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艦隊(以及三艘混在其中的巢艦)還在前進著,但靜默號的艦橋上卻瞬間安靜了下來。大家打了那么多年仗表示對一切都已經是見多識廣的了,但這么抽象的畫面還真是很少見過的。
過了好一會,埃莉諾·波拿巴終于忍不住低聲道了一句:“這個,他們這是來搞笑的嗎?”
艦橋上響起了一陣壓抑的輕笑聲,但旋即又忍住了。這些歷經惡戰的戰士們,覺得這樣未免還是太不莊重了,而且對敵人不尊重也只會把自己襯得很沒有教養。
“所以,他們真的是敵人嗎?”伊娜嘀咕道:“真的不是帝都逃出來的難民?”
大家頓時為之側目。
一直到這個時候,全艦隊上下都還是以英雄和解放者自居的,唯一的目標就是打倒皇帝和發動戰爭的“統治階級”,真要是發現自己成了大量平民的虐殺者,對軍心士氣多少也是個打擊了。
好在,在將士們如此自我懷疑之前,帝國艦隊開始反擊了。
或許是靜默號艦橋上這里的笑聲被敵人感知到了,也或許是這些武裝民船內的帝國將士為了證明自己的勇氣,終究還是有人做出了反擊。
至少有二十艘以上的艦船開始了炮擊。在大多數友軍都在潰逃的當口,這樣的舉動甚至顯得有些悲壯。
雖然都是輕型艦炮但姑且也是軍用軌道炮,理論上是可以擊中一眾地球戰艦甚至靜默號的。雖然距離太遠命中率始終無法保證,但至少能表現出應有的勇氣和體面吧。
面對這些“民壯”的勇烈,地球艦隊在啞然了半秒鐘后,確定這些人不是平民之后,當然便毫不猶豫地做出了回應。
精確的炮擊把少數試圖頑抗的武裝商船擊沉之后,剩余的艦隊逃散得便更快了。他們已經不能被稱之為艦隊了,早就化成了一堆散亂的煙塵,仿佛馬上就要消失在星海的漆黑蒼穹和迷亂的背景輻射之中了。
“所以,他們確實是來搞笑的。”余連摸著下巴道,還是說了句公道話:“當然了,明明無兵可守,無船可用,還是毅然起兵,做到這個地步,也算是對得起皇帝了吧。”
“是的,他們應該是中央君臨星區所有的府兵了。如果運氣好能跳幫過來,倒是可以奮力一戰以報國恩,但若是登不上來,只要是來了,也可以證明勇氣了。”菲菲表示贊同。
她看著戰術星圖上那些商船逃逸的軌跡,眼神了然:“畢竟是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是帝都之前,皇家艦隊沒了,卻不代表蒂芮羅貴族就沒有保護國家的義務了。總需要有人站出來,哪怕是象征性地開一槍。”
她想了一想,又笑道:“另外,現在崩了,就可以理所當然地帶著剩下的力量返回家鄉,去保護父老鄉親了吧。如果皇帝死了,就不知道幾人稱王幾人稱帝了。”
眾人愣愣地看著菲菲,覺得自己貌似是在上一堂不是太見得了光的歷史課似的。公孫擎沉吟了一下,忍不住問菲蓮:“所以,帝國貴族是這樣的嗎?”
“這個,稱王稱帝也太夸張了。不過,各路貴族和鄉紳在自己家鄉有些影響力,也是自然的。這,這有什么好奇怪的嗎?共和制不也是如此?那些選出來的議員啊州長啊總統啊什么的,不都在自己的家鄉很很強影響力的嗎?”
公孫擎打斷道:“不要避重就輕,現在說的是你們的問題。”
她自己其實也是帝國貴族,但包括她自己在內的現場一干人等似乎都忘記這一點了。
小斯王有些不滿地翕動了一下嘴角,又咬了咬嘴唇,接著才小心道:“總,總之啊,若真的會發生什么不忍言之事,帝都的樞密院和宰相府暫時無法執行原有的功能,地方出現權力真空也是在所難免的。貴族們也必定會趁機染指地方權力。”
是的,權力真空不會持續太久的。中央集權不去占領,地方自治就一定會開始話事。世俗治權不去發言,就一定會落到宗族甚至宗教手中的。
以上的一切都是通過歷史而證明出來的。
菲菲笑道:“也即是說,等到真的發生了一些不忍言之事,等到未來蘇王和衛王分出勝負,這些貴族實力派也一定會竊取大量的地方權力。無論是哪一位最終戴上了虛空皇冠,便都要和這些人妥協,是這樣嗎?”
斯王微微點頭,但隨即又想到了什么趕緊用力搖頭:“我,我沒這個意思。”
“這是一位選帝王在默認,帝國馬上要打內戰了嗎?”公孫擎嘖嘖稱奇。
少女選帝王臉上的表情當然比哭還要難看,但她還是竭盡全力擠出了一個姑且能算是笑容的樣子:“就,就算是真的發生不忍言之事,大家應該也能用一些理智的方式決定帝國的未來吧。是的,蘇王和衛王其實都是理智的人吧。”
她的語氣有點用力過猛,仿佛是在努力說服自己似的。
余連想到了人來瘋總想著要背叛自己階級的布倫希爾特,又想到了那個出賣老騎士長和自己做交易的前蛇首衛倫特王,實在是覺得很難用“理智”形容這種類型的家伙。
“以現在的局勢,會產生各種野心家也畢竟是再所難免的,這是人性嘛。這其實也是社會有活力的一種表現嘛。蒂芮羅人的民間至今不缺乏活力和血性,這說明你們的民族性尚且還處于壯年階段,豈不美哉?還沒有衰老的民族便還有希望,哪怕是遇到了政治和國家意義上的衰落期,也總有再起的那一日。”菲菲笑道。
斯列因王一時間不太確定對方是在夸自己還是損自己,便只能回應了一個難繃的尬笑。
余連則想到了自己在虛擬時間線中的經歷。有一說一,帝國諸侯們之所以敢成立所謂的“貴族聯合軍”反抗伊雯雅女皇,和之前長達兩年之久的諸王內戰,帝座上長時間無人端坐,也是很有關系的。
“不過,按照帝國法律,就算是我們弄死了皇帝,在選帝大會確定的新皇登基之前,國政是由樞密院看守的。”公孫擎卻遲疑道。
“這一切的前提是,舊皇是自然駕崩的,新皇是合法上位的。”菲菲笑道:“是這樣吧?斯王殿下?”
感覺你們都默認皇帝已經“非自然駕崩”了。小斯王的表情很復雜,但還是咬著嘴唇默默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我們挺進天域,其實也是要引燃帝國的內戰嘛。這樣才能給我們可喘息的機會。真不愧是司令官閣下。”尼摩艦長道。。
嗯,我想到了這一點了嗎?余連認真回憶了一下,發現自己還真的想到了,頓時便決定還是順便驕傲個三五分鐘吧。
“可是,從長遠來講,這也不見得是壞事。”菲菲看著表情很是崩壞的少女選帝王,便很是體貼地安慰道:“在多事之秋,在非正規的歷史階段,便總會有別有用心之輩想要為自己的野心奮起一把。可是,他們跳到了明面上,反而給了執政者打掃房間的機會。對帝國的未來而言,這當然是好事了。”
“這,這是好事?”
“自然的。不破不立可不只是一個哲學概念,更是一種世事概念的。”菲菲語重心長道:“小菲蓮,為了自己的未來,你要好好學習了。”
我現在還能有什么未來嗎?十五歲的少女苦笑了一聲,正值花季的年紀,生生把自己整出了一點中年社畜的酸楚出來。
不過,仿佛是為了印證菲菲的判斷似的,在這批四散奔逃的武裝商船都逃到了電弧炮的射程之外的時候,靜默號的通訊頻道便隨即接收到了一段來自某艘大型商船上的電文。
當然不是直接通訊,而是信件。
打開之后,余力卻頗有些驚訝地發現,出現在熒幕上的竟然是自己的“老熟人”,當年在戰神祭上有過一面之緣的亞羅桑公爵。
好吧,說是“老熟人”也并不完全正確的,余連其實和公爵閣下都沒有正經說過話,但卻和后者的兒子挺熟的。
不就是被自己先是打爛了臉,最后又被砍了腦袋的那位魯米爾爵士的親爹嘛。
也便是據說為衛倫特王的“小月亮”的那位。
話說回來了,魯米爾爵士雖然長了一張可以成為“小月亮”的俊美面容,但在另外一條時間線上,也畢竟是成為了帝國元帥和騎士長的大人物,天賦和能力可見一斑。可在這條時間線上,他畢竟是夭折得太早了,自然也早早被某個始作俑者忘掉了。
沒辦法,畢竟他余連大帥砍過的人太多了,要是把所有的受害者銘記于心,對自己的大腦容量的考驗也還是太大了。
如果不是亞羅桑公爵和那位“小月亮”有七八分相似,自己也想不到故人吧。
考慮到這位姑且應該還能算是長輩,余連正想主動打個招呼,對方便已經開口了。他聲音沉重而肅穆,表情異常嚴肅,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向您致敬!余連將軍。”公爵的聲音通過通訊器傳來,依舊充盈著一種過于張揚的刻意、昂揚和不屈。雖然總覺得有些刻意,但情感應該還是真實的。
是的,哪怕只有一部分,也應該能算是真實嘛。
“吾乃奎山特星區的守護者,開國四十八家之一的族長,亞羅桑公爵,帝國樞密院大臣,皇家艦隊元帥,邊境八府折沖都督,一等帝國龍耀騎士,卡庫·朱尼爾·卡拉什爾。”
好生冗長的頭銜,這里也站不下這許多人啊!他莫不是以為,這么報名之后,是能表現出某種來自帝國古老貴族體系的壓迫感。
很顯然,他真沒有傳達出什么明顯的壓迫感,反正現場大家確實沒什么觸動。
另外,你是個鬼的“奎山特守護者”啊?這都是兩千年前的老黃歷了吧?那個時候,亞羅桑公爵作為邊境領主,確實獲得了指揮星區開拓的授權,便如此獲得了這般頭銜。
可現在,偌大一個星區幾乎都是宰相府下轄的文官體系直接管理的郡縣制,而你們亞羅桑公爵家的領地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另外,“奎山特守護”的說法也早就成了個榮耀職位了。
余連頓時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如果真的像選帝王小丫頭說的那樣,這些地方大貴族真的別有用心,奎山特星區便相當于是亞羅桑公爵給自己留的“基本盤”了吧?
他若有所思地點頭。
亞羅桑公爵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在積蓄所有的勇氣,聲音陡然拔高,鄭重其事地仿佛是做什么熱血沸騰的宣言似的:“我深知,以我麾下這些臨時征召的民船,絕非閣下虎狼之師的對手!此乃天命,非我等凡人所能抗拒!在下已經兵敗,只是暫時退回奎山特星區,整軍經武。將軍閣下,莫要以為,您今日的小勝,就代表能獲得最終勝利!不久之后,必有忠勇之士從奎山特起兵,收復失地,掃蕩群邪!您可要好自為之?”
呃,這是在給自己摘清責任嗎?
在地球人疑惑的目光中,公爵的話鋒一轉,右手重重捶在自己的左胸,發出沉悶的響聲。
他正聲喝道:“奎山特乃是我家世代經營的桑梓之地,英雄之土!上有歷代先帝英靈庇佑,下有百萬忠勇軍民枕戈待旦!若閣下之兵鋒,膽敢指向奎山特!星取上下軍民,必人人奮勇,個個爭先!我等將戰至最后一兵一卒,流盡最后一滴血!必將讓入侵者付出絕難承受之代價!奎山特星區的每一顆星球,都將成為地球入侵者的墳墓!勿謂言之不預也!讓宇宙之靈和蒂芮羅諸神見證我么們的勇氣!“
所以,我什么時候說過要進攻奎山特了?余連依舊只能表示疑惑了。
當然了,有一說一,如果拋開基本邏輯和畫個靶子打的嫌疑,對方的這番話也算是慷慨激昂,擲地有聲的,很有精神的,一點都沒有跌帝國公爵的份兒的。
如果忽略掉他此刻正身處一艘正在逃離戰場的武裝商船上的事實,任何人看了,都會覺得,這位可真的是以為忠勇無畏的蒂芮羅貴族的典范啊!
于是,靜默號的艦橋上頓時便出現了一種詭異的寂靜。
過了幾秒鐘,公孫擎才小聲問道:“他是不是想要說,不要來找他麻煩,他很兇的。”
伊娜想了一想,用不是太確定的聲音道:“應,應該就是這個意思了吧?他現在的主要責任就是保衛家鄉了,至于帝都和皇帝嘛……姑且也算是盡力了嘛。”
“是這樣的嘛?”公孫擎問少女
“我怎么回答?人家沒正經當過諸侯的,才當了幾個月諸侯就被你們抓了。”小斯王捂住了臉,聲音從指縫里悶悶地傳了出來:“我就只是知道啊,既然是一位合格的蒂芮羅貴族,理所當然就一定是很擅長生存的嘛。”
“說起來,亞羅桑公爵也是衛王的朋黨吧?”菲菲沉吟道。
“是啊!他那已經被我打死……去了宇宙之靈那里的兒子,曾經還是衛倫特王的小月亮呢。”余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