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王二他們回來了。
蔣干點了點頭說道,讓王二進來吧,你們幾個,守在外面。
王二走進了房間,和蔣干見了禮。
王二左右看看,壓低了聲音,我借著了機會……發出了信號……
蔣干嗯了一聲,將自己衣袖上的褶皺撫平,語氣淡漠的說道:我們是為了大漢,為了天下蒼生做事……大漢原先慘遭董賊之手,涂禍生靈千萬,如今切不可再……是為了大漢……為了天下蒼生……
王二隱蔽的犯了一個白眼。
蔣干喃喃的說著,就像是在給自己自我心理建設,又或是在說服著自己。他在許縣的時候,確確實實是這么想著的,可是隨著他漸漸從宛城到了商縣,這一路而來所見所聞,尤其是在商縣見到了關中的民夫百姓之后,這些想法似乎就開始動搖了起來。
在冀州豫州,關中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傳言是很盛行的……
董卓上位之后,便是有傳言說他當街剖腹挖心,吞噬活人血肉,炮烙忠良大臣,睡臥龍床蹂躪宮女等等,這些都是在山東傳聞當中最經常,也是傳遞得最興奮的傳言。動不動就有人會一邊義憤填膺的表示國賊害人,殘害無辜,一邊卻擠眉弄眼的表示借一步來細嗦一二,尤其是什么龍床啊,什么紅浪啊,什么宮女啊,簡直嗦起來嘴角邊都能泛出白沫來。
斐潛掌握關中之后,傳言也一樣沒有消停。
只不過是從董卓換成了斐潛而已,雖然說如今天子是在許縣,但是依舊還有人說斐潛青面獠牙,每日必食小兒心肝,還有人說什么斐潛在長安大建宮殿,收羅了天下美女供其日夜摧殘等等,然后便是又有人高呼著,我與都督不共天,兄貴細嗦一二……
可是現在,夢似乎有些醒來的征兆。
先生!事到如今,莫想這些了。王二有些不耐煩了,眼眸之中有些發寒,盯著蔣干說道,先生……此時此刻,決不容有二……先生家人還等著先生能夠凱旋而歸,榮耀鄉梓呢……
蔣干沉默半響,點了點頭,說得是……那就按照原先計劃做罷……
王二便是口稱領命,然后退了下去。
王二只是個假名,他的真名叫做東里袞。
他是南陽人,曾有薄名,但是一直以來都沒什么晉升的渠道和機會。畢竟東里這個姓氏,一聽就知道是個小姓,再加上有親戚東郭先生做注腳,不成為旁人的笑料就算是不錯了。
東郭,東里,實際上都是指一個地方,就是春秋之時鄭國國都新鄭城的東闋。在城郭與東門之間稱東郭,在東門以內的就稱之為東里了。所以和那些什么村上,井邊,田中等姓氏,實際上是一個模式的……
而正兒八經是從春秋貴族而來的姓氏,要么是封國,要么是封邑,亦或是官職等演化而來,像是東里這種姓氏么,誰都知道其祖輩就是個泥腿子。
所以東里袞想要提升自己……
至少他娘的不能再有什么東郭東里了,這回要住到城中心去!
誰還沒有一個向往大城市的心呢?
誰說東里的豬,就不能拱城中心的白菜?
袁氏不也是南陽人么?
都是南陽人,憑什么他就比袁氏差了?
皇軍……呃,錯了,曹軍都答應了,只要這一次成功,曹仁就會推薦他做南陽太守!
這可是南陽太守啊!
東里袞甚至都能想象得到,當自己真的當上了南陽太守之后,要怎樣的去扇那些當年嘲笑他,譏諷他的人的臉!
有道是莫欺少年窮!
為了能夠躍升階級,提升自我地位,成為人上之人,東里袞自覺地他必須要殺伐果斷,并且要冷酷無情不擇手段的一心變強。這個世間,不就是殺人吃人么?殺一人解決不了的問題,那就殺兩個,殺無數個!吃一個人不能提升自我的階級,那就是吃得還不夠,再繼續吃!
至于像是蔣干的猶豫,在東里袞這里根本不存在……
猶豫個屁!
誰也不能擋住他的道路!
東里袞離開了蔣干的屋子,便是召集了自己的手下,低聲說道:你們要盯著蔣子翼,這家伙心思有些動搖……我們是來干大事的,婆婆媽媽三心二意,怎么能成大事?!
周邊手下都是點頭。
他們都是南陽游俠,手頭上都沾染了人血,殺人什么的事情,根本一點負擔都沒有。
有錢,就是爹。
為了錢財,隨便找個人叫爸爸也沒有問題,別說叫爹了,叫爺都行。
東里袞眼珠轉了轉,現在商縣巡檢剛好都還沒有回來,正是絕佳良機……我們不僅是可以趁機干掉商縣主事,還可以幫助曹將軍里應外合拿下武關!這絕對是大功一件!你們看如何?
鼓噪民夫鬧事,這事情我們熟悉……一人問道,可是要拿武關,這個……恐怕不好搞罷?
這又有什么難的?東里袞冷笑道,在商縣之內,多得是蠢貨!想想昨天,不就是隨便鼓動幾句,就鬧騰起來了?
只要先殺了商縣主事,城中必亂,到時候我們鼓噪著讓這些蠢貨去武關,到時候尋機奪了武關城門……嘿嘿!大功就是告成!相信我,絕對錯不了!到時候你我不光有賞錢,還有功勛!高官厚祿一輩子都不愁!
眾人相互看了看,都看見在其他人眼眸之中的貪婪,干吧!就這么干吧!
這樣,我們依舊按照原本計劃行事……分頭到民夫之中……東里袞低聲說道,等鬧騰起來之后,商縣主事必來……有了上一次的鋪墊,他必然毫無防備,我們就可以……嘿嘿……然后我們殺了主事之后,取了印綬,便是直撲南門……
眾人左右看看,也沒有什么其他想法,便紛紛點頭同意,各自分頭行事。
而在武關關隘,城門樓之處,廖化和黃忠正在查看軍務防備。
武關關隘依著山崖而建,南北都接在石壁之中,城墻下山勢陡峭,石巖四絕,天然險固。
從城門樓上望去,可見山間的丹水,蜿蜒而下,奔流不息。
在軍事防御事務安置妥當之后,廖化也忙里偷閑,看著遠處丹水,當然也能遠遠看到在丹水邊上的曹軍營地一隅。
曹軍多半在四處伐木,準備攻城器械。黃忠在廖化身邊說道,曹子孝這人,我曾見過,絕非庸才……當下曹軍未動,但若是曹軍一來,必定是兇猛異常。廖關令還是要再加強一些軍事防御才是。
廖化點了點頭說道:漢升將軍所言甚是。不過,講武堂之中有一句話……
什么話?黃忠問道。
廖化說道,固國不以山溪之險。
黃忠微微一愣,有些皺眉,廖校尉之意是……這還是要什么忠義人心?
黃忠之前沒覺得廖化如此迂腐,結果今天廖化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著實讓黃忠覺得有些意外。
廖化看了黃忠一眼,知道他想得差了,便是笑道:我的意思是說,武關周邊雖說沿著丹水這條是主道,但是周邊還有很多小道……之前魏將軍帶著兵卒查探過,想要全數封堵,費事費力,得不償失……而且在講武堂之中,「固國不以山溪之險」這句話還有另外一個解釋……堅城之固,多由內壞之……
這么說來……果真是蔣子翼?黃忠問道。
廖化點了點頭,很有可能……所以,如果讓他們自己來,總好過我們處處設防罷?
黃忠這才笑笑,顯然是輕松了些。
廖化看著遠方,我估摸著……也就這兩天的事情了……
廖校尉如有用得著某之處,盡可吩咐就是!黃忠拱手說道。
還真有一事……廖化回頭往商縣方向看了看,不知可否請漢升將軍……如商縣有變,便請漢升將軍鎮之……
黃忠說道:校尉是說蔣子翼?
廖化笑了笑,不僅是蔣子翼……
其實最開始的時候,廖化連黃忠都懷疑過,但是在他和黃忠相處,并且有意無意的顯露了一些破綻,但是黃忠都沒有異常,并且還提醒廖化這里或是哪里有問題,同時也絲毫不介意廖化調用其部曲之后,廖化也才最終對于黃忠放下心來。
廖化說道:僅憑蔣子翼等人,必然難以成事,所以我想著曹軍當有接應……漢升將軍不妨多加留意……
黃忠會意,自然應下不提。
擒拿蔣干什么的其實不難,搞清楚這曹軍從什么地方而來,才是重要的關鍵問題。
順帶還能知道一些曹軍的虛實……
雖然說天上
有月光照耀,但是腳下的路依舊黑暗難行。
在夜色之中,遠處的武關關隘更顯險峻。
人生如登山。
看著一山比另外一山高,但是真能登得上的,沒有幾座。
有的甚至半道上就摔死了……
山路難行,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陡峭、曲折、多變。
對于那些喜歡挑戰極限、渴望征服、獲得成功的人來說,爬上一座旁人爬不上的山,無疑是一個絕佳的展示機會。
牛金需要這個機會。
他姓牛,不姓曹,甚至他想要姓曹都沒有了機會。被困著,被壓著在最下層,沒辦法翻身的,不僅僅是東里袞,也不僅僅只有牛金,還有在山東的很多人,他們或許也有這樣那樣的能力,也充滿著對于成功的渴望,但是在大多數時候,他們都沒有晉升的機會,攀爬不到山頂去。
這條路,并不好走。
而且山路也充滿了未知和危險,一步走錯,可能就會陷入萬丈深淵。
對于荊襄人來說,曹軍是占領者,是侵略者。
畢竟大漢是劉氏的天下,劉景升還多少沾了些皇親的邊,可以算是代替天子鎮四方,而曹氏么……
驃騎將軍斐潛也是一樣,竊國之輩而已。
這一點,牛金看得很清楚。
誰正義,誰邪惡,就只是看誰最后勝利了而已。
在山路上行走,每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同時也要充滿信心和勇氣。山頂上容不下太多的人,牛金他生在荊襄,所以很自然的只能在荊襄,他不像是那些鄉紳士族,還有余錢去游學去鍍金,他只能選擇一個最近的機會,去玩命的攀爬。
這是一個大膽的計劃,但又是非常有成功可能的計劃……
嗯,如果能夠順利的話。
牛金思索著,有些走神,一腳夸嚓踩在了一塊松動的石頭上,頓時人一歪!
幸好一直跟在牛金身后的老鄉拉扯了牛金一把,使得牛金的重心重新獲得了穩固。
那塊被牛金踩掉下去的石頭,在山巖石壁上歡快著,跳躍著,奔入山澗。
牛金咬著銜枚,平復了一下呼吸,然后沖著身后示意,重新向上攀爬。
山道難行。
對于沒有任何家族可以依托,沒有任何底蘊可以揮霍的人來說,想要走向成功,攀爬到山頂,又有哪一條道路是好走的?
長安之地,其實從漢代開始,周邊的關隘,就因為山川地理的變化,以及氣候冷暖的影響之下,開始不像是春秋戰國那么的堅固險峻了。
春秋戰國時期,函谷關天下無敵。
到了漢代,函谷就是個弟弟了……
然后在唐朝,連關中國都長安,都被輪了一次又一次。
而且很有意思的是,唐代不僅是加固了潼關,而且加固了武關,擴大了武關的防御范圍,增添了額外的數座新的關隘,和原本的舊武關形成了類似于唐潼關一般的關隘防御體系,而不簡簡單單的只有一個關隘關城。
即便是如此,唐代長安依舊是被來自不同的叛軍,擺出了各種各樣的姿勢。
迷戀,自大,以為一個關隘可以抵御千年外敵的,都是笑話。
長城都阻止不了游牧民族繞關突襲,關中八關這種分立各處的關隘,又怎么可能沒有任何的漏洞?
畢竟歲月演變,滄海桑田。
想要依托關隘,求得永世安寧,只能是癡心妄想。
函谷如此,長城如是,武關也是一樣。
強大只有自身的強大,烏龜殼子再強,內部也是軟的。
雖然說在荊州之戰后,荊州沒有和武關產生什么重大的沖突,但是并不代表著曹仁就沒有做任何的事情,沒有做一些準備……
尤其是武關在秦楚之時,就已經是不斷爭奪,周邊山巒都是反復爭奪,沿著丹水上下的道路對于雙方來說,都是透明的,所區別的就是一些只有自己知道,或者是以為只有自己知道的小道。
牛金就是沿著曹仁特意指出來的小道,蜿蜒攀爬而上,繞過了武關,直逼商縣。
之所以這些是小道,平常無人行走,是因為其中有一段路程及其危險,就像是牛金現在走的這一段路,被稱之為魚脊背。
走這一段路,就像是真的在走在一條大魚的脊背上,不僅是有碎石斷巖,仿佛魚背上的刺一樣,隨時可能扎得人皮開肉綻,而且能行走的寬度非常狹窄,兩邊都是深澗,一個腳滑,就算是幸運的抓到什么,亦或是被卡在了半坡上,也免不了磨蹭得鮮血淋漓,而若是沒能卡住,那就是直接刪檔……
這樣的道路,在秦嶺之處,有很多。
就像是從漢中到關中的山道也有很多,好走的,難走的,連猿猴看了都搖頭的……
若是陰平那條路被稱之為邪陘的話,那么牛金現在走的道路,就只能稱之為賭陘了。
賭自己九死之中能得一生,賭自己可以攀爬而上,飛黃騰達,壓上的是自己的性命,博得是自己的前程!
牛金自詡膽氣強橫,否則他也不會愿意承接這樣的任務,可是到了這樣的山道上,他也不免暗自心驚。幸好這些道路上沿途有曹軍斥候之前來過留下的印跡,還在險要的地方特意留了一些繩索來助力,這才算是匍匐著,四肢并用的通過了這最為險要的一截道路。
回頭再看,那山道宛如刀鋒一般,而他們則是像剛剛在刀鋒上走過……
這……這還真是上刀山了……
牛金喃喃說道。
這種幾乎九死無生的事情,曹氏的人是不肯干的,即便是曹真假模假樣的爭了一番,但是牛金知道,就算是真的自己不站出來,這事情也不會真的就給曹真,到時候必定會有一些正當且無可辯駁的理由,有一些非要曹真不可的任務去讓曹真做,而自己就算是不情愿,也必須要來走一趟。
那么,何必到那種雙方臉皮都不好看的地步呢?
牛金請纓,曹真請命,帳下一片嘖嘖稱贊,曹仁臉上有光。
是,這是拿命來拼。
可是這年頭,不是世家大姓,還有什么資格要求這個那個?
牛金代表了異姓軍校,曹真代表了曹氏子弟,雙方平均了一下,便是曹仁手下個個奮勇爭先,人人月均過萬……咳咳,反正就是那么一個意思就對了……
身在局中,這平均那平均,誰也不知道誰平均了誰,誰代表了誰。
牛金忍不住舔了舔嘴唇,爬在了石埡上,遠遠望著周邊的動靜。
稍待了片刻,一切平靜。
直至所有人都通過了魚脊背之后,牛金才算是松了一口氣。
哦,不是所有人,在走過來的路上,已經損失了三四十人了,若不是人人都咬著銜枚,說不得跌落的慘叫聲都會響徹山谷,引來驃騎守軍的警覺了……
現在牛金就等著商縣的最終信號出現。
沒錯,就算是爬過了山,渡過了險,自己拼得一路鮮血淋漓,臨到了地頭,也依舊要看旁人給不給這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