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西封,這座兩河流域的重鎮不僅是新月沃地之核心、文化久遠之名城,更是歷來兵家必爭之地,誰掌握了這里誰就是地區之霸主、文明之傳承。
這里曾是安息王朝的“冬都”,隨后安息王朝將國都定于泰西封城。
兩百年后,世居波斯帝國法爾斯省的薩珊部起兵攻占了安息王朝的大部分領土,并在征服了泰西封城之后南下,占據了整個美索不達米亞,締造輝煌一時的薩珊王朝。
在此時期,泰西封城迎來極其快速之發展,不僅成為絲綢之路的西方終點,更成為整個地區的貿易中心,宮闕崔巍,物產豐饒,城市建設更是日新月異、如火如荼,無以計數的宮殿、莊園鱗次櫛比,極盡繁華。
二十年前,大食人自麥地那起兵攻陷泰西封城,取代薩珊王朝成為兩河流域之霸主,同時薩珊王朝覆滅。
大食人攻入泰西封城之后被城內的繁華所震驚,開始大肆燒殺擄掠,不僅擄掠了相當于整個大食國庫之財富,更將這座奢華一時的名稱付之一炬,只殘留曾屬于薩珊王宮一部分的巨大拱門屹立于這片土地之上,默默見證著滄海桑田、風云變遷。
之后,大食人重建了泰西封城,重建過程一直持續至今仍未完成,甚至連城墻都尚未砌筑……
瓦戛斯端坐在地毯上,年近七旬依舊背脊挺直、精神矍鑠,鷹鼻深目、面容方正,潔白的須發如同戟張,肩寬背厚、氣度沉渾,儼然如雄獅一般。
而作為當世最為著名的“圣門弟子”之一,“雄獅”也正是當年先知賜予他的名號。
在他面前是他的左膀右臂,掌管泰西封城軍政事務的阿姆斯與杜勒。
桌上擺著的是來自于巴士拉城的戰報。
阿姆斯濃眉緊蹙,神情滿是憂慮:“唐人自海上而來,千帆競發、船桅如林,于河口處擊潰巴士拉水軍之后沿河道而上猛攻巴士拉城,雖然城中兩千勇士,但恐怕守不住啊。”
瓦戛斯點點頭,面色淡然:“是肯定守不住的,唐軍水師橫行大洋、戰無不勝,帝國波斯海水軍于尸羅夫港一役損耗殆盡,又一直未能得到補充,僅憑巴士拉城的水軍差距懸殊,沒有一戰之力。所以咱們現在就要做出布置應對。”
其實帝國內部對于哈里發的戰略是有很多不滿的。
帝國與拜占庭的海戰已經斷斷續續十余年,雙方為了爭奪地中海的控制權誰也不肯退讓,幾乎耗盡國力。與此同時,哈里發卻還要發動對大唐的戰爭去招惹那樣一個雄踞東方的龐然大物,殊為不智。
現在碎葉城那邊的消息已經傳回,二十萬大軍幾乎全軍覆滅,唐軍更是乘勝追擊,已經突入波斯故地打算翻越山脈攻打兩河流域。
王子雖然活著回到大馬士革卻渾身凍瘡、奄奄一息……
到了這一步,兩國之間的戰爭雖然不可能以其中一方徹底覆滅為結束,但失敗一方卻必須付出極為慘重之代價。
大食當然不愿成為失敗的那一方。
杜勒憂心忡忡:“泰西封城一直在重建,直至當下城墻仍未建好,難以抵擋唐軍猛攻啊。”
瓦戛斯不以為意:“建好又能如何?唐軍之火藥威力無窮,再是堅固的城墻也難以抵御。最好的防守從來都不是依靠山川何澤之顯耀、城墻之高聳堅固,而是在于軍民能否齊心協力。”
作為先知的弟子,帝國戰功最輝煌的武將之一,擁有著無與倫比戰爭經驗的瓦戛斯已經意識到因為火藥之出現,戰爭的模式或許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
以往最為艱苦、殘酷的攻城戰,在火藥面前卻成為極為輕松之事,從北邊傳回的戰報來看,掩護、沖到城下、埋設火藥、炸毀城墻、全軍沖鋒……唐軍這一套極為簡略之戰術卻屢試不爽,根本想不出應對之策,堪稱無解。
“所以不能與唐軍展開攻城戰,一旦城破反倒使得咱們士氣大減、軍心浮動,反倒是堂堂正正與之野戰,才能針鋒相對、不相上下,有獲勝之機會。”
阿姆斯信心滿滿。
“野戰……”瓦戛斯嘆了口氣:“也不能報以樂觀之心態。”
阿姆斯相貌英俊、英氣勃勃,算是大食新一代軍官之中的佼佼者,生長于帝國最為鼎盛之時,難免心高氣傲,見自己最為憧憬的長官居然這般頹喪、信心不足,頓時大為不解。
“將軍何以這般灰心?想當年波斯戰象橫行無忌、無堅不摧,照樣匍匐在您的鐵騎之下,如今的大唐縱然再是強大,難道還能強過當年威懾四海的波斯?”
瓦戛斯搖搖頭,道:“此一時,彼一時,現在的戰爭與以往已經截然不同……”
阿姆斯斷然道:“即使如此,末將請戰!愿意率領大食鐵騎陳兵于卡迪西亞,重現您當年之輝煌!”
二十年前,正是瓦戛斯統率大食軍隊在卡迪西亞擊敗了薩珊王朝的核心軍隊,直接導致了薩珊王朝的滅亡,使得大食帝國統治了這一片肥沃豐饒之土地,并且將大食之文化傳播四方徹底取代波斯文明。
“卡迪西亞……”
瓦戛斯低聲喃喃自語,渾濁的眼眸略有失焦,或許是在回憶當年金戈鐵馬戰無不勝的光輝歲月。
良久才嘆息一聲:“無論如何這一戰總是要打的,總不能將泰西封拱手相讓吧?既然如此,阿姆斯你便統率大軍陳兵卡迪西亞與唐軍決戰,杜勒你要做好軍械后勤之補給,我坐鎮泰西封城給你們壓陣,定要挫敗唐軍之突進腳步!”
帝國首都已經從麥地那遷移至大馬士革,泰西封城也早已成為帝國經濟、文化之核心,一旦失陷,整個大食帝國的核心地帶面臨徹底淪陷之危險,必將造成舉國震動。
帝國將會在與大唐的這一場博弈當中盡失先機。
打肯定是要打的,他也不認為大食鐵騎就一定輸給唐軍火器,之所以一再強調困難不過是提醒麾下將領不能輕敵而已。
阿姆斯精神大振:“是!”
瓦戛斯又吩咐杜勒:“給大馬士革送信,就說我將與泰西封城共存亡,要軍械、要糧食、更要援軍!”
“是!”
負責后勤事務的杜勒恭聲領命。
翌日,巴士拉城淪陷的消息傳到泰西封,瓦戛斯一邊將戰報送去大馬士革,一邊命阿姆斯率領三千鐵騎、五千重裝步兵以及一萬步卒由泰西封城出發沿著弗利刺河向南移動,至卡迪西亞一帶停止前進。
無數用拴著鐵錨的巨木被推入河道,因錨鏈長短不同,這些巨木有的浮在河面、有的沉于水下,河水依舊流淌,但任何船只都不可能通行。
連帶著民夫、徭役達到兩萬余眾的大軍在岸邊寬闊的草地上安營扎寨,等著唐軍到來。
唐軍先是火炮齊射,再是重甲步卒突破防御,接著輕騎兵沖陣,不到半天時間便攻陷巴士拉城。
唐軍對于此城有著長久打算,所以并未大肆破壞,陷城之后將俘虜集結一處,健康者由唐軍監管負責清掃城池、維修城門,受傷者、染病者則一并驅逐。
而后唐軍休整半日,翌日清晨沿河而上、百余艘戰船直奔泰西封城。
行到半途,前方傳回戰報。
戰船之上,蘇定方與楊胄圍坐一處觀閱戰報。
楊胄先是率軍攻陷他曲城,又折返回峴港與蘇定方一起出發至此,長達兩個月時間幾乎未下船,整個人看上去油膩氣虛甚至有幾分浮腫……
將手中戰報放在桌上,喝了一口茶水,沉聲道:“大食人很聰明,他們知道咱們戰船搭載的火炮威力太大,且泰西封城沒有城墻防御難以抵擋咱們的攻城戰術,所以用巨木堵塞河道使得咱們戰船不能逆流而上,不得不與他們展開野戰。”
蘇定方頷首道:“盡可能削弱咱們的優勢,將咱們的戰力拉到接近他們的水平,這個瓦戛斯不愧是大食名帥。”
楊胄哂然:“屁的名帥,不過是驅使著一群拿著木棍、鐵棒的農夫與同等水準的敵人互毆僥幸勝利而已……”
這番說法倒是有趣,蘇定方也不禁莞爾。
不過他也接受楊胄的說辭,說到底波斯也好、大食也罷,總體上裝備落后、兵卒素質不足、后勤輜重欠缺,只是依靠著所謂的“信仰”悍不畏死。
信仰相當于軍心士氣,這個自然重要,但當面對各項數據全面占優的敵人,信仰并不能反敗為勝。
“兩河流域乃富庶之地,財富匯集、人口稠密,沿著兩條河流興建的城池大大小小十余個,但是皆以泰西封城為核心,所以敵人陳列于卡迪西亞的軍隊幾乎是傾其所有,只需將其一鼓擊潰,便等同于整個兩河流域再無可堪一戰之敵人。”
蘇定方語氣堅定:“他要戰,那便戰!正面擊潰敵軍聚集于泰西封城的精銳軍隊,正好可以給予大馬士革更加殘酷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