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駕到了兗州,負責迎接的正是山東巡撫孫鑨,也是丙辰科的老兄弟,如今是一方封疆大吏,手握重權,自然是唯命是從。
唐毅讓人交代了,不要準備多豐盛的東西,就是一些百姓常吃的食物,也就行了。孫鑨值得遵命,讓人送進去一盆糝,還有煎餅,蔥醬。
一路上游山玩水,接見地方官吏,士紳,還真把隆慶給累著了,把唐毅和張守直叫過來,喝著熱騰騰,香噴噴的糝,吃著煎餅卷蔥,狂放不羈,香甜管飽,隆慶大口吃著,道:“唐師傅,您說朕有沒有點魏晉名士之風啊?”
唐毅笑道:“有當然有了,別的不敢說,您絕對是大明朝第一個吃煎餅卷大蔥的皇帝。”
“哈哈哈,不管什么,是第一就好!”隆慶還挺容易滿足。
張守直不敢像唐毅那么放肆,嘆道:“要飽家常飯,要暖粗布衣。不說別的,這糝是用上好的粳米,配上雞胸脯最細嫩的肉熬出來的,熱辣香肥,尋常人家要是頓頓都能喝得上,雖三代之治也不過如此!”
小小的一碗雞肉粥,竟然和上古三代扯上了關系,難得隆慶沒有煩,而是笑道:“朕這一路走來,尤其進入山東地界,論起繁華,就差了許多,運河兩岸還算好,再遠一點,就亂糟糟的,老百姓住的房子比起牛棚還不如,看著是冬天了,也不知道他們要怎么過。”
其實沿途隆慶所走的地方,運河兩岸,都加著小心,花了不少心思,盡量捯飭的光鮮亮麗,讓皇帝高興。可是唐毅覺得更應該讓隆慶看看真正的民間,所以每到一處,他都更改一些行程,突襲找來一些百姓,詢問他們的生計。
都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隆慶覺得二十幾年,先生們講的國家危難,講的民不聊生,都不如這幾日親眼所見來的震撼,出來散了心,松了氣,肩頭的擔子也沉甸甸起來。
他問過一些農戶,他們一年到頭,除了自己種的糧食,跑到縣城打短工,兩三個壯勞力,一年也就能落下三五兩銀子,這還算能干的。
那一張張黝黑的面孔,嶙峋佝僂的骨頭,粗大變形的手掌,都讓隆慶震撼不已。還記得他發脾氣的時候,隨手砸了幾個瓷瓶,其中最便宜的一件,也要五十兩銀子,抵得上幾十家的收入,隆慶臉上有些發燒,“去把山東巡撫孫鑨叫過來,有什么難題,唐師傅要幫他解決。”
“遵旨。”
不一會兒孫鑨從外面急匆匆進來,見禮之后,垂手侍立。
“孫大人,朕觀察山東民生似乎不是很好,你可有對策?”
換成別的官吏,皇帝這話等于是問罪,直接就嚇趴下了。好在孫鑨是唐毅手下的人,也明白,皇帝只是闡述個事實而已。
他從容答道:“啟奏陛下,山東人多地少,民生艱難,古已有之。近些年運河越發衰微,魯西南等地衰敗的厲害,臣努力安排船工到沿海的城市討生活,地方上盡量輕徭薄賦,不要傷損民力,去年臣從沿海收入的商稅之中,調撥三十萬兩,用在救濟孤老,整修房屋上面,今年朝廷加大開征商稅的力度,加上銀元發行,生意便利,臣有望拿出一百萬元,用在魯西南。再有山東和南北直隸的直道都在修筑當中,預計兩三年之內,就能全線暢通。海運雖然廉價,但是速度終究比不過陸上運輸,假如直道修通,兩邊的百姓必定能夠受益,至少能恢復運河昔日的繁華。再有泰安,青州等地,山嶺綿延,匪盜猖獗,論起情況,只怕比兗州還要查,臣也在組織人力,年內就會清繳成功,臣已經向吏部立下了軍令狀,如果做不成,臣情愿摘了頭上的烏紗帽!”
孫鑨口齒清晰,滔滔不絕,把眼下山東的情況說了一個清清楚楚,東部沿海要重點發展工商海貿,西部要修直道,打通商路,中部是剿匪,清理地方,三管齊下,山東的前景還是非常光明的。
“很好,孫大人果然是干吏,這么一說,朕也就放心了。”隆慶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對了,孫大人,朕一路走來,發現運河進入山東,寬度大大縮減,有的地方只能勉強通過御船,這是為何?”
孫鑨哆嗦了一下,身體更加前傾。
唐毅淡淡笑道:“說吧,陛下是要聽實話的,該是怎么回事,不要隱瞞,是你的罪過跑不了,不是你的罪過,也不要瞎扛著。”
“是!”
有了老同學發話,孫鑨的膽子大了起來,“回陛下,是有人侵占了運河兩邊的土地,臣剛剛讓人搶修過了,不然只怕您的御船都沒法通航。”
“荒唐!”
隆慶來了氣,“朕的御船只有三千料,運河不是能通行五千料,甚至八千料的大船嗎?最近三年,花費的治河經費,黃河最多,其次就是運河,怎么弄成了這個樣子?”
皇帝發怒,孫鑨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臣不敢隱瞞陛下,治河經費每年都調撥下來,花費不菲,奈何治理雖然下功夫,但是架不住世家大戶,圈占土地,或許也聽說了,直道要通過,運河即將被取代,他們這幾年下手越發狠了,運河沿線幾百萬畝的田產都被盯上了,臣也擋不住。”
“好啊,堂堂一省封疆,你都擋不住,究竟是誰這么大的面子?難不成還是內閣的幾位大學士嗎?”
“不,不是,是山東本地的。”
“是魯王?”這是隆慶能想到山東最大的官了。、
“不是,魯王殿下雖然之前侵占田畝不少,自從宗藩章程頒布之后,王府上下,還算規矩,侵占的田畝也歸還了,宗室子弟自食其力,和普通人也差不多了。”
“不是魯王,那是?”
“是孔府!”
孫鑨低著頭,鬢角都冒了汗,孔老夫子生前周游列國,沒一個人用他的主張,落魄的時候,竟然乞討要飯。
他老人家也想不到,千百年之后,他的子孫還享受著老夫子的蔭庇,作威作福,儼然山東的一霸。
不管怎么改朝換代,孔家的榮耀只會更多,從來沒有減少過。
眼下大明的皇帝剛傳了12代,而衍圣公孔尚賢已經是第63代衍圣公,相比之下,大明皇室也不由得要汗顏,慚愧!
一聽說竟然是衍圣公霸占運河周圍的田畝,隆慶陷入了沉思,他沒有暴起大怒,思索了許久,只是擺擺手。
“唐師傅,一路辛苦了,朕想休息一下。”
唐毅笑道:“陛下早些歇著吧,明天魯王,衍圣公,還有山東的士紳名流都要來拜見陛下,臣先告退了。”
出了隆慶的行宮,孫鑨抹了一把頭上的汗。
“我的唐大閣老,陛下真夠深沉的,我還以為要立刻嚴查孔家呢!莫非陛下要放過他們?”
“哈哈哈,想什么呢?陛下放過了,我也不會放過。”唐毅深吸口氣,“咱們這位陛下,看起來柔弱,其實心里頭有算盤,讓他好好掂量一下,畢竟動衍圣公,不是一件小事情。”
“唉,說起來都是孔孟之徒,可是孔家的作為,實在是太讓人失望了。”孫鑨搖了搖頭,“我這算是放了第一炮,要是啞火了,你老兄可要保著我啊!”
“放心吧,孔家沒什么大不了的。”
唐毅請孫鑨到了自己的住處,給他安排了一個房間,兩個人一直聊到了后半夜,才各自睡去。
第二天,秋風陣陣,天高云淡,衍圣公和魯王率領著山東的士紳名流,一起到了行宮,朝拜天子。
隆慶看不出喜怒,說了幾句場面話,只是邀請衍圣公和魯王到了行宮,首輔唐毅在一旁作陪。
孔尚賢按照規矩,進獻了禮物,唐毅偷眼瞧了瞧,只是一些尋常土產,最貴重的只是一個紫檀的灑金屏風。
難得,隆慶欣然接受,“孔愛卿,勞你遠路而來,其實朕應當親自前往曲阜,拜祭圣人,只怕又攪擾了貴府的安寧,于心不忍。”
“哎呦,陛下,您能駕臨鄙府,那可是臣的無上光榮,皇恩浩蕩。”
隆慶笑道:“孔愛卿,朕也不能光做不速之客,貴府有什么困難,和朕說出來,圣人苗裔,豈能慢待。”
在一旁的唐毅差點笑出來,隆慶這個老實孩子也學會玩套路,學會憋壞了,就看孔尚賢上不上道了!
孔尚賢絲毫沒有察覺,反而欣喜不已,急忙顫顫哆嗦,跪在了地上,未曾說話,老淚橫流。
“啟奏陛下,臣有一肚子委屈,臣要彈劾山東巡撫孫鑨。”
隆慶臉色一沉,看了一眼唐毅,那意思是該怎么處置,唐毅微笑頷首,隆慶心領神會。
“孔愛卿,孫大人可是朝廷干吏,封疆重臣,你彈劾他,要有真憑實據。“
“臣有啊!”孔尚賢抬起頭,哭得更傷心了。
“臣每年都要進京朝拜陛下,今年春天,臣動身北上,沿途驛站竟然不接待臣。臣打聽之后,才知道都是孫鑨授意的,臣一片忠心,若非陛下南巡,臣今年都沒法一睹圣顏,孫鑨囂張跋扈,搜刮地皮,掘地三尺,罪孽深重啊!”
孔尚賢哭拜在地上,動情說道:“山東父老都切齒痛恨,此獠不除,地方不得安寧,臣斗膽懇請陛下,徹查孫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