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安琪睜開眼,看到四面都是白色的墻,消毒水的氣味濃烈刺鼻,自己的左手還在吊著靜脈輸液,她偷偷嘗試著動了動身體,手腳俱全,除了頭有些發脹,并沒有不妥當的地方。
這是醫院的單人病房沒錯。
她記得在Ocean二十五周年的慶典上,她以一曲李斯特的愛之夢,再一次輕而易舉地破壞了陸青青想要姓唐的美夢,當唐四海改口時,她看到陸雪琴和陸青青這對母女臉上的錯愕和憤怒,覺得暢快極了。
但很快,她就后悔了。
這曲子,是母親生前的最愛,她曾發過誓,絕不會再親手彈奏給唐四海聽,在母親尸骨未寒時就讓陸雪琴輕易爬上床后,這個男人就已經不配再聽這曲愛之夢了。
因為這悔意,她迅速地逃離現場,根本就沒有聽清楚唐四海后來又說了什么,引起了那么熱烈的掌聲。
唐安琪不自覺撇了撇嘴,身為大財閥唐氏國際的掌權人,唐四海不論說什么,哪怕是指鹿為馬,都會有人拍手稱好的。
她有一輛重型機車鈴木隼,那是關明宇打了好幾場黑拳湊錢買的二手車,自然比不上號稱意大利全手工打造帶法拉利引擎的那些豪車金貴,速度也遠沒有道奇的戰斧風馳電掣,但經過改造后,倒也不賴。
這車子是關明宇生前最心疼的寶貝,也是他留給唐安琪唯一的物件。
心情不好的時候,她會沿著S市新造的那條公路狂飆,那里一到晚上幾乎就沒什么車子,她可以酣暢淋漓地在速度與激情之間體驗一把生死時速。
只有這時候,她才像是活著的。
可是那夜的新公路上,卻突然出現了兩輛集裝箱卡車,她原本是可以躲避過去的,鬧市區的馬路上都能穿梭自如,何況整條新公路上,不過只是多了兩輛集裝箱卡車而已。
但是,她錯了。
這不是普通的集裝箱卡車,而是來要她命的黑白無常。
她還猶記得倒在血泊中的自己最后的視線,那個矮胖一臉陰戾的卡車司機對著電話點頭哈腰地說,“唐夫人,交易完成。”
她冷笑,這世間還能有幾個唐夫人?陸雪琴終于還是忍不住出手要了自己命。
可是自己竟然沒有死,連傷痕都沒有一處……
仿佛只是做了一場久長的夢。
但若是夢,怎會如此清晰,重型機車與大卡車相撞的瞬間,那種恐懼絕望和掙扎,那樣深刻地印在唐安琪的腦中,有別于以往她做過的任何一個噩夢,真實到可怕。
病房的門開了,進來一個長相老成的護士,她看到唐安琪坐著發呆,表情有些驚訝,“呀,這么快就醒了?不過還是躺下來休息一會比較好。”
唐安琪順著她躺了下去,小心翼翼地問,“請問,我是怎么了?”
護士皺著眉頭望著她,語氣卻嚴厲了起來,“就算是和男朋友鬧了什么不開心的事,也不該把自己弄成這副鬼樣子,你知道不知道,若是再晚一些送來你就死了?”
她看唐安琪依舊是一頭霧水的模樣,只好嘆了口氣說,“是酒精中毒。你男朋友已經去交費了,你在這里好好躺一會,他應該很快就回來了。”
“男朋友……酒精中毒……”有什么東西在唐安琪的腦中一閃而過,她茫然地四下張望著,看到墻角掛著一個畫框。
那畫框并不大,畫的內容是一片金色的沙灘,但若是仔細看,卻會發現那大片大片的沙灘下,隱藏著一張女人的臉,那樣突兀,又那樣詭異,她的嘴角微翹,似嘲諷,又似冷笑。
唐安琪臉色發白,這幅畫,曾經在她的噩夢中出現過無數次,記憶中某些不愿意打開的傷口,像決堤了的水,一發不可收拾,她猛然想起,這幅畫,這個房間,這種處境,她都曾經歷過的。
難道……
唐安琪急忙坐起,用力地抓住護士的手,“告訴我,這是哪個醫院?今天是幾號?我是不是從安東尼酒吧被送過來的?”
“呀呀,你怎么了?你先放開我!”護士被抓得有些疼,她沒想到唐安琪這樣一個看起來瘦瘦小小的女孩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氣。
她本來是有些生氣存了心不想說,但看到唐安琪急得都快哭了,終于還是心軟了,“你先松開手,我再說。”
唐安琪依言松開,無處可放的右手緊緊抓住自己的大腿,“我松開了,請告訴我,這里哪里?是不是仁心醫院?我是不是在安東尼酒吧喝多了才被送過來的?今天……是幾號?”
護士后退了兩步,像看怪物一樣地看著她,“這里是仁心醫院,你呢也的確是在安東尼酒吧喝多了才被送來的。至于今天?”
她撩起袖管看了看腕上的手表,“你被送來的時候是四月五號的晚上十一點半,但現在可已經是四月六號的凌晨兩點了。你男朋友應該馬上就要回來了,不要再胡思亂想了,以后可不要喝那么多酒,傷身子。”
護士搖了搖頭,將病房的門帶上就走了。
唐安琪徹底地想了起來,十七歲那年翹掉一場重要的考試,趕回國參加母親葉淑嫻八周年祭奠,但那樣重要的祭禮上,父親唐四海竟然缺席了,缺席的理由是要去參加繼妻陸雪琴弟弟陸東虎的再婚禮。
她出離憤怒,跑到陸東虎婚禮現場與唐四海大吵一架,將已經脆弱之極的父女關系,在眾目睽睽之下輕易撕裂,然后再沒有修補的可能。
舅舅葉承浩前來勸解,反倒被她一陣嗆聲,她歇斯底里地指責舅舅在母親死后,只顧著自己逍遙快活,從來都不曾真正地管過她,不知道她在唐家所受的委屈,更不知道她心里的孤單和害怕。
在舅舅的沉默無言里,唐安琪跑了出去,來到安東尼酒吧狂飲一夜。
那夜她遇到了一個前來搭訕的男人,名字長相她第二天醒來就忘記了,依稀記得那男人長了雙寶石藍色的眼睛,正是這抹憂郁的藍讓她愿意跟他走。
約莫本來會是有場一夜纏綿的,雖然她當時離十八歲還差四個月。但后來她酒精中毒昏倒在了安東尼酒吧的門口,這段旖旎艷事便就無疾而終。最后還是那個男人送她來的仁心醫院。
等她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在枕邊發現了一個信封,上面寫著三個字“慰安費”,里面裝了五千塊嶄新的大鈔。
安東尼酒吧只收現金,她為此還特意去ATM機上取了一萬塊的大鈔,在酒吧里花掉了四千五百塊,又收到了這五千塊后,竟然比原來還多出來了五百。
這對唐安琪來說,是一個屈辱。
那么現在這境況,是之前做了一場格外真實的夢,還是……死后復生重新回到了十七歲那年?
唐安琪皺著眉頭將輸液針管拔掉,然后下了床,沙發上有她換下來的衣服和包,她換上了自己的衣服,又去摸包,果然,包里的信封內,還剩下一沓鈔票,不用數,她也知道是五十五張。
她咬了咬唇,抽出五張卷在口袋里,其余的仍舊剩在信封內,從包里找了支筆,在上面寫著三個字“慰安費。”
終于,可以如愿以償地報這侮辱之仇了!
“丁丁丁咚”是手機短信的聲音。
她在包里仔細翻找,后來終于在沙發的縫隙里,找到了貼滿粉紅色施華洛世奇水晶亮片的手機。
她心里一凜,顫顫巍巍地將手機打開,如果自己真的是死后復生重新回到了十七歲,那么這條短信就該是……
“安琪,我仔細想過了,你說得對,姐姐死后我對你關心太少,你變成這樣我要負很大的責任,我會將法蘭克福的生意結束,以后就可以多陪陪你。”
唐安琪雙腿一軟,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眼淚如同暴雨,延綿不止,“舅舅……”
四月六號,唐安琪怎么會忘記這一天?
葉承浩因為她的控訴與責怪,急于結束在法蘭克福的那單生意,將飛機改簽到了凌晨四點,在阿布扎比國際機場中轉的時候,遭遇到了恐怖分子劫持,恐怖分子的目標是機上一位鄰國的大亨。
國際警察和阿拉伯聯合酋長國的反恐部隊很快趕到,最終制服了恐怖分子,但同坐頭等艙的葉承浩卻和另外一名本國男子一起受了無妄之災。
葉承浩的死,是唐安琪心上無法磨滅的巨痛,她固執地認為是自己害死了葉承浩,如果她沒有對舅舅說那些埋怨的話,舅舅不會就不會急著改簽,如果舅舅不改簽坐那班飛機,那么舅舅就不會死。如果……
可是,沒有如果。
“丁丁丁咚。”還是葉承浩。
“安琪,我已經到機場了。知道你還在生氣,不指望你回復。但是,要早點回家,不要對你爸爸大吵大嚷,其實他很愛你,不要讓負氣蒙住了你的雙眼,清醒理智地去看待你和你爸爸之間的關系,好嗎?啊,手機快要沒電了,不說這個了。忽然好想去奧地利滑雪,正好你在放大假,等我處理完這單生意,一起吧?”
唐安琪的手劇烈地顫抖著,她猛然想起,自己還能接收到舅舅的短信,那就意味著舅舅還沒有死!
她連忙按下葉承浩的手機號碼,心中祈禱著電話能夠接通。
“喂,是安琪嗎?”
電話那頭傳來了葉承浩溫柔磁性的嗓音,但下一秒,卻響起刺耳的“嘟”聲,電話被無情切斷。唐安琪再打過去,只聽到滿耳的“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葉承浩的手機,沒電了。
唐安琪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兩點剛過十分,離飛機離地還有一個小時五十分鐘,這個城市的交通白天令人崩潰,但現在是凌晨,凌晨的高速公路幾乎可以說是一路暢通的。仁心醫院在市區,離郊區的機場雖然有些遠,但只要不堵車,一個半小時一定能夠趕到。
那么,她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