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的春夏之交,總會迎來風沙的天氣。早幾天、晚幾天,總是這個時間。無論塞北是烽煙四起還是平靜地度過這個時令,天氣總不會因眾生的腳步而變化。
是以,當又一個清晨醒來,窗外透過來的光輝帶著一股沉沉的昏黃時,每一個塞北的人都知道,風沙的季節又到了。
這樣的季節還要打仗,是非常難熬的。山林之中還好,但一旦走到曠野上,能見度就能到十丈之外只剩影子,二十丈外人畜不分的狀態。這還是風沙季節的好天氣,若是沙暴來臨,近在眼前也是什么都看不到。
塞北軍隊向來喜歡在這時候進攻,一則春夏之交這個時候正好算是發兵的好時機,二則塞北的人原本也沒多少農耕生產,不需要考慮春種和夏收的問題,趁著這個機會打大魏一個措手不及,運氣好還能搶一波夏收的糧食回去。
而如今的大魏軍隊,早已習慣了塞北的天氣變化,也不會有零散的塞北軍敢來搶劫了。
然而如今是兵臨城下的時候。
樓靈珠在得到陸凝允許的情況下,已經將一些熟人家中的老幼無法戰斗之人都帶到院子之中保護了起來。她走南闖北記錄各類奇聞,對于塞北的天氣也略有所知,只是此時此刻偏偏趕上風沙到來,到底有些不祥。
可惜她并沒什么戰斗能力,雖然一身護身的小道具倒是挺多,卻也不是能在戰場上使用的。
翻開陸凝給自己的陰帥圖,樓靈珠開始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例如《酆都篇》的寫作。她深知這不是她一人之力所能完成的東西,于是也將金寶、銀寶等幾個天性聰慧的孩子叫過來,一邊寫書,一邊教學。
而塞北的山林防沙能力也并不是很強,就算陸凝周圍的寒冰陣能夠濾除部分沙子,不至于一張嘴就吃一嘴沙粒,但呼吸之間依然不是很舒服。反倒是手底下幾個人,除了玄陽子一行是新來的以外,其余人多少都在塞北住了幾年,早就適應了這種氣候。
這已經是立夏之前的最后一天了,而妖魔的攻勢漸漸減弱了下去,畢竟是試探,而試探到這個時候,大概已經結束了。陸凝深知雙方必然都有些手段還沒拿出來,甚至可能不只是有些。
秦太師只有十絕陣?妖魔只有這些小股的騷擾部隊?她可是見過酆都的陣仗,塞北雖然沒有那樣的時間積累,卻有一位更善于用人類方式組織軍隊的妖星。
“將軍……”
玄陽子等五名旗官按照習慣聚集了過來,他們分擔著一部分指揮職責,所負擔的范圍也更加全面。而每次戰斗之后,陸凝都會就戰斗之中他們出現的一些問題進行講解,畢竟寒冰陣的領悟對于他們來說還需要大量時間。
“今天居然是人。”
不過這次要討論的倒不是什么指揮的問題,因為這一次的對手太弱了,他們殺光這個斥候小隊一點困難都沒有,在相同的服裝之下,這支隊伍居然全都是人類組成的。
塞北的軍隊里居然還有人,沒有全都變成倀,這也讓陸凝覺得有些古怪。倒不是覺得妖星留這些人一命奇怪,而是這些人明明已經可以通過變倀,然后歸律的方式達到新律永生的狀態,卻還是要上戰場來送死。
如果是什么牲祭的發揮,也沒必要跑到勾陳邊上來,畢竟這里有三個絕陣,三個牲祭在搶資源,就算有什么新的牲祭鋪開,也不好爭奪。
玄陽子等人顯然也已經察覺了這個問題,它不該被忽略。
“妖魔用人類作為犧牲品,是一件很不尋常的事。”陸凝說道。
使用俘虜、人肉盾牌這種卑劣的行徑,說來慚愧,是只有人會干的事情。妖魔陷入劣勢會搏命也會逃跑,但基本上沒有那個腦子玩一些陰謀詭計……這是以前。
出了黃夔這個異類之后,陸凝也不知道這個經驗是不是還有用,但她直覺就感到,妖魔依然不會做出那種它們本就不算了解的行為來,這種做法別有目的。
既然有這種想法,陸凝也就打算今夜的軍官會議上將這件事說出來,免得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情報耽擱了整個戰局。至少作為這幾天擁有最大戰果的人,大家不會忽視她的想法。
不過她也不知道,那位被她殺死的妖王,在一番輾轉之后,再一次來到了這片戰場。
郁壘坐在中軍大帳之前,古樸的大門在背后張開,含章帶著惱恨和一副嶄新的軀體從門內走出,并沒有人迎接他,兵刃不是不接受失敗者,但一個照面就被人打死,還是被名不見經傳的掌令使打死,已經足夠那群家伙嘲笑他很久了。
“門不會一直打開。”坐在門前的郁壘忽然說話了,“十五日,是我許諾給黃夔的期限。在那之后,如果你再不慎死于戰場,那就從冰湖那邊自己跑過來吧。”
“是……是。”含章面對這位可不敢隨便說話,急忙躬身行了個禮,然后匆匆忙忙地趕赴大營那邊去了。
“……庸碌,能成為妖王,還是靠著學別人,而非自己領悟。”郁壘低聲念叨了一句。
“可李寄手下,到底還是有三個走出了自己道路的徒弟。”
身穿華服的妖王走了過來,面帶微笑,將一枚白色的珠子丟給了郁壘。郁壘伸手抓住,放入口中吞下。
“精純,你的夢筆生花又有所進境?”
“不是,只是近日來那些舊時代鬼東西的蠢動越發頻繁了,都不用我到處處理,就能收集一大批。”
郁壘聞言,也露出了一絲驚訝的表情:“這么快?我以為至少還要有個一年。”
“一年也不算很慢。”
“你和魃要分心對付那些東西,戰場之事就不參與了?”
“很難,讓書畫和天儀那些妖王去吧,雖然不及李寄,至少各有一個頂用的。其余的勉強還能當個馬前卒。”
“孔宣……我一直不是很喜歡你的作風,不過感謝你為妖族所做的這些。”
“我是為了留下我的名聲,和你們這些淡泊名利的家伙可不同。不過……繼續打開門吧,郁壘,我們的妖星閣下可是還需要你們強而有力的支撐,畢竟為了尋求完美的規律循環,他已經不在此處。”
“這是他認為自己最重要的職責。我們都同意。”
“啊,說得對。不過和以往一樣,無論他迎來什么樣的結局,我都該開始尋找下一個可以教導的人了,再見,郁壘……完美的規律,恐怕很難真的誕生在這個世界上了。”
“是嗎……”
妖王之間錯身而過,各自不再言語。
而被妖王所說的部下,已經各自開始了真正的集結。
巨闕此時已經在勾陳外的營帳內與正式集結在此處的大軍集合,而這片大營的設置者則是處于支援位置的“工匠”和他們帶領的后勤部隊。
如果有哪個人看到這個營地之內的軍隊的話,恐怕會非常震驚,因為這個大營雖然依照著人類的習慣布置,卻已經完完全全按照妖魔的習慣重新做了規劃,每一種兵種的定義在此都已有所不同。
巨闕找到了此處的“工匠”首領,鉚釘。
妖魔尚未褪去屬于自身的強大軀體,化為人形的模樣,棕褐色的焦枯外皮上纏繞著大量金屬鎖鏈,將一個熊熊燃燒的鍛爐捆縛在它的軀體之后。鉚釘頭部唯一一只眼睛上閃爍著火焰一般的光澤,它的四條腿撐在地上,雙手正打開一張圖紙。
“巨闕……如你這般的妖王,沒有必要在這個時間來找我……”
“進攻計劃。”巨闕說出了來意。
“你不是知道了嗎?按照之前的規劃,進行一輪炮擊之后,使用——”
“鉚釘,我們不要進行這種沒有意義的對話。”巨闕盯著對方,說道,“說到底,勾陳一方的真正指揮將領并非你我,我們平級,你隱瞞一些也是正常的。但糊弄我可就不對了。”
鉚釘沉默了片刻,將圖紙卷起來放到了一邊。
“巨闕,你在擔心什么?”
“我擔心一些陰謀,每當我學習人的樣子,就越是能體會到這個族群想法的陰暗與邪惡,而我們在學習他們的時候,是否也將這些東西都學了進去?”
“這我給不了你解答,你應該問你的那位老師,李寄。”鉚釘呵呵一笑,“巨闕,如果學習人類只讓你變得越來越瞻前顧后,那你還是老老實實當一只妖比較好。”
“是嗎?那么回到剛才的問題,你到底需要做的是什么?鉚釘,我們最后派出去的隊伍都是一些人,我不懷疑他們的忠誠,但我不懂這個做法的意義。”
“那你大概是多慮了,那些人的死亡大概只是飛廉想要發動能力必須有的前提。你知道這幫具名的妖王的能力都是神神秘秘的,就連我們也不清楚老師們的全部實力是什么。”
“你沒有擔憂嗎?”
“我還沒有學成人,巨闕。”鉚釘怪笑了起來,“聽命行事即可。”
作為一個從這個階段過來的妖,巨闕知道此刻再多問也無法向鉚釘打聽到更多東西了。
“擔憂”是一種妖魔基本沒有的情感,就像鉚釘現在這個樣子,只要聽從命令即可,除此之外按照本性行動。即使學習了再多,即使能力再強,都無法與巨闕相互理解。
他很想向自己的老師請教,可是李寄并不在此地。她對于攻城戰沒有什么興趣。
攻城戰對于這個時代的軍隊來說是個難題,如果此前塞北還能憑借妖魔暗中幫助拔下幾座普通的城池,那么現在菱州上屹立的三座城市,是不折不扣的對妖魔特化防守城市。
哪怕不說由絕陣保護的城內,光是城墻的厚度就屬于妖王來了也別想輕易破開的那種。外城墻的石頭足足有二十多米厚度,城墻上別說站人了,連戰車都能推上去,而且這還只是外城墻,勾陳是修筑了甕城的,防守森嚴程度比外城墻那里還厲害,至少光是陸凝所知,任何沒有原因敢闖進甕城的,立刻就會被風吼陣洗地,妖王來了也得脫層皮。
而城內的武器裝備也準備得十分充足,像陸凝這種掌握寒冰陣的拿的配給還屬于少的,常規軍隊基本上只要出城,獵殺妖魔的各類武器都是帶到帶不下為止。畢竟這里跟妖魔打了這么久,材料也拿到了不少,鎮妖官們曾經列裝的“咒血”弓弩在此處幾乎可以當常規弩箭使用,而除此之外,蒙皮甲胄、妖素兵器、咒符火彈之類的東西也庫存充裕。靠這些東西,普通的軍隊只要訓練有素,也有著和普通妖軍好好碰一下的實力。
此前山林之中妖王的襲擊實在是有點超規格了,不過在第一天之后,雙方的戰斗就謹慎了不少,也沒有再爆發出大規模的傷亡,烈焰陣啟動的頻率也降低了許多。
而今日——立夏。
沙塵和陰云籠罩著天空,將陰影投射在大地之上。無光的遠方出現了黑色,隔著迷陣所籠罩的群山,妖魔的軍隊開始顯現,盡管只是一團連輪廓都無法分清的影子,但橫亙于地平線上整齊推進的壓力還是給到了勾陳城上的守軍。
“他們瘋了?”
陸凝、秦梳還有另外一名風吼陣掌令使就在城墻上,看著到來的敵人,秦梳喃喃低語道:“這個距離,哪怕威力弱一點,也足夠烈焰陣炸一發的。”
正如此前所說,平原列陣的行進在正式交戰中早就被廢棄了,而如今妖軍竟然又拿出了這老古董的陣型,那肯定不是腦子出問題了。
“警戒。”陸凝瞇起眼睛,溺影妖目所賦予的視力,極盡所能,向遠處那黑壓壓的軍隊看去。
隨后,她看到了——整齊排列,間隔,稀疏的妖氣。
就像是一張原本應該稠密排列著棋子的棋盤上,實際間隔了五目的距離,才有另一顆棋子一般。
沒有妖氣的影子是什么?
在陸凝剛剛反應過來的瞬間,她感覺到地面輕微的晃動,在目力只是輕微可查的遠端,“軍隊”停下了腳步,隨后,一片黑色脫離了那軍隊,以拋物線向勾陳飛過來。
古代并不存在那種一聲令下,整齊拋射,可以宛如一道墻壁一般的箭雨,畢竟射手的力氣和弓的材料之類偏差過大。可是——若是炮呢?
石炮,在這個還沒有更大威力的炸藥技術出現的時代,被妖軍的工匠們以天賦帶來的精度和役使倀怪的大量苦力,批量制造了出來。而以具備巨大力量的妖魔拖拽,完全可以避開炮身本體笨拙難以運輸的缺點。
每一顆重達上千公斤的巨石形成的雨幕,宣告了對勾陳攻城之戰的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