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葉明珠側·母女之爭

那個灰色的，像是球藻一樣的小小球體。

——奇怪，剛才為什么沒注意到呢？

越是注視，就越感覺到“自己”與那團物質之間的密切聯系。

就像是本為一體一般。

葉明珠回憶起自己的童年——被母親擁抱著，無微不至地寵溺著長大的童年。

明明在風霜戰火中，母親卻用她的力量、她的辛勞，甚至面對威脅時決絕狠惡的手段，讓葉明珠擁有了一個養尊處優，像是和平年間大小姐一樣的童年。

然而，在葉明珠七歲那年，事情發生了變化——母親將一支染血的鋼筆，和一疊任務清單交給了葉明珠。從此，葉明珠逐漸體會了母親霸道的掌控欲，想要將女兒的生活和成長完全納入掌握中，讓女兒完全按她意愿來成長的蠻橫。

“必須要”學通文史與百般才藝，“必須要”柔順于外，詭謀于心，做好完美的“大小姐”。不能像同齡人一樣有業余愛好，不能在林間和田埂上玩耍，對于上個世代殘留下的“游戲娛樂”，更是要視作洪水猛獸，竭力地避開。

學業上偷懶就會沒有東西吃，貪玩就會被打手板，若是跟同齡的孩子相處太近，還會有更嚴厲的處罰等待著葉明珠。一直以來就被這樣教育的所謂“英才”，或許還能勉強適應，但葉明珠卻是自由、快樂地長大的，她可以把被托付的任務做得完美，但她的身體和心，卻一直在抗拒著管束，抗拒著按照母親設定的方式來成長。

小姨家是她唯一的快樂港灣——不知為何，作為黑道惡徒的母親，卻頗為忌憚和敬重身為普通警員，沒有任何異常能力，每天為了調解沖突忙得灰頭土臉的小姨和小姨父。她家的表妹——名字叫方方——也是葉明珠記憶中唯一的玩伴。

姐妹倆半個月才能見一次，卻好得像是親姐妹，也正是她讓葉明珠見識了平凡的生活中還有那么多的“好玩的東西”，讓葉明珠不至于變成一個對紅塵世間一無所知的“黑暗少女”。

葉明珠本以為這樣的生活會持續下去，也試著去理解母親在嚴厲背后的期待與苦心，直到——母親突然宣布，要讓自己去政治聯姻。

——對方是根本不認識，而且年齡是葉明珠三倍以上的黑道中人。據說他們的勢力，龐大到母親都無法抗衡。

——那是，葉明珠與母親的第一次吵架、第一次反抗，同時，也是最后一次。

在那次爭吵中，出于氣惱也好，真心也罷，母親對葉明珠說出了，讓葉明珠下定決心遠走，再也不回來的“那句話”。

“你的想法，你的想法……你的想法算什么！說到底，你會出生就是個錯誤！是我當年犯下的冤孽！你要是連那些冤孽都沒法幫我償還的話——還不如去死好了！”

——我是錯誤？

——我是“冤孽”？

——我生下來，是為了幫“母親”還債？

葉明珠錯愕當場。那之后，她狠狠地抓著母親，要母親解釋這句話的真相。

母親卻一句話也不肯說了，反而露出了葉明珠從沒見過的黑暗表情，掐住自己女兒的脖子，對她使用了原本用于折磨敵人的變異能力“玩偶之家”。

在經歷過仿佛永遠也不會結束的痛苦，無數次被揉成肉球又恢復原狀之后，葉明珠被改造成了變異者。而經母親之手被改造，也就意味著她的身體動作被操縱在母親的一念之間，從此再也不能反抗母親。

再次醒來時，葉明珠看到母親睡倒在自己的床邊，流著淚，說著類似“原諒我”的話。

但葉明珠跟母親的個性一樣固執，一樣強硬而不知融通。她知道，如果母親下定決心要完全地控制她，那她反抗的機會就只剩一次了。

利用嶄新的身體，葉明珠從家居的小樓上跳下，扭傷了腿，但成功逃離了家族的居所與密集的守衛。她想要去小姨家，卻不知道方向，在荒蕪惡臭，被戰后的難民、野狗，甚至結伙作案的惡徒窺伺著的河流沿岸，餓著肚子跋涉了三五天。

某一天，她靠著一棵大樹睡去，就沒有再醒來。

也許是睡夢中遭遇了厄運？又或者純粹是“新身體”的新陳代謝太快，早已在跋涉中耗竭了能量？

總而言之，當再次睜開眼睛時，她便已經來到了主神的世界中，遠離了嚴酷卻畢竟溫暖的家，獨自一人承受世界盡頭的風霜雨雪……

直到現在，葉明珠也仍然記恨著自己的母親。但是，經歷過這幾個月的戰斗、相識、離別再重逢，她已經不再像一頭熱地離家出走時那樣，對發生的一切毫無疑問了。

母親——媽媽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如果那個時候我沒有選擇逃跑，而是停留下來，把一切問清楚，得到的會是更大的失落呢，還是意外的，合理的“解釋”？

她又到底是怎樣看待我的？是真的作為一枚沒有意志的“贖罪”棋子，還是……那只是氣話呢？

這些事，葉明珠偶爾也會想起。不會跟同伴們說就是了，因為她認為這是屬于個人，無從回首，分享出去也沒有好處的事。

然而，在這里，在十六年前……

和母親重逢了嗎？

甚至，旁邊還有變成了，或者說“那時還是”突變者的小姨和小姨父？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對那個“灰色球體”的莫名熟悉感，其因又是為何？

那東西應該是“人造胚胎”，而且暫時停止了發育。那種狀態能夠保持許久的話，在不久后的將來被提取出來，發育成孩童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沒有父親的自己。

——難道說？

將一切信息回顧了一輪后，葉明珠的腦子忽地“嗡”的一聲，她本人也一個戰栗，開始粗重地喘息。

——不會吧，不會是那種可能性吧。

如果是那樣的話，自己就根本不是什么“母親的女兒”。

她對自己的管束、猜忌、利用，一切的行徑，也都變成合理的了。

如果，“她”并沒有承受十月懷胎之痛；如果，兒時的快樂和寵愛可以設法偽造。

如果，我本來就沒有被愛著，而是身后那個神情冷漠的“颯爽女子”，用來實現某種目的的工具的話……？！

葉明珠的動作，一下子停住了。

眼前，拿著手槍對著樣本的陰郁青年桑迪，也錯愕了一下，像是在評估眼前的兩波敵人哪個更加強大，哪個更加值得他用命去威懾。

而身后的三人卻毫不猶豫。

“看來，不止咱們盯上了樣本嘛？小帆，把那拿過來。”葉明珠的母親冷冷道。

“喂喂，我這‘空間折疊’可是很耗力氣的，你胳膊再讓我啃兩口。”在葉明珠印象中總是和和氣氣、溫柔嫻靜的小姨，此時卻壞笑著提出了“驚悚”的建議。

葉明珠的母親白了她一眼并不回答，反而是小姨父及時地掏出紅色藥丸，半強迫地塞到未來妻子的口中。

“唔……比姐姐的胳膊口感差多了。不過，行啦。”

葉明珠的小姨一伸手，陰郁的科學家青年尖叫出聲！他手里裝著“樣本”的玻璃罩，不知何時已經到了對方的手中。

“該死！把東西搶回來！”

陰郁青年怒吼，他身邊那兩只“變異體傻大個”朝三人攻去。

然而——

葉明珠的小姨父掏出了大口徑霰彈槍，一槍就轟爆了一只“傻大個”的腦袋。

葉明珠的母親則連步子都懶得走，站在原地任憑那“大家伙”一擊，“大家伙”就像是整個變成了氣球似的，充著氣爆裂開來！

五秒后，戰斗結束。甚至比葉明珠上都要更快。

“好了，別被上面的蠢貨攔住，咱們走。”葉明珠的母親冷哼道。

“等等！”

葉明珠終于做出行動，用“金發美國少女”的姿態攔在三人面前。

“——知道我也想要那東西，你們就打算這么走了？”

“那你想怎樣？”

葉明珠的母親，用跟女兒一模一樣的蠻橫眼神隔空對瞪。

“打一場。”

葉明珠驕傲地昂起面龐，絲毫不顧眼前的三人都比自己高，還是自己在另一個時空中最親近的長輩。

“死者無言，敗者……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