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韓心里犯嘀咕,他不認為張子安的馴犬技術強于警犬基地多年來的理論積累,也不認為飛瑪斯的素質強于赤龍和王子,要么是張子安的運氣好,要么就是……影視圈兒里潛規則?
正在此時,房間的門被推開了,一位年約四十多歲的男人推著一輛不銹鋼手推車進了屋。他胡子拉茬,滿面油光,穿著一件發黃的圍裙,腳下穿著高腰黑雨鞋。手推車上裝載著一個不銹鋼圓桶,桶里飄出熱乎乎的飯菜香味。
“借過。”他打量了一眼室內的眾人,低聲說道。
“這位是炊事班的老楊,大家請讓一下。”老韓簡單介紹,并且自己率先讓開了道路,還不忘提醒道:“馮導,小心別沾到身上。”
老楊推著餐車,路過每個籠子的時候,會從籠子下方抽出一個隱藏式食盆,用不銹鋼大勺從桶里舀出一勺飯菜,扣進食盆里,然后再把食盆推進去,就像是電視里那些關押重罪犯的牢房差不多。
“別叫了。”他斜睨一眼汪汪狂吠的大牙,“亂叫個啥?”
聲音不高,大牙卻乖乖停止了吠叫。
張子安稍微靠近了一些,看到食盆里的食物是菜拌飯,蔬菜和米飯混在一起,肉只有零星幾片,菜是爛菜葉子,飯也不是像是新鮮的,總體的量也不大,以這些成年德牧的體型來說,很難吃飽。
無須多問,他可以理解這種做法——這些德牧死期不遠,喂這些已經是仁至義盡了,留著經費可以讓其他的合格警犬吃得更好。警犬訓練基地畢竟不是慈善機構。
老楊推著車從門口一直走到成排鋼籠子的盡頭,給每條德牧的食盆里放入等量的飯菜,全都是滿滿一大勺。他直起腰,用空勺子g地敲了敲桶邊,“吃吧,吃干凈,別剩,吃不了幾頓了。”
這些德牧雖然被淘汰了,但是曾經受過的嚴格訓練令它們忍耐住饑餓,直到老楊下令后才埋頭開吃,一時間整個屋子里都是呼嚕呼嚕的進食聲,還有牙齒摩擦不銹鋼食盆的令人牙酸齒寒的噪音。
老楊掃了一眼,見沒有哪條狗不吃飯,就安心地推著車往外走。
從張子安身邊路過的時候,他隨意看了一眼飛瑪斯。這一看,他的眼睛就離不開了,嘶地吸了口涼氣,問道:“這狗哪來的?”
老楊沒有特定的詢問對象,張子安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由自己來回答。他在這里是客人,而且自己這些人里領頭的是馮軒,按理說應該由老韓或者馮軒回答。
老韓皺眉,可能是覺得老楊問得太過隨意,會給外人留下無組織無紀律的印象,于是不耐煩地甩甩手,“老楊,干你的活兒去!這里沒你的事!”
老楊白了他一眼,梗著脖子叫板道:“我就是問問,怎么啦?”
馮軒怕他們吵起來,溫和地插言道:“是我們劇組里的狗,演電影主角的,叫飛瑪斯。”
“嘖,怪不得……”老楊一臉惋惜地咂咂嘴,推著車便要離開。
他沒頭沒尾的話引起了眾人心中的好奇,馮軒緊走兩步攔在餐車之前,笑道:“老楊,聽你的語氣,難道這狗有問題?有何高見,請不妨直言。”
老韓生怕他言多有失,得罪了這些客人,狠狠瞪了他一眼,示意讓他趕緊閉嘴走人。
然而老楊渾然不覺一樣,隨意說道:“沒什么問題,只是這樣的好狗,我很多年沒見過了,所以多看了兩眼,不知道下次看到是猴年馬月了……”
這下老韓坐不住了,以他的眼光來看,光是就外形而言,飛瑪斯平平無奇,跟基地里的頂級警犬相比,完全被秒殺幾條街,何談是好狗?莫不是老楊故意在外人面前嘩眾取寵?
“等一下!老楊,你把話說清楚,別讓客人著急!”老韓訓斥道。
馮軒遞上一根煙,好奇地問道:“老楊,你詳細說說,這狗好在哪?”
以外形而論,馮軒其實覺得赤龍和王子更威猛,只不過因為飛瑪斯綜合表現更好,所以才選擇飛瑪斯當主角。
老楊接過煙瞇起眼睛看了看,樂了,“喲,這煙高級!”
馮軒干脆把剩下的大半盒煙全塞進他手里,“老楊,你要是喜歡,這煙全給你!”
老韓剛想阻止,老楊已經干脆地笑納了,把煙揣進油膩的圍裙兜里,笑道:“那我就說說,你們看這只狗和大牙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
在場眾人一致認為,大牙的外形更加威猛,特別是它那壯實的頭骨與強健的下顎,看上去就覺得有莫大的威懾力。
“覺得大牙更威風?”老楊笑嘻嘻地說,“那你們就走眼了。我在基地里待了二十多年,來來去去的狗看過不知道多少,被淘汰的見得更多。每隔十年左右,基地就會去德國高價引進一批德牧當種犬,這些德牧長得都跟它差不多,不像是狗,倒像是狼——”他指著飛瑪斯。
“但是呢,從第三代開始,就不行了,越到后來,更是一代不如一代,頭大骨粗,跑起來慢,就像是摩托車變成了小轎車,淘汰率也越來越高,到實在不行的時候,只能再去德國引進種犬,把這個流程再重來一遍。”老楊比劃著圈子說道。
張子安似乎聽說過,經他一講,立刻想起來了,問道:“你是說,德牧在退化?”
“可不是么,就是在退化,跟它們的老祖宗——狼,越差越遠了。”老楊叼起一根煙,自顧自地點燃,“不過啊,最近一次引進的種犬,依我看也不如前兩次的了,可能德國那邊的德牧也在退化吧……”
他惋惜地說道,“再過十年,估計警犬里就見不到德牧了。”
張子安聽說過這種說法——全世界的德牧都在退化,在它們的老家德國也是如此,只不過中國的德牧由于繁殖和訓練不當,退化得更為嚴重。
老楊指著大牙說:“基地的選拔標準也是,特別偏愛這種方頭大腦粗骨頭的狗,覺得這樣的狗帶出去比較威風,能夠震懾犯罪分子——尼瑪身體沉得都快跑不動了,還怎么震懾?”
“老楊!別說粗話!不許私下非議基地建設方針和上級領導!”老韓嚴厲地訓斥道。
老楊嘻嘻一笑,深吸了一口煙。
張子安和馮軒不約而同地想起試鏡時飛瑪斯的表現,在最后一個環節的測試里,飛瑪斯沒有埋頭狂奔,始終保有足夠的應變余力,身體雖不如赤龍和王子強壯,卻顯得更為輕盈靈活。
“這是你的狗?”老楊打量著張子安,張子安能說出德牧在退化的事,他就已經猜到了。
張子安點頭。
“好好養著吧,這樣的狗恐怕在德國都見不到了,值錢著哩!”老楊把煙頭踩熄,推著餐車往外走,“借過!借過!”
等餐車的聲音消失在走廊里,室內重歸平靜。
眾人一時誰也沒有說話,全都沉默地低頭盯著飛瑪斯。可能是老楊剛才的話產生了一些心理作用,飛瑪斯在他們眼中變了樣兒,不再是一條普普通通的德牧,而是怎么看都覺得血統高貴氣質不凡。
飛瑪斯的眼神里則帶著悲哀,望著這些徒具“德牧”之名的狗。
“那個……”老韓干笑幾聲,“老楊這人講話太粗,大家海涵……”
馮軒輕嘆一聲,問道:“老楊這人是干什么的?只是個炊事員?”
“那倒不是,很久以前他也是馴導員,后來因為犯了無組織無紀律的錯誤,本來應該開除的,領導看他可憐,才發配到炊事班。”老韓回答。
“我看他馴狗挺有一套的,這些狗都挺聽他的話。”馮軒望向張子安,“小張,你怎么看?”
張子安一怔,心說我又不是元芳,看什么看?
他揣摩了一下馮軒的意思,試探著說:“大人……不對,馮導,咱們買了這些狗,總要有人看管著,我看不如跟基地領導說一聲,請老楊過來幫幾天忙?”
“我看行。”馮軒點頭,又對老韓說:“老韓,你看怎么樣?”
“這……”老韓有些遲疑。他想起上級要求全力支持這部電影的拍攝,即使給上級報上去,上級肯定也會同意,不如自己賣個人情,于是勉強說道:“好吧,這件事交給我,一會兒我給老楊安排因公出差。”
馮軒微微一笑,向助理遞了個眼色。助理立刻會意地跑過去,去追老楊。
過了一會兒,老楊一臉懵逼地回來了,“干啥?叫我干啥?”
老韓拿出領導派頭,鄭重說道:“老楊,組織上安排你去劇組跟幾天,負責這些狗的飲食和日常起居等事宜。這位是著名導演馮軒,你在劇組里要聽馮導的話,他讓你干什么,你就不折不扣地執行命令,聽明白了嗎?”
老楊還有些不情愿,不過馮軒伏在他耳邊,大概是說進了劇組剛才那種煙隨便抽,老楊這才眉開眼笑地同意。
“是!保證完成任務!”他敬了個蹩腳的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