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幸感到一股強大的撕扯力從四面八方傳來,不是作用于肉體,而是直接作用于他的存在本身。
周圍的景象瞬間扭曲、拉長,色采混合成一片混沌的漩渦。
耳邊是空間被強行撕裂的尖銳嘶鳴,以及執事們禱文被無限拉長的回響。
他穩住心神,放松了對空間的抵抗,任由這股力量將他包裹拖拽,在意識的感知中,他仿佛變成了一顆被投入湍急河流的石子,正沿著一條由神圣力量強行開辟的、極不穩定的通道飛速穿梭。
通道之外,是光怪陸離的色彩和令人心悸的虛空亂流。
偶爾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巨大的陰影在通道邊緣掠過,散發出不祥的氣息。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是一瞬。
前方的混沌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微弱的光點,光點迅速放大,最終化為一片令人不適的、彌漫著灰綠色霧氣的景象。
腳下的牽引力驟然消失,失重感傳來。
下一刻,三人幾乎是同時從半空中一個踉蹌,落在了實地上。
傳送結束。
雙腳踩上的不再是教堂光滑的石板,而是松軟、潮濕、鋪滿了腐爛落葉的泥土。一股混合著腐殖質、霉菌和某種難以形容的腥甜氣息撲面而來,濃郁得幾乎令人作嘔。
虞幸迅速穩住身形,目光掃向四周。
他們正身處一片極其茂密的森林之中。
參天古木遮天蔽日,虬結的樹冠將天空切割成碎片,只有些許慘淡的、仿佛經過過濾的灰綠色光線艱難地透射下來,營造出一種永恒的黃昏感。
空氣中彌漫著厚重的霧氣,這霧氣帶著一種粘稠的質感,阻礙著視線,連帶著聲音似乎也被吸收了大半,周圍死寂得可怕。
巨大的、形態扭曲的蕨類植物和藤蔓如同怪物的觸手,纏繞在粗壯的樹干上,一些散發著幽藍色或慘綠色微光的菌類星星點點地散布在樹根和巖石表面,為這片詭異的森林提供著唯一的光源。
這里的樹木也長得奇形怪狀,有的樹干上布滿了類似人臉的木瘤,有的枝條扭曲如同掙扎的手臂,空氣中漂浮著細小的、如同孢子般的發光塵埃。
“這里就是‘遺忘密林’的深處……”曲銜青低聲說道,她的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上,眼神銳利地警戒著四周。
周圍的死寂和扭曲的生態環境,無不昭示著此地的危險,在遠離了約里克夫鎮的情況下,他們可以直接把密林看作一個獨立的小副本。
伶人輕輕拂去肩頭落下的一片散發著微光的孢子,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四周:“能量場果然混亂不堪,連空氣都帶著一股……陳腐的甜腥味,像是某種東西腐爛后又發酵了數十年。”
他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一絲奇異的微笑:“真是……令人懷念的氣息。”
曲銜青:?
居然是懷念嗎?她轉頭去看虞幸,懷疑鬼沉樹一脈的人都對這種腐朽植物多的環境有所偏愛。
虞幸倒是沒表現出伶人一樣的閑適,也沒有理會伶人的感慨,他微微閉上眼睛,將感知如同蛛網般擴散開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這片森林似乎存在著某種壓制,他的感知范圍被大幅壓縮,只能延伸到周圍百米左右。
在這有限的范圍內,他“看”到了地下盤根錯節的根系網絡中流淌著的微弱污染能量,感知到了一些潛藏在腐葉層下和樹洞中的、充滿惡意的小型生命體。
更重要的是,他感覺到了一種無處不在的、低沉的嗡鳴,仿佛整片森林本身就是一個活著的、正在緩慢呼吸的龐大怪物,一種源自古老年代的瘋狂與壓抑,正從泥土、空氣和每一片樹葉中滲透出來,試圖侵蝕闖入者的心智。
活性太高了。
這大概也是鬼沉樹感知縮水的原因——它更喜愛死亡與詛咒蔓延的環境,操控的枝條其實也是“枯枝”,反而不喜歡生機勃勃的森林。
“感知被壓制了。”虞幸睜開眼,陳述道,“這片森林本身就不對勁。”
他抬起手,看了一眼那枚銀質信標,上面的麥穗圖案散發著微弱而穩定的光芒,顯示著它與遠方教堂的聯系依然存在。
“我們只有十二個小時。”曲銜青提醒道,她拿出臨行前得到的道具,指向一個方向,“大主教給的地圖顯示,‘徘徊泉眼’應該在這個方向,距離我們降落點大約三到五公里的直線距離。”
但在這種環境下,直線距離毫無意義。
濃霧、扭曲的地形、潛在的陷阱和怪物,都將使這段路程充滿未知。
“那就出發吧。”虞幸率先邁開腳步,踩在松軟的腐殖層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他的身影在濃霧和扭曲的光線中顯得有些朦朧,仿佛隨時會被這片遺忘之地吞噬。
曲銜青緊隨其后,步伐穩健。
伶人輕笑一聲,也跟了上去,他的姿態依舊閑適,仿佛不是來執行危險任務,而是在參加一場午后散步,只是,他那雙含笑的眼眸深處,也悄然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三人沉默地前行著,身影逐漸被灰綠色的濃霧吞沒,消失在這片充滿了古老秘密與未知危險的遺忘之地深處。
只有地面上偶爾被踩碎的、散發著熒光菌類,證明著曾有外來者,踏足了這片被世界遺忘了的角落。
他們沉默地在密林中穿行。
腳下的腐殖層厚實而松軟,每一步都陷得很深,發出令人不安的窸窣聲。
濃霧如同活物般纏繞在身側,不僅阻礙視線,更帶來一種濕冷的粘膩感,仿佛有無數看不見的手在撫摸皮膚。
周圍的樹木愈發扭曲怪異。
那些布滿木瘤的樹干在霧氣的遮掩下,時而像是痛苦扭曲的人臉,時而又像是某種沉默注視的眼眸,幽藍色的熒光菌類在陰影中明明滅滅,如同潛伏野獸的呼吸。
迷霧是這里的主旋律,連風都似乎不愿光顧這片被遺忘的土地。
前行了約莫半小時,一直高度警惕的曲銜青忽然停下腳步,低聲道:“有東西來了。”
幾乎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一陣極其細微的、仿佛無數人壓低了嗓子呢喃的聲音,從四面八方的霧氣中滲透出來。
那聲音模糊不清,聽不清具體的詞匯,卻帶著一種令人心煩意亂的韻律,如同魔音灌耳,直鉆腦海。
周圍的霧氣似乎也隨著這低語開始緩緩旋轉,扭曲的樹影在霧中晃動,仿佛活了過來,正對著他們指指點點。
“只是精神污染。”虞幸立刻判斷出來。
這種低語并非物理攻擊,而是直接作用于心智,試圖擾亂他們的思維,誘發內心深處的恐懼與瘋狂,他感覺到自己的意識邊緣像是被細密的砂紙摩擦,傳來陣陣不適。
伶人微微蹙眉,似乎也對這無孔不入的噪音感到厭煩,他的目光只是隨意一落,輕聲道:
“安靜點。”
霎時間,以他為中心,大片大片的深色青苔蔓延開來,如同在水面投下一顆石子,蕩起層層漣漪。
那令人煩躁的低語聲仿佛被一層青苔織就的屏障隔絕,瞬間減弱了大半,雖然并未完全消失,但已不再具有之前那般強烈的侵蝕性。
“真是惱人。”伶人目光掃過周圍依舊在霧氣中扭曲晃動的樹影,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諷,“看來這片森林并不歡迎我們這些‘客人’。”
虞幸看了伶人一眼,下意識瞥了瞥已經蔓延到周圍樹干上的青苔,青苔在林中一點也不突兀,仿佛與環境渾然一體,上面有與自己的詛咒之力特別相似的能量波動。
伶人的能力有很多種。
或許是因為恨,又或者是別的什么原因,據虞幸所知,伶人對鬼沉樹賦予的能力并不上心,這百年間,他早就找到了更加讓人恐懼的力量。
此時會用青苔,大概是因為合適吧。
不過虞幸現在也不是很在乎這個,他更在意的是這片森林本身。
在伶人屏蔽了大部分精神干擾后,他嘗試著再次延伸感知,并小心翼翼地捕捉了一絲那殘余的低語污染。
那是一種冰冷、粘稠的能量,帶著絕望、迷茫以及一種對“外來者”純粹的惡意。
當這絲能量被他引入體內,試圖用詛咒之力吞噬解析時,他“嘗”到了一種極其陳舊、仿佛沉淀了數十年的腐朽氣息,卻活躍著另一種生生不息的生命力。
完全矛盾的兩種感覺糾纏不休,就像是這片土地本身已經完全被滲透改造了。
“有發現?”曲銜青注意到他的神色。
“這里盤踞的污染很古老,說不定有很難對付的怪物。”虞幸言簡意賅,“但不重要,我們只是來找埃德加遺留的線索,密林里的東西不在我們的任務范圍內。”
密林的污染與星空完全不同,不是一個源頭。
他有理由懷疑,埃德加當年察覺不對后把線索藏在這里,就是為了利用密林的污染阻擋星空的視線,再加上遺忘密林可能存在的“遺忘”力量,線索才能保存至今。
換言之,對于密林里的東西,他們避開就好了,沒必要像探索約里克夫鎮怪物一樣講究細節,畢竟,就算是殺了林中的怪物,也不會有額外的貢獻度。
所以,只要怪物不主動來到他們面前,只是一些小打小鬧的試探的話,就隨它去吧。
過了一會兒,那躁動的低語見他們不受影響,終于是默默退去了。
經過這番小小的插曲,三人知曉了密林里詭異事物的活躍程度,不再僅僅關注前方,而是將感知覆蓋到四周每一個可能隱藏危險的角落。
又往前走了一段距離,濃霧依舊,扭曲的樹影在霧氣中幢幢,仿佛無數窺視的鬼影,密林中的霧氣本身就有著讓人迷失的力量,在一定程度上減緩了他們的行進速度。
但三人都不急。
因為他們能感知到,他們一直在向正確的方向前進,沒有迷失,只是空間和時間的差距被拉得很開,對他們而言不算長的幾千米路,卻花費了更長的時間。
在愈發濃稠的灰綠色霧氣中跋涉了近一個小時后,走在最前方的虞幸抬起手,示意身后兩人停下。
他的目光穿透層層霧障,鎖定在前方一片相對開闊的區域。
那里的樹木稀疏了一些,地面上堆積的腐葉似乎也被人為清理過,形成一個不規則的圓形空地。
空地的中央,依稀可見一個低矮的、被大量藤蔓和苔蘚覆蓋的隆起物。
“好像到了。”虞幸低聲道,率先朝那片空地走去。
曲銜青和伶人立刻跟上。
隨著距離拉近,那個隆起的輪廓逐漸清晰——那是一頂早已破敗不堪的帆布帳篷。
帳篷的布料已經腐朽成深褐色,被各種攀援植物撕扯得千瘡百孔,勉強維持著骨架。
帳篷門口散落著一些銹蝕的金屬罐頭盒和一只裂開的皮制水壺,無聲地訴說著曾經有人在此短暫停留的痕跡。
“曾經有人在這里建立了營地?應該是埃德加吧!”曲銜青環視四周,手依舊按在劍柄上。
這片空地給人一種不祥的預感,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暗處窺視。
伶人沒有靠近帳篷,而是將目光投向了空地邊緣,一塊半埋在地里的、不起眼的灰色石塊。
他踱步過去,用腳尖輕輕踢開覆蓋在上面的濕滑苔蘚。
石塊露出了更多的部分,上面似乎雕刻著一些模糊的圖案。
“來瞧瞧。”伶人吩咐道。
虞幸和曲銜青走到石塊旁,這塊石頭大約半人高,表面粗糙,布滿了歲月的痕跡。
被清理出來的部分,清晰地刻著一個符號——那是一個扭曲的、仿佛由三只眼睛重迭而成的怪異圖案,眼睛的瞳孔處被刻意加深,如同三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在這個符號下方,還有幾道潦草的刻痕,像是某種箭頭指示。
“這個符號……”曲銜青蹙眉,她迅速從隨身攜帶的、由大主教提供的資料中抽出一張拓印紙。
紙上正是教會從《遠行漫記》中找出相關線索后,為三人提供的可能會用到的幾個古老符號之一,與石碑上的圖案幾乎一模一樣。
“沒錯,就是這個符號,代表‘警示’與‘隱藏’,是密教徒常用的。”曲銜青確認道,“埃德加是從瑞爾那兒得到的用法嗎?”
虞幸的目光落在符號下方的箭頭刻痕上,箭頭指向帳篷側后方一片更加陰暗的、被巨大樹根盤踞的區域。
“不一定,也有可能是他自己接觸到了密教。”虞幸指向箭頭所指的方向,“他把什么東西藏在那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