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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然在沖出的那一刻,心中已經盤算過了千萬般的念頭。
他其實也有機會,是可以退回去的。
畢竟他之前已經燒了川蜀軍的一個存粹轉運的小糧寨,也算是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并且也和巴人聯系上了,正好可以名正言順的帶著巴人和波山回去,不管是和朱治,還是和江東都可以算是有些交待。
可問題是,江東機會不多了。
這個天下并不是寬厚的,他不會停下來,去等走得慢的人趕上來。
一步慢,就步步慢。
若是想要往前趕,不去拼命怎么成?
高山陡峭,山澗雖不是深塹,卻也兇險。
朱然選擇出擊,想的就是他這么猛然一沖,對方雖說沒能進入伏擊圈,但對方想要在狹窄山道上列隊迎擊,就缺乏空間!
這種地方,就算是不小心摔下去,不死也是半殘!
當然,朱然自己一方往前沖,同樣也有風險。
他腦海中自問了一句怕死嗎?
廢話,當然怕。
除了傻大膽之外,甚少有人會不怕死,
只不過如今狹路相逢,何以求勝?
江東軍沖出來的那個瞬間,嚴顏隊列之中略有些躁動,但是很快又鎮定了下來。
離開此處山澗!
前面加快速度!
踩著前方腳印走!
后面兩什,爬上那個巖石狙敵!
一聲聲的喝令之后,嚴顏愈發冷靜。
起初他對于諸葛亮囑咐的避戰要求并不能理解,但是嚴顏他很快就明白過來。
如果一開始就將江東人擊敗了,那么巴人就必然會縮回去……
算你命大……
嚴顏讓兵卒開始后撤。
想要撤退得像個樣子,也是需要有一定的技巧的。
既不能表現得太爛,也不能太過安逸。
總之是要維持著一個非常微妙的度……
嚴顏親身在第一線就有這個好處,根據情況可以隨時調整策略,命令直接傳遞到了隊列之中,而不需要傳令兵來回奔跑,耽誤戰機。
當然,這也是小部隊的好處,三四百人就是頂天,一旦超過五百人,或是達到千人,在山間小道上排列出來至少綿延兩三個的山頭,前方遇到了襲擊出現了死傷的時候,后方可能還在慢悠悠的閑聊打屁。
嚴顏當然清楚在當下山澗位置難以迎戰,所以必須離開這一塊區域,只要能攀上相對開闊的地區結陣,來多少江東軍都不怕。
快!快!快快!
波氏波山在敦促著巴人跑快些,可是沒什么卵用。
因為波山只會叫旁人快,他自己則是小心翼翼的往下走,而不是沖下去,就像是喊著弟兄們給我上,然后自己待在最后方。
雖然說他們是在下山,往下跑總歸是容易些,但是山間樹木灌木很多,石頭嶙峋,稍微不小心踩空了,被石頭割刮傷,撞到了樹上等,都還算是輕的,要是不小心守不住,一咕嚕滾到了山澗當中去,那可就是刪號重練了……
波山如此,所以這些巴人也同樣是這樣,嗷嗷往下沖,叫喊的聲音不小,但是速度么,并不是很快。
好不容易沖到了射擊的范圍之內,波山也沒等巴人站穩腳跟,又是嗷嗷叫著要射殺那些留下來斷后的嚴顏兵卒。
巴人之中也有好獵手,弓箭上技能其實并不算是多差,但是在奔跑之中匆忙開弓射擊,根本談不上什么精度可言。
巴人嗷嗷叫著,亂糟糟的箭矢呼嘯著射過去,大多數都是射中了巖石樹
木。反而是嚴顏留在后面掩護的兩什人,張開弓反擊回來,射倒了沖在前方的兩三個巴人。
他們的弓箭手在石頭上面!攀上去殺了他們!波山又是大喊道。
從巖石下方往上射擊,因為射界的關系,效果一般。
如果射中了自然很好,不是爆頭就是射中胸膛,即便是不死,也多數都是重傷,但問題是從下往上射,目標小容易射空,而從上往下射卻能射擊到下方目標的全身。
因此波山說讓人攀上去而不是和巖石上嚴顏留守的兵卒對射,確實是一個正確的應對方式。但問題是波山沒有指定某個人,或是某些人去攀爬,所以當巴人沖到了巖石下方的時候,我看看你,你看看我,似乎都在等著對方爬。
幸好江東兵卒沖上來了,他們有的開始和巖石上的嚴顏兵卒對射,有的開始趁機攀爬,分工明確……
朱然也是往下沖,半道上一腳踩空,便是摔了下去,幸好他一手拉住了在身側的樹干,才算是穩住身形。
在朱然身后的護衛連忙上前,卻被朱然推開。
朱然大喝道:殺上去!抓活口!
他放開了手,帶著摔倒沾染上的一身泥,繼續往前沖。
從巴人嘴里的信息未必是真的,他必須了解得更多。
放箭!快放箭!
沖上去!
啊啊啊……
一名正在巖石上往下射擊的嚴顏兵卒臉門中了一箭,慘叫著便是摔了下去,跌落山澗,然后在一聲悶響當中停下了慘叫。
嚴顏留在后面的兵卒陸續折損,漸漸不支。
嚴顏帶著一些人反向沖了回來,接應走了殘兵。
等朱然帶著大部隊殺上來的時候,嚴顏已經撤退了。
贏了!我們贏了!
歡呼聲響起,但是朱然卻皺起了眉頭。
將軍真是勇敢!殺得那些家伙屁滾尿流!哈哈哈……波山到了朱然面前,忙不迭的就交口夸贊。
你很開心么?朱然毫不客氣的說道,我拼命往前搏殺,你在后面看我笑話?
波山頓時一驚,這……這話怎么說的……
朱然指了指身上的泥土,又指了指波山身上干凈的衣裳,就是這么說的……
呃……這個……波山臉色有些尷尬。
沒有下一次。朱然沉著臉說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波山交口應答。
朱然哼了一聲,走開了。
死去的嚴顏兵卒,并沒有留給朱然任何有用的信息。
雖然說這一次朱然又是獲得了勝利,但是朱然心中卻泛起了一些不怎么妙的感覺。
這種感覺,或許是來源于嚴顏退走的時候太過于輕松,或許是因為勝利來得太過于簡單,也或許是在他沖下山來的時候那突然的一腳踩空……
巴人歡笑著,圍繞著篝火載歌載舞,稱贊著他們的巴蛇又一次庇護了他們,讓他們獲得了勝利。
巴神……朱然看著巴人那邊的歡喜的模樣,卻覺得心中發寒,不由得裹了裹大氅。
心腹護衛湊了過來,將主……
嗯……朱然斜藐了一側的波山,以及遠處的那些巴人,低聲說道,我們可能中計了……
心腹護衛愕然,然后跟著朱然的目光看向了波山,頓時有些神色不善起來,將主的意思是……此人是反間?
朱然卻搖了搖頭。
不是所有人都能當女干細的。
膽大心細,處亂不驚,還需要不貪
圖金錢財富……
而波山顯然不是這樣的人。
這一點,在朱然和波山接觸的時候,就已經確認過了。
波山看起來就不是什么聰明人。
當然,也有可能是波山故意裝出來的愚蠢,但是這要在朱然面前騙得過去。
朱然覺得,這個波山其實就是貪財惜命之輩。這一次波氏和川蜀之間的矛盾,不也是因為財貨的利益而引發出來的么?
某聽聞……朱然緩緩的說道,驃騎喜歡用陽謀……
陽謀?心腹護衛有些不能理解。
朱然點了點頭,然后慢慢的整理思路。
事情發展到了現在這一步,朱然似乎看清楚了一些事情,但是隨著看得越是清楚,他就感覺自己像是被蜘蛛網黏住了一樣,越掙扎越是難受。
心腹護衛并不明白,但是他們以朱然馬首為瞻,一切都是按照朱然的命令行動。
朱然顯然是江東二代軍將里面較為出色的一個將領,否則也不會在歷史上讓他鎮守江陵,并且抗住了曹真和張合聯手進攻。
朱然在遇到了巴人之后,首先考慮的就是真假問題。
波氏波山這個人,是真的。
因為波山之前就是江州波氏往來于江東的帶隊掌柜之一。
波氏這一段時間過得不好,同樣是真的。
徐庶入川之后,不像是那些只懂得之乎者也的書生,他跟著斐潛在川蜀之中推行各項政策,其中就有經濟方面的舉措,而在錦官城全面受到了徐庶的控制之后,蜀錦不論是產量還是質量都得到很大的提升,于是如同波氏一般的私產蜀錦,就承受到了壓制。
雖然也能賣,但是這價格么……
波山這幾天都抱怨了好幾次。
關鍵是成都錦官城的蜀錦還有了防偽標識,五彩絲絳混雜在錦緞編制之中,波氏早就想要仿制,結果不僅是沒有能夠仿制成功,反而被成都官府抓了好幾次,連沒收加罰款,損失好幾百萬錢……
波氏和川蜀徐庶有仇,可不是一句話的事,而是關系到了百萬千萬的生意問題。
這一次波氏企圖聯合江東,前因后果清楚,內外困患明確,就連波山也是在說,如果江東不能獲勝,波氏就要倒了。
巴人和川蜀軍之間的矛盾,也是真的。
因為朱桓在和白虎巴人進攻巴山的時候,巴蛇找了川蜀軍,但是川蜀軍顯然沒有給巴蛇首領多少面子,甚至有些將巴蛇的顏面按倒在地面上摩擦。
這對于習慣了呼來喝去,人五人六的家伙來說,確實是一個很大很嚴重的事情。
更何況巴人和漢人之間的矛盾,甚至都可以追溯到大漢開國……
新仇舊恨加起來,巴人和漢人一言不合就鬧騰,朱然一點都不會覺得稀奇。就像是江東和山越之間,每鬧騰一次,都會讓雙方都不舒坦。
川蜀中轉糧寨,同樣也是真的。
從川中到魚復,一條是水路,一條則是陸運。
而水路就必須經過江州,所以當江州有亂之后,水路運輸就會出現問題,川蜀想要向魚復輸送糧草,就在一段時間之內,只能走陸路。所以朱然在得知了消息之后,一方面讓人急速往朱治之處送信,另外一方面則是跟著波山的指引,破襲了川蜀軍的一處中轉糧食的小寨。
朱然沒有告訴波山,其實那個小寨,江東軍的斥候早先就發現了一些蹤跡。他想要借此再次檢驗一下波山的真假。結果發現小寨內真的都是糧草,沒有作假。
一切似乎都是真的,可為什么讓朱然覺得底下就是掩藏著一些什么假的?
寨子燒了,糧草斷了,援軍擊敗
巴人……
朱然苦苦的思索著,回想著。
他一開始的時候,就給后方送去了消息……
送消息回去有錯么?
沒有錯。
不管如何,在前線遇到的事情,及時上報給朱治,是必然的一個選擇。
那么上報之后,再試探的跟著波山等巴人進攻川蜀囤積中轉的糧寨,有錯么?
同樣也沒有錯。
破壞了糧寨之后,攔截埋伏川蜀援軍,有錯么?
同樣也是沒有錯。
若是再讓朱然選擇一次,朱然依舊會按照之前的選擇來做。
所以朱然做錯了什么?
什么都沒錯。
可是現在內心當中涌動出來的不安和惶恐,又是從何而來?
或許是因為太順利了?
可這……
如果以這個為理由,撤軍離開,那么他這一生就休想要再抬起頭來。
即便是他將眼前的波山和巴人都殺了滅口,也是沒有用。
因為他一開始的時候,就給朱治上報了消息……
朱治必然已經收到了消息,也必然會立刻組織兵馬船只,朝著魚復進軍。
如今的魚復,水路陸路兩條糧道都出問題,難道不是絕佳進軍的機會?
難不成還等川蜀平定江州,然后魚復重新打通了糧道之后再進軍?
那么朱治一旦進軍,朱然就只能在這里,完成他原本計劃內要去做的事情——
側襲魚復。
他叔父在正面進攻,打生打死,難道朱然他可以袖手旁觀,無動于衷?
或是現在緊急派人去告訴朱治,朱然他覺得事情太順利,有些不對勁,讓朱治立刻調轉大軍回去?
呵呵。
護衛低聲問道,我們現在……要怎么辦?
朱然沉默了許久,最后輕聲說了一句。
開弓沒有回頭箭。
江水滔滔。
黎明的曙光還未能完全扯破昏暗的夜幕,江水之上已經是戰鼓隆隆,旌旗招展。
江東軍的龐大艦隊,舟船頭尾相互連接,宛如巨龍一般在波濤洶涌的江面上行進。
樓船體格龐大,形態威嚴。
斗艦氣勢洶洶,張牙舞爪。
艨艟走舸靈活來去,穿梭自如。
朱治站在旗艦之上,扶欄迎風而立。作為大軍都督,一言之下,便是萬人景從。這是他的榮耀,但是也同樣是他的責任。
同樣,是一種巨大的壓力。
朱治的目光投向了周邊的江東舟船。
舟船之上,江東兵卒各個神情肅穆。這些江東兵卒有的是經歷過多次戰事的老兵,也有這一次才剛上陣的新兵,但是他們都清楚,這一次的戰斗,或許是決定了江東走向,以及他們個人未來的一場戰斗。
他們要面對的,不僅是敵軍的刀槍,還有險峻的地形,危險的人心。
接到了朱然的消息之后,朱治也是思索了很長時間。
后世許多人因為三國演義的描述,覺得天時地利人和,三大首領各得其一,然后才是三足鼎立,但是實際上是被羅老先生帶到溝里去了……
長江,確實是東吳的屏障,但不是絕對的優勢。
若是真正的論起地利,毫無疑問川蜀可稱第一。
江東么,也就那么一回事。
畢竟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這可是歷朝歷代的公認。
眾所周
知,華夏的地形整體上是呈現出西北高、東南低的格局,這使得西北方向在地理上具有對西南方向的天然壓制優勢。
歷史上蜀國位于西南地區,東吳則位于東南地區。而魏國占據了北方之后,對于南面有強大的壓制力,即便是諸葛亮幾度北伐,也難以挽回如此巨大的地理劣勢,所以江東之地,何來地利?
這一地理位置上的差異,使得東吳在軍事防御上的劣勢顯得尤為突出。
面對強大的魏國,蜀國有秦巴山脈兩道防線作為天然屏障。即使失去了第一道防線秦嶺漢中,蜀國還有以劍門關為中心的大巴山防線作為最后的防衛。
相比之下,東吳則缺乏這樣的堅強屏障。
東吳只有一條江水,一旦被突破,連戰略緩沖都缺乏。
江南開發,那可是在晉朝之后的事情,在當下江東一帶,還是大漢人眼中的鄉巴佬聚集地。
所以歷史上盡管東吳坐擁長江天險,然而沒什么卵用,甚至只敢在關羽北伐、后方空虛之時,東吳才敢偷襲。在勉強攻下荊州地區之后,雖然使得東吳西部的防線直抵長江三峽峽口,防線得以完整,但已呈疲態。而反觀魏國已是突破淮河防線,襄陽、合肥兩把刀懸掛在長江之上,與東吳在江漢與江淮一帶對峙。東吳的江北防御縱深被壓縮得極為狹窄,而魏國可以直接威脅東吳的長江中下游核心地區。如此情勢,東吳只能勉力招架,而無還手之力。
除此之外,江東還有一個巨大的問題一直都沒能解決,那就是大義名分。
不管是歷史上,還是當下。
老曹的政治地位就不用說了,斐潛也是實打實的驃騎大將軍,平陽侯,領西京尚書事,北面雙雄不管是軍事還是民事上,都比江東孫權一個雜毛將軍號不知道強了多少倍。
朱治是江東老人,他深知江東的弊病。
這一次,是江東壓上了國運的賭注。
贏了,才有機會問鼎中原,輸了,可就只有屈居人下的份了。
所以在周瑜拖著病軀交心長談之后,即便是還有一些沖突和利益分配不均,但朱治也半推半就的從了,就是這個道理。
周瑜的病,似乎是拖不起了。
那么江東呢?
江東同樣也是拖不起。
甚至朱治自己,同樣也是拖不起。
因此當朱治得到了朱然傳遞回來的消息之后,再加上他自己獲取消息的渠道,兩下一印證,發現川蜀內部確實出現了一些問題之后,便是毅然起軍出陣。
雖然還有疑點,也意識到有風險,可朱治也只能是這么做。
他沒有更好的選擇。
即便是他清楚所要面對的將是非常危險的局面……
開弓沒有回頭箭。
就像是江東同樣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一樣……
當然,朱治難免在心底設想著,即便是輸了,他也可以有江陵兜底。
可是世事,真的就會如他所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