。
唐果訕訕,“嘻嘻……習慣用語。”
倆人在一個炕上坐著呢,懶得弄那么多規矩,唐果往皇帝那兒蹭蹭,坐在他對面了。倆老虎懶洋洋跟著過來,分別在皇帝和唐果身側。
小德子給端上茶來:“夫人請用茶。”
“兒臣給夫人請安。”完全變成背景板的礽和禩趁這工夫跪下行禮。
“免了。”
“你……你們……看戲?!”地上那位唐果,應該說是蘇靈韻,聲音都變調了。不過看起來不是嚇得,是氣得。
不但看戲,還把她當戲子一樣!居然還點曲子!
其實她想多了。唐果就是想瞧個新鮮。畢竟和自己長這么像的人不是經常能見到的。何況對方還絞盡腦汁的模仿自己。多新奇的事兒啊!
唐果正在喝茶,空不出嘴來答話。皇帝問老婆:“戲也看完了,感想如何?”
“演得很好啊!要不是彈琴技藝太高,我估計咱們沒先知道的話,也很難分辨吧?當然啦,別的破綻也有,不過不是很明顯。比如,她一次也沒問過大虎、二虎的情況。再比如,小悅報了病假,她也沒過問病情。這樣一來倒省了咱們的事兒。小悅是藏不住心事的,大虎、二虎更是一出現就得露餡兒。”說著拍拍二虎的腦袋。二虎哼哼兩聲,算是附和。
皇帝微笑,也拍拍大虎腦袋。大虎給面子的蹭他的手。
蘇靈韻咬牙切齒:“原來你們一開始就……這么多天,你們……還有那幾個奴才……你們……”
她氣得說不出一句完整話,唐果慢慢給她解釋:“是啊,一開始就知道。我出去看馬戲,就是為了給你們機會換人。哦,對了,在茂德樓設計機關和負責換人的,實際上是皇家暗衛。這個不需要意外吧?你們在宮里在各處安插間諜,皇家暗衛當然也能滲透到叛黨里去。所以啦,我不過是從一隊暗衛換到另一隊暗衛那兒去。至于為何你們沒發現,那是因為你們在京城的總負責人,也是皇家暗衛。有他在,唐眉根本到不了我身邊。她那復仇計劃自然也就無法實施。你們的總頭領倒是想來主持大局,不過大概他到不了京城了。可以說,你們組織現在是個信息不暢、被分割開來的勢態。”
這話說出來,別人猶可,禩心里又是一陣劇烈翻騰。
汗阿瑪的勢力已經伸到如此之遠!
他本來就心灰意冷,如今更是絕望。
先前還有些不甘——他派去調查秦可卿的人回來報告,種種跡象表明,當年秦可卿逃過一死,的確與唐果有關。似乎是求了唐果之后,賈珍又向皇帝效忠,才換得秦可卿活命。
禩雖然在奪嫡手段上欠妥,政治智商也不夠高明,但那得分跟誰比。
得了報告,靜下心來仔細一分析,賈珍是他爹的秘密間諜——賈珍這些年都在為他爹做事——賈家有份記載各家王府和各大家族當年在江南貪污、建立秘密勢力的罪證——賈珍被彈劾去了西伯利亞——大觀園里找著那份罪證……
這怎么看怎么像個圈套!
分析出這個結果,禩出了一身冷汗。倘若這是他老爹有意設計,那他現在拿著這份罪證收攏各大家族為己用,豈不是也在他老爹意料之中、掌握之內?
琢磨了好幾天,又參考一番他大哥、三哥以及索額圖倒臺的經過,禩不得不確定,自己掉溝里了。
頑抗到底?死路一條!
主動認罪?不甘心!
絕處逢生的妙計?想不出!
后來還是念及弘旺,才下了決心進宮請罪。
八爺黨里幾個核心人物打算從唐果著擊礽,禩是知道的。他自己也參與了計劃制定和行動指揮。
但換人這一節,他不知道。——禩只知王子騰等人與江湖人有往來,也知道他們手下各有勢力,可叛黨的事兒,他是不了解的。
迫于形勢前來認罪,沒想到趕上這么一場戲。這下子那點兒不甘完全沒有了。只有無窮無盡的后怕。
奪嫡和與叛黨相勾結,完全是兩回事!后者是反叛之罪!
禩心突突亂跳,竭力自制不讓自己失態。
蘇靈韻可沒他那么能耐,看向唐果的眼神快要冒出火來了。
唐果有些不明白:“你為什么那么賣力啊?不是他們用藥物脅迫你的嗎?”
蘇靈韻恨恨道:“當然是想毀了你。要不是你,我怎會落到如此田地?要不是你,我還在濟南過著安寧無憂的日子!你才是我最大的仇人!”
唐果心一痛。人家說的有道理。若非兩人長得太相似,蘇靈韻的確不用卷進這件事來。
皇帝冷笑:“是嗎?蘇氏,你憑什么過安寧無憂的日子?憑你父親留下的大筆財產?你不會不知道,那是蘇永茂在蘇州織造府任職時,通過貪污、壓榨織工、盜賣貢布得來的錢財吧?因為他的貪婪,有三名織工因為過度勞累早死。若非蘇永茂辭官遠遁,他必會被緝拿下獄,你也不過是個辛者庫罪奴而已!再者,你真的想過安寧無憂的日子?那你去濟南做什么?你若不癡心妄想,唐眉哪能找得到你?”
他這幾句話輕描淡寫,蘇靈韻卻似被當眾剝了衣服一般,臉色變了數變,“你……你什么都知道了……”看皇帝的眼神已露出恐懼,還有些羞慚。
“濟南第一才子,聞名山東的美男子羅尋,他的原配夫人已病情好轉,并沒像你希望的那樣歸西。”皇帝“很好心”的告知。
蘇靈韻眼中凄楚、妒忌、失望、憤恨、怨懟……
唐果搖頭嘆息。這個時候了,還想這些!
情之一字,真的很難理解。
“主子!八百里急報!”小德子快步進來,呈上密信。
皇帝展開看看,面上透出笑意,將折子遞給太子:“你們兄弟也瞧瞧吧。”
礽躬身接過,與禩一起看。
是裪、祥聯名來的報捷折子。
新式海軍一戰成功,粉碎了叛黨與東洋海盜聯手襲擊寧波通商口岸的陰謀。擒獲匪首,斬殺海賊二千余,聲威大震。——宮中上演太子和唐果的“勾結”大戲,海上再來這么一下子,兩相呼應,原是叛黨給皇帝的致命一擊。若是成功,皇帝必然大受打擊,死不了也得脫層皮。后宮里赫色圖氏趁機上位,前朝上,皇帝的通商政策也會備受質疑。須知在正史上,后來會禁海,也與“海賊聞風妄動”,清廷防備南洋漢人借機顛覆有關。
太子心一動。
原來十三弟九月里回京是和汗阿瑪謀劃這件事……
十二弟去廣州也是為此了……
禩想的也是一樣,脊背莫名發涼。
皇帝命人:“將這幾人關了看好,明兒再發落吧。”
這指的是蘇靈韻、赫色圖氏和奉先殿那個太監。
又對太子和禩道:“夜深了,都先回去歇著。有事明日再議。禩……就在咸安宮休息一晚吧。”
皇帝說完,自己下了地,又扶了一把唐果,倆人帶著老虎,出門走了。
“弘德殿那邊兒早都收拾好了,你偏要看戲,耽擱這么長時間,今兒才能入住。在外頭有什么好?”皇帝埋怨老婆。
“這出戲很有趣兒么!也是麻痹對方的好方法不是?你看,這省了多少事兒!而且,你不是想把暗處的釘子仔細拔拔?要是不讓人家演完,也不會拔得這么痛快,你還得另想辦法,多麻煩!有那么多暗衛保護,我在宮外也沒什么不方便的。這些天不也安安全全的?”
“不過是多費些腦筋,打什么緊?”
“嘻嘻……現在這樣子,不過是咱倆見面要偷偷摸摸,也沒什么打緊啊。雖說有點兒像偷情……也是難得的體驗啊!”
“咳咳……胡說!”
蘇靈韻有點兒“戲子”的覺悟了。她終于知道,自己揣摩了那么久,都是白費勁。大方向錯了,細節再精準,也沒用!
“咳咳……”
太子輕咳兩聲,“八弟,太晚了,先歇了吧。不必多想。”
“是。太子請。”
片刻之間,東暖閣人去屋空,燈火熄滅。
鬧劇收場。
太長了,分開發,正好偶再修修下面的,明天還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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