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時局的飛速變幻,往往讓人目不暇接,就連斐潛這個后世來人,都感覺到了在這其中跌宕起伏的兇險和殘酷。
在漢代,雖然關中還不是很穩定,還不至于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悠閑境界,但是發個呆或是辦個宴會,便是一天過去了的事情都很正常,反倒是自從征西將軍來了之后的,節奏一下子就變得有些詭異,對于漢代這些習慣了慢悠悠生活士族來說更是如此,一場接著一場的轉折,前腳剛走后腳就來的迅捷變化,壓的這些關中殘留的士族豪右喘不過氣來。
征西將軍來了。
征西將軍走了……
征西將軍死了?
征西將軍活了!
這他娘的算是怎么回事?
就算是經書傳家的士族,講究禮儀的士子,在這樣眼花繚亂的變換當中,也不免是有腹誹。尤其是親眼見到了征西將軍斐潛,高調的從隴右一路招搖而過的時候,原本在關中彌漫的那種令人不安的氛圍,一下子就像是霧霾遇到了烈日一般,轉眼之間就被耀眼無比的斐潛帶來的光華所撕裂,所吹散!
尤其是見過了征西將軍斐潛所帶領的兵馬之后,原本暗潮涌動,想要借著征西將軍斐潛的這一場變故,搞些事情的家伙,頓時一下子就噤聲了,似乎還帶著一些慶幸,覺得自己沒有做任何動作真是最為正確無比,渾然忘了就在前幾天還在急著跳腳表示沒有早些和關中鄭氏一樣去找些外援什么的……
當然,還有一些人就算是到了現在,依舊還是有些不服氣,帶著些隱忍,繼續蹲下來,觀望著關中,乃至并北漢中等等區域的風云變幻。
關中鄭氏原本跳出來,雖然說跟從的并是很多,但是現在誰都知道,在這一場較量當中,明顯還是征西將軍斐潛這一方占據了上風,至于將來還有什么其他的變換,誰也說不清楚,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關中鄭氏的結局,誰都認為不樂觀。
斐潛一邊坐鎮左馮翊,節制關中兵馬政務,一邊派遣趙云統領部分兵力北上,追趕向北逃亡的呼廚泉。雖然斐潛心中對于并北局勢依舊有些憂慮,但是在關中沒有徹底穩定下來之前,他這個明晃晃的招牌還是不宜離開。
至于新投奔且在臨晉守城當中立了大功的太史慈、陳浩、陳恭三人,斐潛同樣也不能虧待,這幾天從京兆尹調來的接濟補給源源不斷的往臨晉送來,至于那些沒有牽扯到鄭氏事件的關中的士族豪右,也派遣家族之人多多少少的送來一些物資,就像是輸血一樣,一下子就將破敗的臨晉城重新撐起來一些,從瀕死的狀態之下回復了過來。
當然,城池旁邊的那些紅褐色的泥土,那些尚未被完全收斂的尸首,那些破敗還未恢復的城墻房屋,依舊提醒著所有人,死亡才剛剛走開,或者說,只是暫且離開了少許,依舊像是食腐的禿鷲一般在周邊盤旋不去。
隴右有李儒和賈詡兩個一肚子花花腸子的人盯著,加上韓遂現在算是一張暗牌沒有打出去,因此隴右暫時問題不大。
漢中原本最大的威脅就是蜀中,結果劉焉病故,劉璋上臺之后因為年幼又有些鎮壓不住,劉誕作為火熱出爐的益州刺史,也算是和征西將軍處于合作的蜜月期,至少在他羽翼豐滿之前是絕對脫離不了斐潛的協助的,再加上從荊襄來的援助差不多也快到了,所以漢中此時也算是較為安穩,不需要太多的關注。
關中三輔,幸好斐潛趕來的及時,將整個戰亂控制在了臨晉一線,往西的京兆尹和右扶風的耕田沒有收到兵卒的禍害,多少今年秋季收成保存下來大半,也算是讓斐潛松了一口氣。只不過在關中沒有徹底穩定之前,斐潛依舊不能做什么其他動作,畢竟當下斐潛便是定海神針一般,離了他,鬼知道會翻出什么妖蛾子出來。
所以,兜兜轉轉之下,反倒是原本最為安穩的并北平陽地區,現在面臨著更大的威脅和挑戰……
呼廚泉跑了之后,斐潛原本還擔心呼廚泉會冒險繞過臨晉撲向關中腹地,因此還特意派遣了斥候,不僅查探了整個臨晉地區,還放到了周邊百里之外,不過事實證明,呼廚泉并非是一個亡命的賭徒,,只是往北逃竄,還沒有要魚死網破的想法,這讓斐潛放下一些擔憂之后,又增加了新的煩惱。
并北平陽并非像是長安三輔,雖然當下已經是遠離了政治和經濟的中心,但是畢竟在西漢經歷了一百余年的經營,許多縣城城高溝深,就算是再不濟,也有一些可以算是強大的關隘軍寨什么的,然而并北平陽甚至連堅城都算不上,最關鍵的是平陽周邊那些已經復墾了經年的優良田畝,還有在平陽北面的學宮和工房,當然,還有在平陽的人……
不過現在,就算是再急切,也是沒有用,該先做的事情還是要先做。
比如說,殺人。
秋高氣爽。
正式殺人的好時節。
話說回來,就像是人類的交配可以在任何季節發生一樣,殺人也不必考慮什么時間什么氣候,至于似乎有個說法在秋季斬殺犯人……
只是一個習慣問題。
春秋時期人口稀少,戰國時期囚犯都充當敢死隊,先秦又比較短暫,只有漢代從漢武帝開始,講究起一個什么天人感應,導致大眾都公認了人類和天地之間存在著一個神秘的聯系,因此人類的一切行為都必須符合天意,設官、立制不僅要與天意相和諧,刑殺、赦免也不能與天意相違背。春夏是萬物滋育生長的季節,秋冬是肅殺蟄藏的季節,因此從那個時候開始,儒家的人認為,天人之間是整個宇宙的秩序和法則,自然人間的司法也應當適應天意,順乎四時。
漢代法津規定,刑殺只能在秋冬進行,立春之后不得刑殺。后世的唐、宋也延續著這樣的規定,明清也是差不多。
漏了個元朝?
呵呵……
他們殺人是看心情。
不過,不管是漢代,還是后世的朝代,謀逆犯上皆為斬立決,不分時令,不得拖延。
數十騎在前,步卒位列在后,旌旗招展,隊列森嚴,押送著長長的一批囚車,從安平坊內開出,在臨近城池中心街道當中緩緩而行。
臨晉城雖然經歷了戰火,但是中心主街道還算是完整,一輛一輛囚車的車轱轆碾壓在青石地面之上,伴隨著馬蹄踢踏和甲胄兵刃相互碰撞,加上囚車之內的囚犯哭天喊地的聲音,顯得無比的蕭殺和殘酷。
在隊列之前,便是一個面龐依舊略有些憔悴的身影,正是在臨晉城堅守了多日的左馮翊太守徐庶徐元直。經過了殘酷的戰火洗禮,現在的徐庶少了幾分的儒雅,更多了幾分彪悍,徹底和那種風花雪月的文士路線分道揚鑣了。
徐庶坐在馬背上,緩緩向前,他是左馮翊的太守,自然就是當地軍事民政的一把手,這臨晉城下的第一口大鍘刀,自然是由他來開啟。
街道兩側,有征西兵卒備甲守護,只聽聞隊列行進的聲響和囚車之內發出的或是咒罵或是痛苦的聲音,相反,其余站在兩側的人群,根本不敢大聲喧嘩,就連說話的聲音都細碎得很。
這群幾乎都快腐爛到底的關中士族……
徐庶漠然用眼角余光掃視了這些人一眼,然后抬頭望向了城樓之上,在那一面三色戰旗之下,有一個身影矗立在前,目光在空中交織于一處。
斐潛微微的,點了點頭。
殺吧。
楊俊投降,鄭甘自然就成為了額外的贈品,落到了斐潛的手中。
但是在今天,先殺的并非鄭甘,而是原本在城中安平坊內準備和鄭甘里應外合的王氏大戶,包括其在城外的塢堡之內的所有族人,到現在還有兩百三十六人活著,其中一百二十五名男丁,九十一名女性,還有二十二人未成年的孩童,今日一同問斬,共赴黃泉路。
全數誅殺。
至于那些家丁私兵,已經是先走一步了,而城外的佃戶,也基本上在臨近攻城戰當中充當炮灰,所剩無幾了。
斐潛原本還有一點只殺男丁,留下婦孺的想法,結果卻被徐庶的一句話給斬釘截鐵的堵了回去——“謀逆必誅三族!”
是的。
只能如此。
否則這個叛亂的利潤太高了,而成本太低了,就會吸引一波又一波的人撲上上,最終會讓斐潛自己忙于對付內部的叛亂,又怎么有精力去應對外部的敵手?
在城門附近,那些房屋被扒拉掉用來守城的百姓,在徐庶押送著王氏族人長長的囚車隊伍經過的時候,忽然竄到了囚車邊上,一邊怒罵著,一邊將手中的爛泥和碎石投向了囚車之中……
很簡單,斐潛派了些人手,一邊幫助這些房屋被拆除的百姓收拾殘骸,并承諾會替這些百姓重新搭建新的房屋之后,稍微引導了一下,便將這一次發生在臨晉城的戰爭起因,甚至是這些百姓流離失所的罪魁禍首,推到了城中王氏的頭上。
所以有了眼前的這一幕。
其實扒拉這些百姓房屋的,并非是王氏,而且嚴格說起來,王氏其實也沒有做什么,只不過給埋伏在城中的鄭氏的私兵供應了些飲食罷了,就連事前藏起來的兵刃,因為在安平坊巡查得太緊,都沒有什么機會送出來,更不用說太史慈發現的早,殺上門去的時候王氏一家子還懵懵的沒有反應過來……
斐潛望著一波波憤怒無比的百姓,一邊哭喊著叫罵著,一邊將手里的石頭和泥土扔到了囚車之內王氏族人的臉上身上,砸得王氏族人鼻青臉腫,還有些都被砸出了血來,順著破口汩汩往外流得一臉都是。
突如其來如同洶涌浪潮一般的憤怒百姓,將原本在囚車之內揮舞著手臂指天指地不停的咒罵著,大叫著冤枉,甚至抱著小孩在凄凄慘慘的哭泣的王氏老少全數嚇呆了,潑天一般的土塊、碎石、爛泥,爛木頭砸來,就連原本表現得最為剛硬,一路就算是嗓子劈了,也是罵不停口的王氏老太爺,被幾塊爛泥糊到了臉上,又接連被幾塊石頭砸在了頭上,頓時再也保持不住原來剛強姿勢,只能是抱著頭狼狽不堪的蜷縮在囚車角落之中。
什么是民怨滔滔,便是如此。
這些最基層的民眾,是偉大的,但也是愚昧的,同樣也是容易轉移視線焦點的……
因為他們所獲取的信息最少,他們知道的永遠只是上層階級愿意讓他們知道的,導致了他們基本上是無法站在集體層面,站在更高的位置上去思考問題。對于他們來說,國和家那個比較近一些?
斐潛記得在后世看過一些正兒八經的,其中有一本是埃里希·瑪利亞·雷馬克創作的長篇,名字叫做《西線無戰事》。
《西線無戰事》的篇幅很長,但是其主題核心可以大概的整理成為一句話,在國家利益面前,個體絕大多數是被利用、催眠、欺騙、犧牲的對象,而且有意思的是,這些個體總是愚昧的,總是輕而易舉地上當,并且一而再的重蹈覆轍。
“殺了他們!殺了這些叛徒!”在憤怒的臨晉城百姓當中,有人高聲喊道。
旋即更多的聲音響了起來,漸漸的匯集成為了一句話語,似乎是這樣做了就能減輕他們的痛苦,讓他們的心靈得到平衡一樣。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臨晉百姓扔著泥土和碎石,揮舞著拳頭,臉上全是憤怒且扭曲的神情,一個個高聲叫喊著,如同洶涌澎湃的潮水,一波波的撲在囚車之上。
斐潛仰頭望天,長長吸了一口氣,緩緩的吐了出來,然后揮了揮手。
這就是民心。
而民心,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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