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世忠的勇猛,始終是讓人放心的。
兀術早敗,宗望大營被突破,一平兩敗,金兵不得不選擇后退。
他們沒有退回胙城固守,而是選擇逃往白馬津,從此過河,退往河北。這么選擇,確實是合乎常理的。
此戰之后,金人斷然沒有在河南立足的道理。
但這又不太符合人設……畢竟宗望一向身先士卒,不管刀山火海,都敢闖一下的。
趙桓豎起了龍纛,宗望并沒有親自出戰,而隨后又干干凈凈撤走,不得不讓人懷疑這位太子郎君的成色……
好在趙桓是無暇思索這些了,他提著寶劍,策馬向前沖鋒。
馬術是他最近才學會的,談不上多熟練,最多能保證不掉下來。而且長時間在馬背上觀戰,趙桓的兩腿發麻,并不是看起來那么從容愜意。
更可怕的卻是心理上的疲憊,有種抓狂的感覺。
西軍加上御營,五倍的兵力,卻打得這么艱難。
大宋到底是怎么了?
曾經趙桓不止一次看到宣揚大宋富庶無比的文章,甚至還煞有介事,計算大宋有多少GDP,只是這些高人怕是忘了一個前提,不管大宋的商品經濟多發達,終究是個農業國。在農業國里,交易越多,市面越發達,往往代表農民被盤剝得更徹底,也意味著流民越多,國家越不穩定。
并不是什么值得驕傲的事情。
倘若大宋真的財政那么充裕,技術那么發達,武器裝備也舉世無雙,似乎一切都很簡單了,只要拿出錢財,招募勇士,然后制造神臂弩,床子弩,猛點科技樹,發展出火器……剩下就是平推了,有什么艱難的?
你趙官家正事不干,成天嘴炮,你丫的在干什么?
站在看臺上,只要不下場,就可以隨便批評運動員的表現,觀眾永遠都是最懂的那個。
可是真正置身其中,趙桓才知道這里面的復雜可怕。
吹噓大宋財政收入如何如何多的人,多半不會告訴你另一件事,除了王安石變法的短暫時期,一百年來,大宋財政一直入不敷出。
也就是說,收入雖然多,但支出更多!
大批的官吏,越發膨脹的宗室,雜七雜八的費用,尤其讓人頭疼的軍事開支……把這些必須的項目都支付以后,就會悲哀發現,趙桓這個皇帝,并不比吊死在煤山的那位富裕,甚至還要更加窘迫。
有人或許要說,開源節流啊,裁撤官吏,削減軍費,暫停河工學堂一類的開支,總還弄湊出一點錢吧!
說困難的,絕對是無病呻吟。
可是這些舉措不是沒人干過,在太平年月,王安石、呂惠卿、章惇……這些人前赴后繼,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也沒有改變多少。
金兵壓境,大刀闊斧改革……談何容易!
就算想點科技樹,且不論能不能弄出來,就算真的可以,原料哪里來,工匠哪里來,生產的成本幾何,生產出來,裝備給誰?如何確保這些人聽你的安排,又如何確保不會有人掣肘添亂……
一百多年的發展,大宋已經形成了復雜龐大,彼此勾結,盤根錯節的利益集團。
為了維護這個利益集團,身在其中的人,并不需要跟皇帝對著干,也不需要故意使壞,弄出什么大動靜。
他們只需要什么都不做,或者稍微偏差那么一點,層層落實下去,就已經和政策初衷,大相徑庭了。
這就是身在體制內,搞砸一件事,遠比辦成一件事容易多了,甚至不需要什么表態,單單是不作為就足夠了。
面對如此復雜的局面,能迅速找到破局辦法,并且什么事情都辦成,比用嘴炮奪權,還要玄幻一萬倍!
就拿大宋的禁軍來說,這絕對是一筆糊涂賬,官方的數字也未必比民間準確多少……姑且就拿八十萬禁軍來算。
由于和契丹議和之后,主要戰場在西北,大批禁軍精銳被用來對付西夏。
保守估計,也有二十萬以上的兵馬,如果看糧餉支出,還要遠遠超過這個數字。
西北還有許多敢戰士,弓箭社的民壯,地方的廂軍,加起來怕是五十萬都不止。
但是對不起,全都是紙面上的。
這一次勤王,從趙佶到趙桓,兩代皇帝,朝堂宰執,拼了老命催促,西軍也就來了二十萬。
可問題是這二十萬,并不都是真正的禁軍,其中有各地臨時招募的民夫,有聞訊趕來的敢戰士,有地方豪強的家丁,還有那些將門的私兵部曲,林林總總,湊了二十萬。
實際的禁軍,或許也就十萬以上。
如果跟朝廷在冊的數目對比,至多不會超過三成。
在大宋朝,完全可以這么說,朝廷假裝發餉,士兵假裝從軍……軍餉全都落到了各級官吏,以及統兵將領手里,給的再多,士兵也是苦哈哈,甚至說,干脆就是空餉,錢花了,人卻沒了。
說來說去,就是一件事,大宋腐朽了,從上到下,從里到外,不管是文武官員,還是尊貴的官家,都失去了號召能力,沒法動員足夠的力量,也集中不了資源,組織調度能力,蕩然無存,國家處于癱瘓狀態。
所以看起來大宋依舊財政收入很高,經濟總量嚇人,科技水平高不可攀,軍隊龐大無比,文明絢爛,如燈塔照耀東方。
但是對不起了,里面完全空了,十幾萬金人殺進來,朝著這個破屋子,輕輕踹了一腳,緊接著就是呼啦啦大廈傾倒。
說起來也諷刺,假如歷史上金人沒有掠走徽欽,沒有抓走那么多貴人,而是把他們留在大宋,繼續讓他們作威作福……或許連完顏構的偏安一隅都做不到,直接就亡國了。
在一個大爛攤子上,變法改良,總是要比推倒重建難得多。
這就是開國君主,往往能夠大刀闊斧,為所欲為,而末世之君,往往什么都干不成。
是雙方才智能力有差距嗎?
或許是吧!
但更為重要的是,雙方解的根本不是同一道題。
說了這么多,看似跟這場戰斗毫不相關,實則卻是有著骨肉般密切的聯系。
大宋贏了!
趙桓贏了!
既保住了開封之后,官家又以自己的力量,擊退了金人。
戰場上的死傷,戰斗過程的艱難,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只有一點。
趙桓又贏了!
不但是贏了,還是身先士卒,親臨戰場,在血雨腥風中,拼出了勝利。
從這一刻開始,他擁有了超乎想象的威望,也有了一大群愿意追隨他的士兵。
畢竟皇帝在戰場上,龍纛迎風飄揚!
什么種家軍,姚家軍,哪里有趙家軍來得威風響亮!
從這一刻開始,趙桓真的能做點士氣了。
面對看不慣的臣子,也不需要低聲下氣,威逼利誘了……一句話,終于可以挺直腰桿做天子了。
也就是說,可以放開手腳,去改變這個讓他郁悶憋屈,想要吐血的無能朝廷!
趙桓縱馬馳騁,從最初的憤怒,到漸漸坦然,再到逐漸凝重……他終于緩緩勒住了戰馬,停了下來。
好巧不巧,就在馬蹄下面,泥水溝里,一面皺巴巴的金人旗幟,被趙桓無情踐踏。
如果有人能夠把這一幕照下來,絕對是名場面。
“官家,阇母退了,宗望跑了,咱們大獲全勝啊!”吳敏興沖沖道。
趙桓抿著嘴角,淡淡道:“吳相公,咱們的死傷有多少?還有,婁室那邊有消息嗎?”
伴隨著趙桓的提問,李邦彥突然變顏變色,趕了過來,在他身后,有一個背上插著好幾支箭的士兵。
“官家!婁室擊敗了河北兵馬,正在急速殺來,距離不過三十里!”
轟!
驚雷炸響,趙桓的手腳迅速冰涼。
高昂的心氣一下子跌落谷底。
婁室的可怕,還在宗望之上。
如果說宗望是金國綜合能力第一人,那么婁室就是戰場的第一將!
三十里!
如果婁室能早一個時辰,或許失敗的就是大宋了。
即便是現在,宗望也可能回兵,殺大宋一個措手不及!
“官家,老臣愿意領兵,阻擋婁室!”
請戰的是種師中。
此刻小種的臉色極為難看,趙桓并沒有把指揮作戰的任務交給他。已經是對種家的懷疑,偏偏楊志那個沒骨頭的,居然成了戰場上唯一帶頭潰敗的將領,險些要了趙桓的命!
無論如何,都是種家的罪。
現在婁室又來了,各部兵馬,又是他們種家相對完整,不派種師中,又能派誰?
趙桓思忖片刻,終于點頭。
“種卿,你帶著趙哲,孫渥,集合五萬兵馬,務必要阻擋住婁室……其余諸軍,加緊追擊宗望,一定要盡快把他們趕到河北!”
趙桓又看了看老種,還有李吳兩位相公。
“隨朕前往胙城。”說完,趙桓徑直催馬,身后龍纛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