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軍慘淡不用多言。
李秉常的大營內,彌漫著壓抑與絕望的氣息。
帳內燈火昏暗。
炭盆中的火焰微弱跳動,李秉常面容鐵青且蒼白。
他鎧甲未卸,血跡斑斑的披風隨意搭在椅背上。
帳外賀蘭山吹來的風呼嘯著,夾雜著傷兵的呻吟與戰馬的嘶鳴,更添幾分凄涼。
眾將垂首肅立,不敢直視他的目光。
丞相李清須發凌亂,肩甲上還帶著箭傷,這位漢人一貫視為文臣,被黨項將領認為一意逢迎壞了李秉常心術。
但昨日危難之際,手無縛雞之力的對方也托起刀上陣,陪同李秉常一起向宋軍營寨沖鋒。
頓時被眾黨項將領們高看一眼,再如何昨日對方也表現出了勇武,不能在私下稱其為漢家佞臣,但是……但是……所有的辛苦在宋軍鐵壁般的營壘面前都沒有用。
連重新組建的鐵鷂子,也是被撞得粉碎了。
李清低聲稟報道:“陛下,鐵鷂子折損過半,靜塞軍監司也戰死了……”
李秉常面上抽搐,這支鐵鷂子是他平夏城之戰后重新組建的,費了他多少的心血。而今在今日的沖寨中折損過半。
李秉常厲聲道:“七級渠的水呢?為何淹不了宋軍營寨!”
一名將領戰戰兢兢地解釋道:“似宋軍早有防備,宋人.宋人早用沙袋壘了水壩”
角落一名酋長蜷縮著包扎斷臂,喃喃道:“宋人的神臂弓……像蝗蟲一樣……”
“還有那床子弩……就算穿著七層鐵甲都能射透。”
帳內沉默如死。
火盆偶爾爆出幾聲噼啪響動。李秉常望向帳外賀蘭山和咆哮的黃河,恍惚間似又聽見宋軍連環寨中震天的鼓聲,以及黨項騎兵沖鋒時墜入陷馬壕的慘呼。
他閉眼默嘆:“果真是我黨項的好水川……!”
李清道:“陛下,撤軍吧!”
“靈州城三面被圍,但離興慶府路的黃河水路,宋軍圍不了。”
“大可從陸上運糧運兵接濟,源源不斷地接濟靈州,靈州一時半會失不了。”
眾將紛紛跪下哀求李秉常。李秉常看著眾將染血的衣襟,以及鎖骨處深可見骨的箭傷。
“宋軍雖圍三闕一,但黃河水道仍在咱們掌心!”
“宋軍能圍靈州,但靈州糧草斷不了。”
“只要興慶府的糧船還能逆流而上,靈州守軍就能撐到遼國鐵騎南下!”李清堅定地言道。
突然間一名掀簾闖入,鎧甲上覆著鮮血的士卒:“啟稟陛下,探馬來報,章楶的援軍已從韋州出發了!”
李秉常瞳孔驟縮,帳內眾人面色慘白。
“惟精山上熙河路十萬宋軍開始拔營了。”
消息一出,帳內眾將神色大變。
眾將紛紛道:“陛下,若是渡過黃河直接北上直驅興慶府,其勢危矣。”
沒錯,宋軍打靈州只有數萬,周圍還有近二十萬大軍。
黨項要圍魏救趙,宋軍何嘗不想圍點打援,一旦靈州之圍不解,宋軍援軍從四面八方合圍上來。
靈州城下,李秉常所攜精銳折損了三分之一,再打下去不僅解不了圍,自己也要折在這里。
但是失去了援軍,靈州城中恐怕會不戰自亂。
李秉常想了想道:“就在浦洛河和靈州川附近屯駐兵馬與宋軍周旋!”
帳中眾將的呼吸為之一窒。老將嵬名浪布忍不住捶案:“陛下說得對!當年李繼遷祖宗就是在浦洛河伏擊宋軍屢戰屢勝。“
浦洛河是環州至靈州通路,李繼遷當年攻靈州時,為了截斷宋軍往靈州輸送糧草,多次在此伏擊宋軍成功。
這里有溥樂城(浦洛城)和耀德城,這是旱海邊緣的水草之地,也可以屯兵拱衛糧草。
只要環州至靈州城的糧道不能打通,宋朝只能從涇原路輸糧,同時還可以隨時威脅韋州。
靈州川,浦洛河處在西夏靈州與北宋環慶路間,東南可眺望鄜延路,西南沿安州川可至涇原路,南接環慶路。西夏據靈州川,依旱海地理之利,素來是京畿東南的天然防線。
同時靈州川能抵御北宋涇原、環慶、郡延三路合攻靈州,進逼興慶府。相反黨項沿靈州川出兵,可至鄜延、環慶、涇原三路。
所以李秉常覺得守住這里則事有可為,至少辦了這一步可以對靈州守軍有個交代,當即同意眾將所議,留下一萬兵馬在此,自己率大軍返回了興慶府,防止熙河路兵馬渡過黃河襲擊興州。
烽燧狼煙在賀蘭山北麓出現。
章楶的帥旗在黃土塬上獵獵作響時,驛馬嘶鳴著截斷了行軍隊伍。
章楶勒住戰馬,親兵突然捧來漆盒密報。
北風卷著沙粒撲在羊皮地圖上——彭孫的朱批軍報被刮得嘩啦作響:“火藥盡施,靈州城垣未損分毫。“
“荒唐!“章楶喉頭腥甜翻涌,險些落馬。
章楶重新定住身子,全靠攥住馬鬃才穩住身形。
三日前剛收到的捷報還揣在懷中,上面彭孫“旦夕可破“的狂言墨跡未干。
現在章楶攥著信箋的手背青筋暴起。
所有的火藥都埋進,卻不能炸動靈州城墻分毫,之前取鳴沙城的故計無法在靈州城下重演。
“樞密!“
章縡驚呼著要扶,卻被章楶鐵鉗般的手腕格開。
“彭孫這廝,竟敢誤我!”
章縡道:“爹爹靈州城池高大堅厚,又是黨項經營了幾十年之久,遠非鳴沙城小城薄墻可比。”
“炸不動沒什么。”
“一次打不成,再打就是。”
章楶道:“黃河水路不截斷,靈州可有兵糧源源不斷地接濟。”
“我軍在僵持之下,一時破不了城。”
“不過這也沒什么,另想辦法就是。”
他望向北方燃起烽燧。
“最要緊是彭孫這廝為了貪功,竟在靈州大捷后,繞過行樞密院將文書發至京師。”
“現在汴京上下都還以為靈州城旦夕可破呢。”
“這不是害了侍中嗎?”
三軍屏息間,章楶搖了搖頭,想起靈州之戰再度出現轉機,忍不住咳血于懷。
元祐元年六月。
彭孫靈州大捷的飛報已是抵京,李秉常率十萬黨項大軍猛攻靈州城下宋軍營壘,結果慘敗而歸。
消息傳來,汴京上下震動。
自攻下鳴沙城后,再到靈州城下,章越一直是算無遺策的存在,這一次李秉常大敗,靈州將破更是加強了章越的威望。
當飛騎踏碎汴京晨霧時。
此刻汴京的大街小巷都在談論在靈州大捷。
酒肆里說書人繪聲繪色地道:“陣斬黨項鐵鷂子三千級,李秉常敗走賀蘭山!“
一旁看客紛紛掏錢打賞。
“仔細個說。”
“詳細則個!”
說書人哪知靈州城下的詳情,但看在這么多賞錢上,也是信口胡謅。
“話說那彭孫將軍一桿金槍舞得似蛟龍出海!“
說書人將醒木拍得震天響,順手撈起桌角的銅錢塞進袖口,“只見他單騎沖陣,槍尖挑著三顆黨項大將的首級,直殺到李秉常的狼頭大纛下——“
酒肆里頓時爆發出喝彩,有個商賈模樣的漢子激動得打翻了酒碗:“那彭將軍可是學了楊六郎的鎖喉槍?“
“這位客官問得好!“說書人順勢把楊家將的橋段嫁接進來,“彭將軍使的正是天波府秘傳。”
“那李秉常嚇得魂飛魄散,忙喚出鐵鷂子擺什么天門大陣.“
一旁一名軍漢笑罵道:“放屁!鐵鷂子哪會擺陣?都是三騎一隊散著沖……”
說書人聞言尷尬。
但眾人一聽也不以為意,反而紛紛替說書人辯解起來。
“這是賞錢繼續講!莫被這些大字不識的軍漢攪了興致,京師里誰不知你鐵嘴之名。”一名說書人見了賞錢眼里露出貪婪之色,繼續道:“但見轟隆一聲雷響,三千鐵鷂子被炸得人仰馬翻——“
眾人呵呵有聲,聽得是神采飛揚。
說書人繼續道:“那李秉常敗逃時,學當年李元昊戴銅面具詐死,卻被咱們神臂弓手一箭射穿面具.“說著突然壓低嗓音,“諸位可知這一箭是誰教的?正是彭孫受楊業將軍托夢傳藝!”
似說書人這般,宣德門外聚集的百姓爆發出海嘯般的歡呼。
幾個太學生甚至將章越的《平戎策》拋向空中,紙頁在朝陽下如金蝶紛飛。
“勝了!”
“勝了!”
太學生們歡慶著。
覺得靈州城旦夕可下。
而此刻章越在都堂里正吃著剛從井水里撈起的果蔬,章亙在旁熟練的切瓜。
沈括笑著向章越道:“如今正是嶺南荔枝的好時候。我當年知宣州的時候,曾有嶺南的商人路經此地,偶爾嘗過一次,那是格外鮮甜。”
章越笑道:“存中若想去嶺南吃荔枝那是好說。”
沈括哈哈大笑道:“不敢求,不敢求啊。”
頓了頓沈括道:“這些年從丞相以郵政司貫通汴京與陜西的通路,何不將此法推行至天下各路,不僅使陜西至汴京消息往來更加便利。”
“這一次關中調集物資去陜西各路前線,也是大為方便。”
“沈某想何不讓嶺南也受其惠呢?”
章越道:“此言差矣,陜西至汴京的郵路,一半受益于朝廷對西北之故。”
“若沒有此事,郵政司怕是要賠了本。有弊無利辦事少為之。”
說著章亙畢恭畢敬地給沈括端來瓜果。
沈括笑呵呵地點點頭,等章亙出門忙事時,連忙道:“世侄愈發精明干練,他日揆位可期啊。”
章越道“你我都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話說回來,宰相之位豈是好為。”
沈括笑道:“誒,本朝韓呂兩家都是父子宰相。”
“這是佳話!一般子弟我不是不敢勸的。”
“但世侄我看是人中龍鳳,魏公若壓著怕是反而不好。”
章越擺了擺手道:“亙兒自視太高。”
沈括道:“世侄在西北時先后在俞充和韓縝手下任職,倒是善于應變。”
章越聽了笑了笑,沈括對此事倒是上心。
雖說黃履與沈括斷絕了翁婿關系,但他對章亙仍是頗為看重。當然這也是對自己表現積極靠攏的一等方式。
“說說正事。”
章越沒有正面答復沈括。
沈括肅容,但目光中閃爍著激動的光芒。
“啟稟侍中,上月一位商人毛遂自薦,向朝廷獻上所謂的'膽銅法'秘術。“
“戶部尚書曾子宣和出使遼國的蘇子由先后接見了此人。“
“那商人自稱掌握秘法,能以膽礬點鐵成銅。但曾子宣和蘇子由對此法都持懷疑態度。“
“蘇子由召見商人詢問:'此法本為朝廷所禁,你能掌握確實難得。但若在官府試驗,必然廣為流傳。你一人之力難以完成,必求助他人,屆時秘法將盡人皆知。'“
“'昔日禁令,豈不形同虛設?我豈能以偽亂法為首務?'商人聞言,只得悻悻而退。“
章越聽到這里,不由皺起眉頭。
此時,那位被譏諷為“三姓家奴“的樞密副使沈括聲音微顫,此刻難掩激動:“魏公,子由不是顢頇,而是謹慎。他后來派人告訴了我。我聽聞此事后,特意召那商人試驗。“
“結果確實可行。“
“魏公,我事先聽說信州鉛山場已用鐵釜盛裝膽水,旬月間便得赤銅——若推廣至全國,每年可增銅料何止百萬斤!“
章越點點頭:“此法當真可靠?“
沈括沉穩答道:“《抱樸子》中確有記載:'詐者謂以曾青涂鐵,鐵赤色如銅',與此法原理相通。“
“需要多少置換?“章越突然發問。
沈括早有準備,從容從袖中取出算袋:“按舊方,十斤鐵僅得三斤銅。但下官已改良配方.“
章越雖是理科出身,但穿越多年,書本知識早已生疏。
但經沈括這么一說什么‘以鐵換銅’,不就是FeCuSO→CuFeSO。
膽礬的化學方程式是五水硫酸銅,而鐵的化學性質比銅活潑,就可以置換出銅來。
沈括說工匠如何如何將鐵片浸在膽水中,數天后鐵片表面會沉積一層海綿狀的銅后,將鐵片取出刮下銅粉,最后收集這些銅粉,進行熔煉、鑄錠。
原來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膽銅法。
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的元祐年間曾有商人獻給朝廷,卻被蘇轍以“朝廷秘法“為由制止。此事在沈括的《夢溪筆談》中也有記載。
現在他敏銳地意識到,這“以鐵換銅“之法意義重大。
現在宋朝和遼國都深陷錢荒,經濟處于通縮狀態。遼國更嚴重,遼國百姓除了宋錢,其他貨幣一概不認,所以外流的歲幣又重新回到了宋朝。
而章越當時為了解決錢荒,就大力推行鹽鈔交子在市面上增加貨幣流通。
歷史上熙寧時的當二,當三錢,以及后來蔡京的‘當十錢’,以及呂惠卿在西北發行鐵錢取代銅錢,也都是這個思路。
不過無論當二,當三,當十還是鐵錢,這就和歷史上大泉五千一樣。
不如實實在在地鑄些銅錢,還有對青苗法,保馬法,保甲法進行修繕,實行結構性改革。
沈括聽了章越的想法道:“若這膽水煉銅之法得以推廣,大宋便可大量鑄造銅錢。”
歷史上,北宋末年膽銅產量已占了兩三成,到了南宋已高達八成。
章越道:“還是以這些銅錢作為交子的憑據。”
鹽鈔現在原先兌換解鹽,到兌換天下各地的官鹽,如果朝廷一年有價值一千萬貫的鹽可售,那么就可以發行一千兩百萬貫的鹽鈔,其中這兩百萬貫就是鑄幣的利潤。
同時交子是以銅錢鐵錢為準備金制度,張詠作益州交子務時,以本錢三十六萬貫為準備金,首屆發行官交子一百二十六萬貫,這中間的差額就是利潤。
后來朝廷濫印導致交子瘋狂貶值。
“丞相高明,如此一來,朝廷每年又可增收百萬貫!“沈括難掩興奮。
章越心道,曾布如今為了西北軍費愁眉苦臉了,此事對他算個好消息。
章越對沈括笑道:“此事存中確有眼光,可以算得上是大功一件!”
沈括聽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忙道:“承蒙魏公教誨!”
章越問道:“進獻的商人如何賞的?”
沈括小心道:“戶部議給了五十貫!”
“五十貫?”章越皺眉。
沈括連忙補救道:“煉銅之事有利于兵甲之事,樞密院可再給五十貫。”
“可曾聽過千金市骨?“章越忽然截住話頭,目光如炬,“不論此法是否早有流傳,若無此人獻之,滿朝朱紫誰曾正眼相看?“
他起身,“授職軍器監!“
沈括將聲音壓得極低:“下官原也作此想只是右相以為“他模仿著呂公著撫須的姿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又道此乃民間粗淺之術.“
章越看了沈括一眼,對方這些日子,沒少在自己面前編排呂公著和舊黨們。
沈括的話真真假假,不過用心是一目了然的。
黨同伐異不是說,對方這般,你下面的人也會主動找事干的。
章越則道:“道德經還道,不尚賢呢,也可聽之嗎?”
“說到這里,廟堂政論之地,我以新舊兼用姑且用之,但如今要改一改!”
沈括問道:“侍中意思自今日始,新舊兼用四字,該添些新解了?”
章越則道:“膽水浸銅之法,一年為朝廷增歲入百萬,居然言是敗壞人心。”
沈括聽了暗喜道:“之前舊人之論紛紛,說什么兩漢以來,仗節死義、立功立事,皆中原人。似蔡確,呂惠卿皆南人不可輕信輕用。”
章越知道沈括又在給自己上眼藥,但這些話也不是子虛烏有。
他于是道:“存中,讓你擔任樞密副使,真是大材小用了。“
沈括低垂的目光卻隱隱透著喜色,面上卻謙遜道:“不敢,不敢侍中抬舉了。“
章越笑了笑道:“昨日左正言朱光庭入對,與陛下論及人材之難。”
“陛下言,只為難得全者。有材者無德,有德者無材。”
“朱光廷道,惟執政大臣需當用材德兼備者,其余各隨合用處用之。若當局務之任,則用材可;若當獻納論思之地,在陛下左右,則須用德方可。”
沈括聽了汗流浹背。
章越這么說,無疑是在點他呢。不
沈括賠著笑臉。
章越對沈括道:“存中我有一句良言。”
沈括道:“沈某洗耳恭聽。”
章越道:“天下人以利相交,則無人不可為吾友也;若是以心相交,則無一二。”
沈括心道,章越這話有些離經叛道。
章越道:“這話說來不好聽,但仔細想來就是這般。”
“與人相交,就要存著為他人謀好處,為自己謀好處的心思,這樣天下人都是朋友。”
“但論心之契合,那可就難了。故與人為善,方是長久之道。”
正言語之際,忽章亙報道:“啟稟侍中,西北傳來消息……彭孫攻靈州失利!”
章越鐵青著臉色展書信一看,將信一甩給沈括。
沈括看后大罵道:“招安將便是招安將,爛泥扶不上墻!”
章越聞言橫了沈括一眼。
沈括這才想起,彭孫救了章直性命之事,當即道:“侍中,沈某失言了。只是靈州之事,朝野皆知,這時候彭孫失策怕是……”
章越則淡淡地道:“舉天下之力,攻一個靈州。”
“又豈在于一次兩次勝負得失呢?”
“不要一驚一乍。”
而此刻中書省內也彌漫著詭異的寂靜。
紫檀香爐里的檀香早已燃盡,卻無人敢喚堂吏更換。
“靈州城墻.還是沒能炸開?“呂公著放下茶盞,清脆的聲響讓一旁坐著的韓忠彥眉頭一跳。
三日前還在朝堂上盛贊章越“運籌帷幄“的李清臣,此刻已是眉頭緊鎖。
“耗費國庫七百萬貫,就換來鳴沙城幾座土堡?靈州城卻紋絲不動。“馮京道。
呂公著搖了搖頭,轉向身旁:“君實,你怎么看?“
門下侍郎司馬光在久病之后重返廟堂,說來也怪,司馬光先前一直病得很重,卻在章越上位后病情突然好轉。這不得不說是奇跡。
據說這歸功于陳摶老祖留下的養生方。
司馬光如古松般端坐,久病初愈的面容仍帶著青白,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駭人。
“靈州久攻不下,遼國百萬鐵騎已陳兵幽州.“司馬光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一旁郭林慌忙遞上帕子,卻被他揮手屏退。
“莫非真要等到李秉常聯合遼軍南下,讓我大宋重現澶淵之危?!“
呂公著端起新換的茶盞,水汽模糊了他的眼睛。
他在此論上趨于守成,對攻伐靈州始終將信將疑。司馬光的回朝卻正好動搖了他的決心。
司馬光甫一還朝便連上三道札子。他反對西北用兵的奏章引經據典,從漢武帝勞師遠征說到唐玄宗窮兵黷武;更對章越招募番軍、授予漢籍的做法痛心疾首。當老臣在垂拱殿擲地有聲地喝問“安史之亂豈非前車之鑒“時,連官家都為之動容。
司馬光勻了勻氣息繼續道。
“論天下之大害,曰莫如蘭涼之坐敝中國。”
“當年魏相請罷車師之田,元帝時,賈捐之請棄朱崖郡,唐相狄仁杰亦請棄四鎮,立斛瑟羅為可汗,又請棄安東,卻立高氏,李德裕亦請勿保安西,是數人者皆一時之賢。”
“豈不為國家惜威靈,重棄其地哉?這些都不貪圖外耗,疲竭生靈,為了徇一己之虛名,而受實敝,遺國家無窮之患也。今窮荒之地,于國家之勢,不以得為強,不以失為弱。唯有明識者皆曰去大患以自全,乃所以國家自強耳。”
“涼州靈州非窮荒之地!”李清臣言道。
司馬光道:“亦是一般。”
“天下之論,得地不如養民,防人不如守己。”
“今遼國只要我們棄米脂,平夏二寨,便足以示懷柔之恩,結和平之信。”
“若失此時,繼續攻打靈州,日后兵連禍結,中國厭苦,而腹心之患。”
李清臣聽了司馬光之言也有些搖擺。
“現在雖欲主張棄之,但不能矣。這些地方都是朝廷以十余年間竭天下之力而得之,怎能一旦棄之?而今天子更是大發庫藏。”
身為右仆射呂公著亦道:“此為先帝所取,皆中國舊境,而蘭州涼州乃西蕃地,非先屬夏人。”
“今天子守先帝境土,豈宜輕以予人?何況黨項貪得無厭,與之適足反啟其侵侮之心。”
“當年李繼遷,李元昊等不是如此,我等嚴守備以待之即可。”
因司馬光激烈的反對,呂公著適時拋出一個折中話題,也是內心的擔心。
萬一靈州攻不下,遼國舉兵,是不是要緩一緩。
范祖禹郭林等都聽得明白。
只要朝廷嚴加守備,雖契丹黨項不能成我之患,攻取靈州之議可歇一歇。
中書省內落針可聞。
隨著彭孫攻靈州失利,以及司馬光這番咄咄逼人的批評,呂公著也打算趁此與遼國黨項議和,停止攻打靈州,以免激起遼國七月時大軍南下。
暮色中的中書省石階上,范祖禹攙著司馬光緩步而下。范純仁與范百祿恰在階前相遇,見狀連忙叉手行禮。
暮風卷起司馬光稀疏的銀須,露出脖頸處尚未痊愈的灸瘡——那是陳摶養生方留下的痕跡。二人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讀出了敬重與悲憫:這位隨時可能油盡燈枯的老臣,此刻仍用脊梁撐著大宋。
“想必二位已聽聞軍報。“司馬光的聲音像枯葉摩擦。
范純仁道:“之前彭孫擊敗黨項解圍大軍時,本以為靈州城旦夕可下,卻沒料到靈州城堅非火藥可摧也。”
范百祿道:“現在聽聞黨項從興慶府以黃河水路源源不斷地接濟靈州,朝廷要在旬日之內攻取靈州怕是不易。”
“這時候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打下去了。”
司馬光看了二人微微點頭,對于靈州城攻城進度受挫,以及遼國咄咄逼人的態度,這都是人心逆轉。
范純仁道:“可是侍中手掌鈞柄,有先帝遺命,太后和陛下都支持,怕是不易改弦更張!”
范祖禹則正色道:“當年治平之時,濮廟之議,韓魏公,歐陽公等執政尚不能勝公論,以至出榜朝堂,委曲開諭,而人心終不以為是”。
“由以此而知,理勝則不必示人以言,惟在正己謹行事而已。”
當年濮議,司馬光反對韓琦,歐陽修支持英宗認親爹的行為,最后仍是獲得了勝利。
面對范純仁等人言語,司馬光道:“吾老病難支,力已不能勝任,明日便辭去門下侍郎之職,諸公自便吧。”
范純仁等人遲疑,司馬光突然返回朝廷,批評了一番章越繼續對靈州用兵,將大宋置身于與宋遼同時開戰的危險之舉后,這邊又決定退出門下侍郎之職。
范純仁,范百祿二人黯然,司馬光對他們道:“諸公,以后天下就拜托你們了。”
“若遼兵入境,我司馬光便是千古的罪人。”
司馬光回到屋舍后,司馬康服侍他脫出官袍衣帽后步出,正好看到范祖禹。
范祖禹對司馬康問道。
“老師身體如何?”
司馬康黯然道:“怕支撐不過旬日了。”
范祖禹黯然什么陳摶老祖留下的養生方,都是障眼法罷了。
“就算老師如何進言直諫,如今太后和陛下都是支持侍中對西北用兵,在此論上繼續反對……恐怕無濟于事。”
司馬康黯然道:“父親焉能不知呢。”
“爹爹說自古以來智者務其實,愚者務其名!”
“就讓老人家.最后爭一回名吧。”
范祖禹問道:“老師之意?”
司馬康道:“我猜父親老病,門下侍郎之位豈能久乎?但在退位前,再為天下百姓盡一份綿薄之力了。”
范祖禹長嘆:“老師常道,正因如此,朝中才更需有人直言!若無人敢諫,天下危矣!”
“他寧可事后被人說他是有眼無珠。”
二人都是淚流,這時郭林已是抵此。
“老師如何?”
范祖禹,司馬康二人都是搖頭,郭林當即入內,三人重新進入房間看到了馬上要油盡燈枯的司馬光。
得知靈州攻城失手后,今日的進宮耗盡了司馬光最后的氣力,之前在呂公著,李清臣還有范存仁,范百祿面前都是勉強維持著。
也展現了他最后在政治上的堅韌。
此刻司馬光已是氣息非常微弱。
郭林垂淚道:“老師,老師。”
司馬光勉強睜開眼睛,叮囑郭林道:“資治通鑒已成,我心愿已了,以后你要安心輔佐陛下,引導他走向正道。”
“以安民修心為主,體念百姓為業,莫要再窮兵黷武走上先帝的老路。”
郭林點頭道:“老師,學生記住了。”
司馬光交代了數句后,又再度環視左右道:“天下危難,國家多艱。”
“你們要多操心。”
眾學生們圍著司馬光病榻旁默默流涕。
司馬光說完最終閉目,不省人事。
司馬光病重的消息傳來,因他人品學問,大臣們紛紛上門看望。
天子,皇太后以及失勢的太皇太后也派遣良醫上門探視。
章越自也聽說了司馬光的言語笑了笑,司馬光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還是利用彭孫攻靈州失利的機會,大舉在朝中鼓動反對自己西北用兵之事。
到了這一刻,章越對司馬光沒有憤怒,心底只有敬佩。
這個世界就是成王敗寇。
如果明治維新失敗,明治三杰就是歷史上蔡確,呂惠卿的評價和待遇,而現在……
都堂內,冰鑒散著絲絲涼意。
文彥博這位四朝老臣手持青瓷茶盞,盞中龍團茶沫已凝,卻未飲一口。
“魏公,”文彥博銀須微顫,“靈州城堅如鐵壁,彭孫火藥盡施竟不能動其分毫。而今遼主陳兵百萬于幽薊,蘇子由使遼歸來,言契丹貴胄皆言‘秋高馬肥日,便是南下時’……”
一旁馮京接過話頭:“章質夫雖圍靈州三面,然黃河水路仍在黨項之手。李秉常雖在靈州城下鎩羽而歸,繼續命兵馬圍困環州!若遼夏合兵,我朝腹背受敵……”
章越沉默。
窗外蟬鳴驟歇。
章越拂袖掃開書卷道:“此刻退兵,才是大患!”
章越看著馮京,文彥博,最后無奈地搖了搖頭:“兩位皆是平章軍國重事,既是如此堅持,章某可以以樞密院名義下文,看一看章質夫的意思。”
文彥博,馮京徐徐點頭道:“這般就穩當多了。”
最后朝廷以樞密院的名義向章楶下文,詢問是否暫時從靈州前線退兵之事。
元祐元年,七月。
盛夏的韋州行轅內,暑氣蒸騰。
章楶披衣伏案,案頭堆滿軍報,燭火映著他凹陷的雙頰。
自靈州圍城以來,他已半月未解甲,咳血之疾更重。
忽聞帳外馬蹄聲急,親兵引樞密院急使入內。
使者捧漆盒跪呈:“樞相,汴京急遞!”
章楶展開樞密院鈞令,朱批赫然刺目。
“靈州久攻不克,遼騎已集幽薊。著即暫退兵保環慶,俟秋后再圖。”
“荒唐!”章楶拍案而起。
章縡急扶父親,低聲道:“爹爹,聽說司馬君實已病危諫止用兵。”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言,怕是無法再搪塞了,應該遼國那邊有了異動,故要我們撤兵。”
章楶聞言沉吟,片刻后又將詔令看了一遍道。
“你們不知侍中手腕,這退兵之意,其實乃文寬夫、馮當世之意。”
章縡道:“父親的意思?”
“侍中真要我退兵,必是以金牌急召退兵!”
“以樞密院來訊,則只有催促之意,僅此而已。侍中是宰相,此舉不過是對文,馮兩位平章軍國重事有所交代罷了。”
章楶甩袖推開兒子,目光灼灼如炬。
他望向帳外殘月,這樣的月色想必也是照在了賀蘭山之巔,照在靈州城下浴血的兒郎,照著黃河邊未寒的尸骨。
章楶負手而道:“告訴侍中,我章楶愿立軍令狀:一個月之內必讓黨項折于靈州城下!”
章縡忙道:“爹爹,此可行嗎?興慶府仍不斷派兵增援靈州。”
章楶道:“眼下豈有后退的余地。”
說完章楶猛然重咳數聲,猛力捶胸。
章縡忙道:“爹爹,你可要保重身子。”
章楶道:“事情到了此刻,此身早已是許給國家了。”
章楶手指輿圖問道:“王厚兵馬前鋒到了何處?”
章縡道:“王厚稟告,熙河路十萬大軍已全數渡過黃河,正在整頓,打造木筏準備順流而下。”
章楶道:“命他不必再整頓,火速攻下順州!”
章楶手指往輿圖上順州的位置重重一點。
“再命折可適出兵歸德川,打通環慶路!”
順州與靈州隔黃河相望,其與靈州于南面一左一右組成了興慶府的門戶。
靈州被圍后,順州守將多次派人渡過黃河,冒著城下宋軍的床子弩和神臂弓,朝靈州城中運糧運人。
這使宋軍一直不能全面包圍靈州城。
此刻黃河水浪拍岸,王厚立于戰船之上,遠眺順州城垣。
但見順州城依山臨河,實乃黨項扼守黃河上游之要沖。
城上旌旗獵獵,守軍早已嚴陣以待。王厚對左右道:“順州一破,靈州側翼盡失,李秉常再無險可守!”
熙河路兵馬占據惟精山后,拆去了黨項在黃河上所設的鐵索暗樁,并大造船筏。
這船筏吃水很淺,一艘只能載著二三十人,不足以運糧,卻勝在打造方便省事,還省腳力,同時適應惟精山下游湍急的黃河水流。
這一次進軍,王厚親自坐著船筏順流留下。
吹著黃河河風,王厚手指順州城道:“兒郎們與我攻此!”
此黃河河面上濁浪排空,千帆競發。
次日,王厚命熙河精兵從水陸兩面攻城,頓時順州城下漫天箭雨遮蔽天日,火光暴綻。
三軍將士咆哮如雷。
結果不過一日,順州被攻陷。
三千黨項守軍盡滅。
在黃河怒濤聲中,十萬宋軍的歡呼震徹云霄。
順州城破,宋軍熙河路兵馬兵鋒已直指興慶府。
興慶府一夕數驚,李秉常將城中物資和黨項宗室,盡往陪都定州送去。
至此從興慶府至靈州的黃河水路也全部斷絕。
而折可適也在這時從歸德川出兵環州,李秉常早回師興慶府,只在歸德川留下部分兵馬守衛溥樂城和耀德城。
這部是黨項僅剩下不多的精兵,折可適在兩城之下苦戰不克,章楶立即從熙河路兵馬借來十個指揮黨項直,派兵助戰。
有了精銳黨項直幫助下,折可適在溥樂城和耀德城下大破黨項兵馬,近萬黨項兵馬覆沒在此役中。
黨項皇室碩果僅存的大將的嵬名阿吳兵敗被俘。
折可適不僅奪取了樂城和耀德城,還出兵解了環州之圍,打通了從環州至靈州的通道。
從此環慶路的軍糧可經過環州直抵靈州城下,大大減輕涇原一路千里轉輸糧草的壓力。
而這條當年被李繼遷截斷的道路,在七十年后重新被宋軍打通。
三日后折可適率得勝之軍,抵至靈州城下。
當被俘的嵬名阿吳被押至靈州城下,靈州城守軍皆知大勢已去。
章楶再度命人向靈州城內守軍勸降,不過也再度遭到拒絕。
章楶大怒,當即集合涇原路和環慶路兩路大軍攻打靈州城。
彭孫再度用火藥轟城未果,但斷絕外援的靈州在十幾萬宋軍攻打之下已是危如壘卵。
城中此刻只能用愁云慘淡。
宋軍從城東,城南兩面所建的五百座投石砲日夜不停地轟擊城墻。
至于城下床子弩更是完全不惜力猛轟城頭,一直打到壞為止。
靈州城中官兵幾乎拆掉所有屋舍來加固城墻和戰棚,大有死守到底的樣子。
李秉常不甘心,最后率領萬余人馬抵至靈州城二十里處,看到宋軍猛攻靈州一幕,頓生心灰意懶之意。
一箭未發,李秉常連夜又率軍撤回興慶府。
兩日后黨項靜塞監軍司向宋軍投降。
但靈州城仍是未降,依舊在血戰。
汴京城。
暮色沉沉中,司馬光病榻前的藥爐騰起一縷青煙。
老人枯瘦的手指攥緊被褥,喉間含混的囈語:“靈州…不可…攻…”
“一定要啟稟陛下,告訴魏公!”
“旁人畏于權勢,我可不畏。”
范祖禹,郭林跪在司馬光榻前侍奉湯藥,盡管幾位御醫早已說無用,但二人依舊不肯放棄。
忽然司馬光驟然睜眼,渾濁的瞳孔竟迸出回光返照的清明,喃喃地道:“若章質夫不能破城…黨項必引遼騎南下,到時河北百姓必是生靈涂炭……速…速諫官家…你們要替我寫奏疏。”
“要直諫!”
郭林點點頭含淚道:“老師,我這就替你寫。”
“勸諫陛下。”
司馬光點點頭,又陷入昏迷。
話音未落,窗外忽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卻見劉安世踉蹌闖入,衣冠不整地拿起軍報道:“靈州城城破了!”
范祖禹,郭林聞言都是又驚又喜。
二人都是重重抓住劉安世的衣襟問道:“城真的破了?”
劉安世點點頭道:“章質夫幸不辱命,立下此驚世大功!”
“靈州一失,黨項如同失了半壁江山。”
范祖禹與郭林對視一眼,眼中既有驚喜,又隱含憂慮。
他們轉頭看向病榻上的司馬光。
“老師,靈州城城破了。”郭林看向司馬光。
司馬光半清醒地點點頭。
范祖禹道:“老師未足喜矣,靈州一破,遼國必南下。”
郭林看了范祖禹一眼道:“但靈州城……終究還是破了……”
范祖禹雖嘴上這么說,但心底卻想或許老師終是錯了。
而司馬光聞言點點頭,旋即一顆淚珠從他右邊的眼角緩緩地滑落。
郭林見此握緊了司馬光枯槁般的手。
范祖禹拭淚道:“無論怎么說,章質夫還是辦成了。”
“就算爭一口氣也好,日后再失去也罷。”
卻見司馬光臉上起了些許欣慰笑容,旋即手驟然垂下,沒了氣息。
“老師!”
“老師!”
“老師!”
郭林,范祖禹,劉安世伏在司馬光的榻前,頓時淚如雨下。
數千里外章楶、葉可適、等宋軍眾將立于靈州城下,看著碗口粗的狼頭纛旗幟被幾名宋軍用刀斧砍下,然后那面狼頭纛被重重丟棄在靈州城墻下。
旋即數名百戰余生的勇士在靈州城城頭插上代表大宋的炎炎赤旗!
三軍肅穆。
見此一幕,章楶高高舉起雙臂仰天大喊。
章楶以下郭成、彭孫、折可適等近百員西軍將領無不舉起雙臂高喊,用盡全身氣力發出咆哮。
幾十年的夙愿,今日終于如愿以償!
“滅國!”
“滅國!”
“滅國!”
城上城下十余萬血戰多日宋軍無不振臂高呼,踏足在地,聲浪響徹云天。
章楶拔出腰間的長劍,直指靈州北方的興州,自言自語道。
“望西北,射天狼!”
“大丈夫當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