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潛現在不是大規模的集團部隊,但同樣的,呂常這里也沒有大量密集的陣型,甚至連車陣都很小,只是在核心布置。
因此驃騎騎兵在看著呂常這支部隊的時候,目光之中多少帶著一點蔑視。
這些曹軍部隊,在驃騎騎兵眼里,已經不是什么難題,而是一只垂死掙扎的獵物。
隨著斐潛號令的下達,驃騎騎兵很快的就動了起來。
黃旭還不會李犁的那種近距離的弓騎兵戰術,但是傳統的騎兵戰術一樣還是很犀利。
從側翼先展開進攻!
黃旭大喊道。
令旗揮舞,號角長鳴,騎兵突然一分為二,撥轉馬頭,向左右兩側狂奔而去。
曹軍還以為是驃騎軍人少,所以不敢直接沖擊,只能從兩翼側擊。
可是曹軍很快就意識到,即便是驃騎兵少,也不見得就弱了……
率先打破僵局的,就是呼嘯而出的箭矢。
長箭如同雨點一般,砸落在了小山上的曹軍頭上。
眨眼間的功夫,箭矢就劃過了兩軍之間的距離,從兩側鉆進了曹軍的陣列當中。曹軍陣列頓時就像是被鐵耙狠狠的扒拉了一下,不少曹軍兵卒發出慘嚎聲,被箭矢射中。
步卒的陣列,終究是出現了問題。
毫無疑問,步軍陣列的正面,防御最強,可是側翼一旦出現疏忽,或者是盾牌沒能拿好角度,就會出現這樣的問題……
可是這個問題原本就不應該出現!
就像是呂常他們原本也不應該出現在這里一樣!
呂常看著那些落下來的箭矢導致的傷害,臉上的神情很是怪異,混雜了憤怒和無奈,也有一些擔憂和恐懼。
曹軍占據了相對的高一些的小山,難道不應該是更具備弓箭上的優勢么,結果現在反倒是被驃騎騎兵的騎弓給壓制著,這往哪里說理去?
舉盾!
反擊反擊!
射啊!射回去!
聽到曹軍陣列之中雜亂的叫喊聲,斐潛就知道這一場戰斗沒有什么懸念了。
戰爭永遠不是突如其來的,而是長久以來的積累在短時間內的爆發。
斐潛或許對于具體的戰斗戰術不是很清楚,但是論及對于戰爭在學術上的理解,卻是當世無雙。
在斐潛看來,無論是多么離譜的戰爭,實際上都有非常清晰的脈絡。
像是什么制裁啊,制約啊,看起來似乎沒什么關聯,而且也不急迫,但是實際上都是在真正的戰爭之前的準備,或者說是累積,等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就會演化成為激烈的戰爭。
可惜了,弩車炮車火箭車都沒來得及跟上來。
斐潛輕聲說了一句。
戰爭的形態會隨著戰爭的工具進化而改變,像是曹軍這樣陳舊的以密集陣列防守來打反擊的戰術,最終必然會在新式武器面前成為血肉的沙包。
箭矢如同冰雹一般砸落,而曹軍兵卒陣列之中存在的一些問題,就在這種密集的攻擊之下顯現出來。即便是呂常高呼要弓箭手反擊,可是曹軍的弓箭手卻難以射中那些奔跑起來的騎兵。
偶爾有騎兵被射中,傷勢也不會很嚴重。
將軍,這樣不行……呂常的護衛說道,兵卒損傷很多!我們現在撤吧!
現在不能撤!呂常瞪著眼,指著天邊的那一道晚霞,再等一兩個時辰!等天黑再撤!現在撤不是找死么?!
喊是這么喊,但是呂常心中隱隱有一個感覺,他應該是走不了了。
投降么?
呂常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投降能夠活命,可就僅此而已了。
他的家業,他的家人都在山東!
而且和那些普通異姓將領不同,他和曹氏掛鉤太緊密了……
別人投了驃騎,可能還有得賺,而對于呂常來說,他投降,則是純虧!
除非他可以在關中之處,重新另起爐灶,再添置家產,娶妻生子……
若是普通人,這種事情也不算是什么。說不得還有人歡喜,畢竟升官發財死老公婆,或許算是人生大喜……
可是對于呂常這樣的人來說,妻子不僅僅是配偶,更是一族之人!
若是呂常一投降,連累的可不僅僅只有呂常本家的人,還有妻族一大幫子的人!
先不說其他,單說自己身邊的護衛,恐怕就不容得自己投降!
越想,呂常便是越發的絕望。
自己為什么來這里?
為什么不在兵卒出現問題的時候就直接退兵?
可惜這個天下,最是世人所渴望,卻又是永遠求之而不得的,就是后悔藥。
呂常的心,已經是不斷的往下沉,可表面上還要表現的鎮定,之所以他還喊著要讓眾人等到天黑再撤,不過是給自己,也是給這些兵卒一個堅持下去的由頭,否則可能現在當下就崩了!
曹軍打到了河東,應該說取得了實地,結果現在從上到下都想著要撤軍。
不是因為曹軍多弱,而是遇到驃騎!
曹操帶著人,撤到了中條山南面,甚至不惜付出了大量的犧牲,最大的意義就在于要先一步擺脫驃騎軍的包圍和追擊。
驃騎騎兵確實在行進速度比較快,可是再快也不可能直接越過中條山,這就給了曹操一個極為短暫的時機,他只需要面對在潼關的龐統兵馬。
進攻關中的這一波押注,無疑是大虧特虧。
可是輸了這些籌碼,對于曹操來說,或者說在曹操的觀念當中,未必是一件壞事。
因為這些籌碼當中,真正屬于曹操的,并不多。
不過曹操也清楚,他剩下的這些人馬已經是強弩之末,現在最多只能再打一次,而且還不能輸,否則就有可能全盤崩潰。
這就像是一場長跑,越是疲憊就越是不能停,一停下就再也沒力氣跑動起來。
進攻是一門大學問,撤退同樣也是。
曹操可以先撤退,但是他不能撤得太遠,否則軍心就會不穩,甚至有可能直接從撤退變成潰敗。
雖然說現在的軍心就已經不怎么樣了……
可這不正是曹操不能直接撤回河洛的原因么?
歷史上曹操對戰西涼的時候,也是如此。那時候西涼軍突襲到了曹操軍中,曹操明知道危險,可就是裝作不在乎,還特意搬出了床榻來,在全軍面前表演一個安枕無憂。當然,效果也是有的,但是老曹同學也差點被西涼軍嘎了人頭。
現在的曹操,其實和歷史上的那個情況相差不多,他不是不知道危險,而是不能一口氣就這么撤,他必須以他自身來維護整個大軍的秩序,直至大體上都差不多了,他才能動。
歷史上老曹同學堅持,現如今的曹丞相也同樣在堅持。
堅持著他的本心。
也可以說是他的野心。
但不管怎么說,曹操都希望大漢能夠一統。
即便是不在他的統治之下……
夜幕降下,傳令兵急急的跑了過來。丞相!潼關……潼關又敗了,牛頭塬營地失守!現退到到了閆鄉……
曹操沉默了片刻,知道了。下去休息吧。
潼關大營終究還是沒能扛住。
在曹操邊上的軍校將官,都擔心曹操會不會突然發怒,但是偷眼瞥去,卻發現曹操他的臉色很平靜。
啊,對啊,潼關大營敗落,其實也是在意料之中的了,不是么?
畢竟中條山大營都要廢棄了,撤兵了,潼關大營撐不住戰線,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毛玠上前,小心的稟報道:主公,在潼關的是龐士元張文遠統領的兵馬……龐士元與驃騎情誼深厚,但是這張文遠當年是呂奉先之下部將……現如今呂奉先……
說到這里,毛玠飛快的瞄了曹操一眼,擔心曹操有些不悅,見曹操依舊平靜,這才繼續說道,屬下以為,是不是可以……用些離間手段?
張文遠……曹操沉吟起來,片刻之后問道,此人某也略知一二……不過,計將安出?
張遼當年不過是個呂布之下的部將,名不見經傳,誰能想到今日變成了讓曹操頭疼不已的領兵重將?
某聽聞,當年呂奉先離關中往山東,或與張文遠不合,或覺其與驃騎甚密而不喜之,故而棄之……毛玠說道,如今驃騎之下,若是論武勇,張文遠當列上上,若是論追隨時日,也是較遠,而如今這張文遠之職……
這是很簡單的計策,但是越是簡單,也越是直指人心。
世間之人,大多數都是難逃貪懶饞,難舍癡嗔恨,難得愛平和。
毛玠對于張遼不熟悉,但是他對于普通人的人性很熟悉。
山東之地內,老人和新人之間矛盾重重,冀州派和豫州派相互拆臺,難道說驃騎麾下就能一團和氣,相互之間什么心思都沒有?
只要有條縫,就能落下種子,只要落下了種子,就有一天會生根發芽!
希望如此吧……
曹操很快就點頭說道,或可一試。
毛玠領命退下。
曹操站在黑暗的陰影里面,望著北面的方向。
那是中條山北,那是驃騎斐潛的方向。
當年我遇到過的……現在輪到你了……曹操的聲音很輕,甚至像是在敘說給風在聽,總有愚鈍之人,以為天下就是打打殺殺,就是占領城池……須知這城池好占,人心難得……我扶持寒門,擢升軍伍……可是這些人,得了一就想要得二,有了二還想要三,要五,要十……不給,就是惡了這些人……寒門如此,士族如此,天子何嘗也不是如此?
你想要變,可是這世道不變,你如何能變?
你想要改,可是這人心不改,你如何能改?
現在我是輸了,可是你未必能贏……
呵呵……
曹操看著沉沉的夜幕,眼眸中卻映照著身側的燈火光亮。
火把上的火光,在努力跳躍著,似乎是要盡全力去照亮周邊的一切,可是依舊還有很多地方陷入了黑暗之中,混沌且不清。
戰馬奔馳著。
小土山之上的曹軍,在夜色籠罩之下,越發的看不清楚箭矢來襲的方向,漸漸的就出現了陣列上的破綻。
黃旭抓住了這個機會,他開始帶著人,俯下身子,低下頭,開始帶著人馬往上沖鋒。
有曹軍兵卒發現了黃旭等人的舉動,大聲的尖叫起來,努力將箭矢射將過來,試圖延緩黃旭等人的進攻。
箭矢落在黃旭的頭盔上、肩甲上、盾牌上,背甲上,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
夜色之下,黃旭看不清楚對面射擊來的箭矢,也自然談不上什么閃避,只是拿著盾牌擋住要害,便是直沖向前!
其他的驃騎騎兵大多數都和黃旭一樣,不僅是身上有鑌鐵甲,就連戰馬身上也覆蓋了馬衣,雖然說不可能完全豁免傷害,可是對于一般程度的箭雨來說,也有較好的防御效果。
關鍵是黃旭等人的戰馬都是屬于相對比較強壯的戰馬,爆發力和負重力都不錯,因此當黃旭猛然帶著人往上沖的時候,頓時就打了呂常等人一個措手不及。
黃旭的這個戰術,很普通,但是依舊很有效。
之前的北地胡人,以及并涼騎兵,基本上都是沿用這種戰術。
騎兵兩翼拉扯,奔射侵擾,然后尋找到一些敵陣破綻之處,便是抓住機會突擊,將敵陣裂縫擴大,直至摧毀整個的敵軍陣列。
甚至黃旭是一點新火藥新戰法都沒有用,可是這些曹軍兵卒依舊是扛不住。
一根箭矢飛來,叮在了黃旭肩頭。
黃旭身軀微微一晃。
破甲箭!
不過因為鎧甲和角度的關系,破甲箭入肉不深。
黃旭沿著箭矢而來的方向掃了一樣,鎖定了一個正在揮舞著一張弓,似乎是在呼喝著什么,指揮著曹軍兵卒的軍校。
不要慌!不要亂!
那曹軍軍校還在大聲勒令士卒待在原地,防御抵抗。
步卒戰陣對抗騎兵,在冷兵器時代當然是以集群密集戰陣為主。
在遭受騎兵突擊的時候,步卒應該是用長槍大盾迫使騎兵速度降下來,然后一邊圍攏,一邊絞殺。
可現在的問題是,曹軍兵卒已經沒有了多少這種血勇的底氣,在面對驃騎騎兵沖撞的時候,大多數人都選擇了本能的躲避,而不是在原地死扛。
黃旭沖了上去,周邊的曹軍兵卒紛紛躲開,避開了黃旭的沖擊。
那曹軍軍校上前試圖用長槍扎黃旭,卻被黃旭抓住了一瞬間的機會,長槊捅出,輕輕巧巧地一扎,就將那曹軍軍校的脖頸捅了個對穿。
黃旭最初跟著斐潛的時候,沖鋒搏殺,都只是一個猛字,常常會用大力將人扎穿,然后挑飛,進而奪敵軍之氣勢。
可是現在黃旭也漸漸開始使用一些戰斗技巧了,不是一味的用蠻力,而是在控制著力道,不將氣力用盡,能夠更快地收槊并再次刺出。
隨著在驃騎麾下的優秀武將越來越多,像是黃旭這樣原本在二流,甚至二流都不到的軍校將領,也在跟著學習和進步,成長和提升。
在黃旭殺進了曹軍陣列之中的同時,其他的驃騎騎兵也殺到了。
突擊!突擊!
驃騎兵卒大吼著。
防守!防守!
曹軍兵卒也在喊叫著。
騎兵在沖撞,在碾壓,在踐踏。
驃騎的騎兵人馬重量,再加上馬衣和盔甲,配上速度,那真的是宛如遠古兇獸沖進了羊群之中一般,肆意殺戮。
曹軍內圈的防御兵卒,試圖用箭矢來幫助外線防御,但是箭矢射在了驃騎騎兵的身上,有的能破甲,但是被內層的軟墊減緩了傷害,還有的箭矢干脆被盔甲崩開,就只是一點火星證明了箭矢曾經來過。
驃騎騎兵再繼續往里沖撞,更多的曹軍兵卒倒了下去。
一朵朵血花在黑夜里面綻放,一個又一個的曹軍士卒被砍殺被撞翻,慘叫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呂常緊緊的抓著戰刀,感覺自己的嗓子干得要冒煙。
他抬起頭,看著自己身后的戰旗在夜空之中有氣無力的擺動著,露出了些無奈的苦笑。
或許是不甘心失敗,或許是輕信了董昭妙計,抑或是身處于那個位置上,抑或是……
沒有真正和驃騎兵卒作戰之前,似乎都不覺得驃騎有什么了不起。
這種莫名其妙來的信心,最終導致了呂常身陷此地。
而這種信心,來的莫名其妙,去得也無影無蹤。
在黃旭的沖鋒攻擊之下,呂常的陣地根本就撐不住!
或許,在出發的時候就應該據理力爭,多帶些糧草,而不是聽從那曹氏部將所謂快了,夠了,現在的情況就能有所不同。
呂常已經感受到那種絕望的氣氛下隱藏的危險暗流……
現在看起來他要輸了。
驃騎軍來得太快,打得太兇。
他的部下人心不穩,援軍又指望不上,現在要么就是決一死戰,要么就只能逃跑了!
呂常看到了在遠處,還有一隊驃騎人馬正在靜靜地列陣,而在更遠的地方,這是有驃騎的游騎在四處奔走,來回巡查。
驃騎防備這么嚴的么?
老天,我命休矣。
呂常轉頭看向了東方,忽然悲從心中來。
飄泊千里啊,或許今生我再也看不到家鄉了……
將軍!敵軍要沖進來了!
將軍,怎么辦?
突圍!呂常咬著牙喊道,現在就突圍!趁著夜色立刻突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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