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衛民在法國不惜用所謂“友情論”去捆住艾登·舍瓦利耶的手腳,逼著他必須幫自己這個忙。
其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他一定要為洪漢亦爭取到LVMH在港城的酒水代理權。
當然,這其實也是為他自己,來完成亞洲區域LVMH酒水代理權最重要的一塊拼圖。
敢情就在寧衛民來巴黎的前兩天,重獲自由的14K大佬洪漢亦從港城專門來到東京登門拜訪,當面感謝寧衛民為自己的出獄提供助力。
結果正是這次再次見面,讓寧衛民更清晰的認識到了這位江湖傳奇大佬的人品,對他有了更深的了解,并由此滋生出了好感與信任感。
才從而改變了他最初的計劃,把原本留給阿霞的合作項目交給了知恩圖報的洪漢亦。
說實話,在此之前,寧衛民對只見過一次面洪漢亦并不是很了解。
想當初也不過是因為需要把人民幣轉換成日元才接觸到他的,有關他更多的情況,還是阿霞平日里閑聊中逐漸透露的。
后來愿意幫他一把,不過是看在阿霞的面子上罷了。
可結果,真沒想到,洪漢亦還挺會做人。
像這次洪漢亦親自來東京感謝,不但給寧衛民送來了不少昂貴的禮物,而且還親口對他還鄭重承諾,自己今后一定會回報寧衛民的這份恩情。
最重要的是,洪漢亦對待阿霞也十分親厚,而且頗有長遠眼光,遠超寧衛民的預計。
雖然從身份上說,阿霞是其下屬,而且阿霞用來起家的資本也是洪漢亦的錢。
無論按照江湖規矩,還是上下尊卑,洪漢亦完全有權享受阿霞創造的財富成果。
可洪漢亦倒真有個爺們樣,他竟然不屑為之,并沒有從此堂而皇之的把阿霞這些年的經營成果據為己有。
他反而鄭重其事地再次感謝寧衛民幫助阿霞做了正行。
還對寧衛民親口保證,說阿霞的就是阿霞的,他是絕不會搶走阿霞的生意。
讓寧衛民無需為停車場的未來擔心,什么都不會改變。
從今往后,他只會竭盡所能幫趁阿霞,希望阿霞能從此徹底脫離江湖,洗白加入過社團的經歷,從此過上安穩輕松的生活。
至于他自己,他更看好經濟繁榮下的娛樂行業,認為歌廳和舞廳未來一定大有可為。
而他的個人條件,也更擅長去從事這行業。
再加上,洪漢亦早在多年前就在為九七做“上岸”準備了。
所以他同樣不會走回頭路,只想從阿霞手里拿走當初讓她代為保管的那些錢,然后用這筆錢做本錢,今后就在港城經營舞廳和酒吧。
說實話,雖然在寧衛民的眼里,江湖人士往往意味著麻煩,像他這樣的正經人,應該盡量遠離。
但他卻不能不佩服這位江湖大佬的頭腦和眼光,不能不欣賞他的志氣,感受到他的性格魅力。
真不愧是撈偏門的行家,如此善于從人性的弱點入手賺錢,卻又如此重情義,不市儈。
如此一來,他倒是能理解了。
難怪阿霞和洪漢亦的其他兄弟都這么忠心,為什么對他念念不忘。
難怪即使他已經實質性退出江湖,但他一句話,江湖人仍要給他面子。
就是因為他講義氣,這是做人的成功。
這樣的江湖大佬他過去以為只會出現在《英雄本色》這樣的港城黑幫電影里,不可能是現實的人物,但現在就活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
于是鑒于此,又考慮到九七后內地政府對港城社團的態度,自然而然,寧衛民對洪漢亦會給自己帶來麻煩的顧慮消散了不少,反而更多的考慮洪漢亦的特殊優勢和基礎條件了。
因此他當初為了阿霞準備的后路,也就拿出來成了他和洪漢亦的合作方向。
客觀地說,以洪漢亦在港城江湖的名望地位,以他的人際關系,那還真是比阿霞更適合做這個。
畢竟夜生活就是控制在江湖人手里的,大多夜店都是江湖人在經營。
只要他發話,整個東南亞都有不少人給面子,那他賣酒的效率豈能是別人可比的
所以別看寧衛民對待艾登·舍瓦利耶提出要求有點強人所難,但他的確有相當把握,讓這件事最終得到一個皆大歡喜的結果。
只能說,有的時候,合作伙伴彼此的認知差異才是成事的最大障礙。
既然如此,那個主動想要做事的人,就必須拿出承擔風險的勇氣和強有力的態度去打破這種平衡才是。
哪怕冒著得罪同盟軍的風險。
這個世界上的事兒有時候就是這么奇妙。
別看寧衛民在法國意氣風發,呼風喚雨,很有點反客為主的強勢。
好像他的勢力觸手已經成功擴充到海外,正在有條不紊的把法國變成自己海外根據地。
但老話說的好,外寧必有內憂。
此時此刻,寧衛民可并不知道,遠在京城,自己真正的老巢已經隱隱有后院失火的預兆了。
當然,即便他知道,也沒什么好辦法。
畢竟他在京城還算不得真正的參天大樹,其本質也不過是一條依靠大樹才能扶搖直上的扶芳藤罷了。
對有些事,特別是涉及到體制問題,干部任命方面,他真的無能為力。
1988年5月9日,天壇同時迎來了新園長的走馬上任,和副園長陳述平的調職離任。
對于天壇的職工們來說,大家目前只知道這位園長姓龔,在旅游局的統計部門擔任正科級干部,也有過不少下基層調查的經驗。
現在到天壇公園來工作,看起來倒也算是合適。
起碼他在旅游局有不少關系,又是在統計部門干過的,這肯定有利于改善天壇公園和上級主管部門的關系。
過去的老園長實在太強勢了,無論是園林局還是旅游局,都得罪了不少人。
所以遇到用錢的時候,總要額外承擔一些支援兄弟單位的任務,無形中增加了天壇公園的財政負擔。
等于說,過去的天壇門戶雖然守的緊,但一直是在花錢買平安。
否則就難免被上頭針對,時不時穿一穿玻璃小鞋。
而現在換了新園長,也許就不用像過去那樣大出血了,起碼也能少出點血。
如果該掏一萬的也許就變了八千,那省下來的錢,不就能給大家伙多分一些,增加點福利嘛。
何況這位新園長雖然是空降的,卻也是老園長認可的人,聽說還是老園長老戰友的兒子。
那應該就不會太折騰。
即便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也不會對待現有局面大動干戈,無論是對老園長的人,還是副園長的人。
所以天壇的基層職工們,都想當然的認為,大家的好日子還在繼續。
即便是換了領導,連副園長都調到龍潭湖公園去當一把手了,也不會有什么影響。
畢竟如今天壇的大好局面在這兒擺著呢,這么好的一大份家業早就上了正軌。
就是傻子來管,哪怕閉眼操作,也不會出什么問題。
而且油水足夠,怎么都夠大家吃飽喝足,哪還有什么可擔心的呢?
但只要對體制情況,對這件事的內情,稍微有點了解點的人都知道,天壇恐怕從此是真的變天了。
因為像天壇這么好的地方,那簡直就是一塊肥肉。
能調過來當一把手的人不但需要有背景,更需要有心計,有手段,否則絕對不會把原本已經被園長認可的繼任人選擠走。
就沖這一條,這個新園長就不會是個好相與的角色,必須認真對待。
更何況任何事都是有代價的。
這么的一個肥缺,誰想接手都不免要對許多人做出承諾,所以怎么可能沒有改變?
有些事從一開始就是注定的。
想也知道,無論龔明程他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到底愿不愿意。
反正他來了就得想辦法從天壇吸血,就得想辦法還愿,先得把一些利益輸送給幫助過他的人。
否則他已經到手的位置也坐不牢靠,更不可能有什么光明的前程。
總之,這也只能說,那些基層職工實在是把問題想的太簡單,也太單純了。
居然還想要在當下的基礎上獲得更好的福利?
他們真的是一廂情愿。
不過話說回來了,不管怎么樣,這都是難以改變的事實了。
無論是好是壞,大家只能被動接受,盡量往好的方向去努力,希望不會震蕩太大,改變太多。
就像當下,新任的一把手既然來了,那從禮節上怎么都要舉行一個歡迎會,讓所有職工都認識認識終極大BOSS。
就連負責京城壇宮飯莊和齋宮陳列館的張士慧,他這個其實不算是天壇的人,頂多也就是個編外人員的主兒,也不例外。
除了要在壇宮飯莊最好的包間給新園長備上一席像樣的酒席,而且他也一樣需要參加這個歡迎會,以示尊重。
誰讓他們是靠天壇公園吃飯的呢?
該謙卑就得謙卑點兒,該巴結就得巴結點兒,禮多人不怪嘛。
因此在這一天,張士慧也在一大早來到了天壇北門。
而這時候,看看還有點時間,他便先奔著副園長的辦公室去了。
畢竟這么久以來,關系不錯,陳述平可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張士慧念著人家的好兒呢。
何況寧衛民又早留了話,讓張士慧千萬不要怠慢副園長,說日后彼此還會有合作的機會呢。
張士慧自然懂得該怎么做。
不用說,正所謂人走茶涼。
與之前相比,這個時候,副園長的門庭明顯泠落多了。
張士慧甚至不需要敲門,就看到了門戶大開的辦公室里,只有陳述平一個人在慢悠悠的收拾著他那最后一些散碎的東西。
而他的態度倒是和以前一樣,依舊熱絡,熱情歡迎張士慧進來。
這種情況下,張士慧自己倒是感覺有點尷尬,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相對無語了片刻,倒是陳述平先笑了,自嘲道,“今天恐怕要怠慢你了,你看,我這兒差不多都搬空了,沒法給你泡茶了。”
“您太客氣了。”張士慧趕緊堆起笑臉,“我來是想看看能不能幫您干點什么,您這兒要還有什么活兒,盡管吩咐。”
“謝謝,有心了。我已經收拾差不多了,過會兒就能去禮堂了。”
張士慧看了看陳述平精神狀態還好,倒不像怎么遭遇打擊的樣子,似乎已經想開了。
當然,也有可能是故作堅強,強撐出來的體面。
不過既然他沒沮喪也沒頹廢,自然也就不用虛言安慰。
張士慧索性直接問道,“您對于日后有什么打算沒有?要有幫忙的地方,您言語。”
“謝謝啦,以后少不了要麻煩你,我不會跟你客氣的。”
陳述平也沒來假招子,龍潭湖公園的情況就在那兒明擺著的,誰都知道那里和天壇的差距。
那就是個苦地方,要想像天壇這樣過上好日子,干出點成績來。
不大刀闊斧做做手術不可能。
而動手術就得要錢,要人,要資源。
陳述平離不開寧衛民和張士慧的幫助。
甚至或許應該說,他們是他最關鍵的助力和資源了。
否則,他也不會大過年的就主動上門,跟寧衛民通氣了。
所以這話說完,陳述平又由衷的感慨道,“日久見人心啊。小張啊,我很慶幸有你們這樣的朋友,讓我還不至于兩手握著空拳去當光桿司令。否則的話,那我可真是要去坐冷板凳了。”
張士慧點了點頭,非常理解陳述平的心情。
雖然是升遷,擁有了自己的獨立王國,這的確是好事。
可問題是,被摘了桃子,誰也不會開心。
明明可以當天壇一把手的,就應該享受自己勞動果實的,憑什么就得去龍潭湖公園重新奮斗?
這就是挨了一塊黑磚。
關鍵其中還牽扯到自己最敬重的老上司,連叫苦叫屈都不能夠。
這種情感上的壓抑和矛盾才是最難受的。
理解了這一點,張士慧不禁微微嘆了口氣,“真是委屈您了。”
沒想到陳述平倒能看得開,笑了,“稱不上委屈,至少給我保留了起碼的體面。像咱們這樣的人,能有這樣的公平已經很好了。何況咱也不是吃現成的人啊。只要有你們的支持,沒道理天壇能搞好,龍潭湖就搞不好。不怕說句大話,我陳述平去了龍潭湖,就是要讓某些人知道,搖錢樹被人給砍了也沒什么大不了。哪怕是荒山野嶺,只要肯下功夫。我陳述平照樣能在白地上再種出一棵搖錢樹來……”
“說的好。”張士慧是由衷的喝采,“沒錯,搖錢樹那是咱們一起種出來的。沒了不要緊,再種出來就好了嘛。您放心,有我們在,水和肥都管夠,您絕對不用擔心缺水少肥。”
沒有比這更明顯的支持了,陳述平欣慰了不少,正想再說幾句感謝的話。
不過也就這個時候,墻上的掛鐘響了。
看看時間已經九點,陳述平干脆拍了拍千張士慧,頗為灑脫地說,“小張,時間到了,你該去見見新園長了。”
張士慧頗有點詫異,“那您呢?您不和我一起去嗎?”
這次陳述平算是真的被他逗笑了,看他茫然不解的樣子,就看個愣頭。
“你先去,我五分鐘后再過去。要是讓人看我們在一起,我怕對你日后的工作不便。”
張士慧這才恍然,知道有些事兒,自己疏忽了。
但這還沒完,沒想到,臨走前,陳述平居然鄭重提醒他,“小張,我聽過一些傳聞,咱們的新園長很精通辦公室政治,人事斗爭是把好手,本性嘛,不能說刻薄,但肯定不是個寬容的人,也有些自傲,格外在意別人對他的態度,你平時可得注意一下。不要再犯這種疏漏了。”
張士慧的心登時一緊。
他當然知道陳述平是好意。
但這個新園長,聽起來像是個混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