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室半晌昂首,看著年輕的兒子,心里沒來由一陣慌亂,待他要說話的時候,突然傳來消息,又有黨項部眾襲擊金兵營地,還放了火。
謀衍立刻轉身,要去迎敵。
“等等!”
婁室突然開口,謀衍腳步停頓,心說一群毛賊,難道還要老爹親自出馬嗎?
“多加小心,保護自己!”
婁室只說了八個字,便放謀衍出去了。可這八個字,卻不亞于八座山峰!
金人靠著什么起家?說白了,不就是悍不畏死嗎!
阿骨打帶著兩千五百人,就敢跟兩萬遼兵拼命,一路打下來,哪一次不是面對十倍強敵,哪一次不是酣暢淋漓地大勝!
金國將領更是悍勇到了令人咋舌的程度,不管是高山還是河湖,全都無法阻擋他們的腳步。
這幫人兇悍,還耐苦戰,婁室就曾經一日之內,九次沖鋒,不破敵兵,決不罷休!
不存在的!
勝利或者死亡,想得很明白了。
哪怕活女死了,婁室也只是憤怒,想要報仇,卻沒有覺得害怕。
可是看著年紀輕輕的謀衍,他突然意識到一種可能,像他們這些人或許不用怕,但兒子們,孫子們怎么辦?
雙方的仇恨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幾乎沒法化解。
早晚有一天,會有無窮無盡的宋軍大步北伐,攻滅大金,他們在遼國,在大宋身上做的事情,或許是十倍,百倍落到自己的身上……
婁室甚至想到了兩個字:報應!
不會的,絕對不會,大金國崛起,乃是天命所歸,不然怎么解釋,一個小小的游牧漁獵部落,能在幾年的時間里,就滅掉契丹,成為一個龐大的帝國。
這就是天命所歸,趙宋的皇帝才不是什么真命天子,我們才是!
想到這里,婁室非但沒有松口氣,眉頭更加緊皺。
完顏吳乞買!
這位大金國主的確不是尋常之輩,早年追隨阿骨打,立下了赫赫戰功,哪怕婁室也是服氣的。
只不過有一個問題,阿骨打死了好幾年,作為阿骨打的兄弟,完顏吳乞買也不年輕了,而且由于多年征戰,留下了很多后遺癥,身體和精力,卻是大不如前了。
在金人這種國主本就弱勢的局面下,再攤上一個老皇帝,雖然不至于爬樓梯也要摔三跤,但也不容樂觀,整個國內的實權派都在積極爭奪。
很顯然,這些人爭的并不是大金國的利益,而是自己的小集團利益。這種情況大金國主完顏吳乞買不知道嗎?
他一清二楚,但他能做什么嗎?
很難!
還是那句話,吳乞買精力不行了,他也要為了接下來的事情鋪路,能把自己的兒子送上去最好,可若是不行,得罪了那兩大派系,萬一他死了,兒孫都一個活不了,甚至他能不能壽終正寢,都是兩難。
就拿這一次南征來說,是為了大金國打的嗎?
或許是吧!
不過跟準確說,是粘罕和宗望的交易,而更多是為了粘罕……在大宋這邊強調萬眾一心,共赴國難的時候,金國集團內部,卻在不斷分化,彼此爭斗傾軋。
深知這一切的婁室哪里還能對未來有好看法!
正在他皺眉思忖的時候,突然又有人進來送信,婁室見人進來,竟然下意識一驚,心頭閃過了謀衍的面龐,不會……
“稟報都統,宋軍出城求戰!”
婁室的心放下了,怒火卻又躥起,曲端還真是狗膽包天,居然敢出來找死!
婁室憤然起身,直接帶著三千人馬,殺了出去。
令人意外的是挑戰婁室的并不是曲端,而是吳階!
如果讓趙桓給手下將領的武力排名,前兩名毫無疑問是韓世忠和岳飛,過幾年有望變成岳飛韓世忠……但誰是第三名,就要有些爭議了,劉锜、李孝忠、曲端,還有不少人,都是潛在的人選。
但是身為軍中摸爬滾打二十年的老人,曲端卻很清楚,真正能稱得上高手的非吳階不可!
這貨弓馬騎射,簡直是一絕。
加上年富力強,挑戰婁室,很有希望!
而就在這種滿懷期待之下,吳階慘敗而回。肩頭被掃了一下,三寸長的刀口鮮血淋漓,如果再深一點,這個胳膊就廢了。
幸好部下玩命,才把吳階搶救回來。
只不過死里逃生的吳大居然沒有傷心氣餒,反而是仰天大笑。
“我道婁室是天兵神將,現在一看,不過如此!他一次殺不死我,兩次殺不死我,到了第三次,老子必定斬殺婁室!”
吳階放聲大笑,只不過額頭全都是冷汗,出賣了他倉皇的內心。
吳階自負武藝,又覺得自己年紀比婁室小很多,占了大便宜,想要沖出去殺一陣,振奮士氣,要是能有意外收獲,就更好不過了。
可誰知道他跟婁室碰上了,雙方兵器相對,碰了十幾下之后,吳階就覺得自己不行了,連忙逃跑,結果還是掛彩了。
武將真正的交鋒,當然不可能是相約出來,一對一,斗幾十個回合,分出勝負,那只能是小說家之言。
吳階和婁室,都有親隨,這幫人武藝出眾,忠心不二,護衛在身邊,必要時候,能替主將擋刀子。
身為主將,完全不需要擔心別的,只要全力輸出即可。
即便到了輸出環節,也不可能是先試探對手實力,人家一拳打來,自己先接住,然后化解,再打回去……那是扯淡!
真正的搏殺只有蓄力猛擊的那么幾下,甚至如果第一擊殺不死對方,自己的處境就會非常危險。
電光火石之間,決定生死勝負,才是戰場的常態。
“吳大,你能殺到婁室面前,能跟他對戰幾下,還能安然脫身……已經很不錯了,要我說你跟婁室只是伯仲之間,你要是再勇敢點,運氣好點,趕上婁室吃壞肚子,拉稀腿軟,你就能贏了!”
“你放屁!”
吳大氣得想捶曲端一頓。
“你這個大王八蛋,我告訴你,老子受傷了,明天你領兵出擊!”
“我?”曲端連忙搖頭,“吳大啊,你還有兄弟,讓吳璘去,我等后天,行不?”
吳階還沒說話,從外面進來的吳璘直接道:“用不上明天,我晚上就出去!”
吳階大驚,“老二,你瘋了?”
吳璘呵呵笑道:“大哥,我腦子好著呢!婁室老匹夫不是仗著兵馬精良,能耐苦戰,欺負咱們嗎?現在各地援兵紛紛趕來,從四面八方圍攻。陳東和李世輔已經把橫山的兵馬聚集起來,能有一萬多人,還有三千蕃騎,他們從外面攻,咱們從里面殺,我就不信,婁室還能是神仙下凡不成!”
吳璘的話,讓曲端和吳階都吃了一驚,隨后又極為振奮。
他們已經找到了對付婁室的辦法。
就是不斷戰斗,不斷襲擊,不分晝夜,不求殺敵,不計傷亡,只有一個字:干!
吳階想到這里,終于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他咬著牙道:“沒錯,咱們雖然戰敗過,卻沒有怕過,從現在開始,不許吝惜兵力,除了留下足夠守城的兵力外,其余兵馬,分成三隊,咱們三人各自領一隊,只要不死,就跟老匹夫拼了!”
接下來的戰斗,簡直就跟開了鍋似的。
陜西的刀客,橫山諸部黨項,甚至是不少吐蕃騎兵,還有契丹遺民,全都加入其中。
李世輔和陳東背靠橫山,不斷襲擊金兵,曲端和吳階不時從延安殺出來,有時候光是一天,就能沖出來兩三回,等金兵追來之后,就立刻退回城里。
而延安府在過去幾個月之中,加固了城池,囤積了不少糧草,尤其是增加了許多神臂弩床子弩,這些本是趙桓拿來對付西夏的,后來就留給了吳大,沒想到竟然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更讓人意外的是,有一支民兵也加入了戰斗。
這支兵馬的首領是西京洛陽的本地豪強,他們是一對兄弟,兄長叫做翟興,弟弟叫做翟進。
按照趙桓的旨意,是要各地安頓流民,降低田租,給河北和河東的百姓一條生路。
這套措施按理說是極大摧殘豪強利益的,可令人意外的是,翟家兄弟在商量了三天之后,居然主動交出全部田產,安頓了八百名太原撤下來的百姓。
隨后翟家兄弟以洛陽本地的弓箭社為主,招募三千族人和流民,而后毅然北上,投入了對金兵的戰斗。
這一支民兵在戰斗中,表現極為頑強。他們竟然組織夜襲,攻擊了完顏謀衍的大營,以犧牲三百人的代價,殲滅一個半謀克,殺得謀衍倉皇出逃,把頭盔都丟下了。
而這個頭盔輾轉送到了趙桓手里。
“不愧是秦漢隋唐龍興之地,關中豪杰,名不虛傳!”呂頤浩發出了由衷的贊嘆。
趙桓比呂頤浩還要震撼,也更喜悅……他當然希望所有人都能站出來,共同抗金,可問題是做不到啊!
就像燕云之地,果然有很多漢人,比金人還想滅亡趙宋。又有很多百姓,覺得大宋朝治下一樣稀爛,我們干嘛給狗皇帝賣命?
像這樣遍地烽火,需要太多的條件……比如說當地要有尚武之風,要有組織能力,要有人挑頭,還要真心認同朝廷,愿意不計犧牲,為了保家衛國,戰斗到底!
陜西這一片,本身尚武之風是延續幾千年的,絲毫不用懷疑,而且為了對抗西夏,這一片在過去幾十年里,一直處于戰斗狀態。
西軍雖然腐朽了,但在地方上,還有不少有從軍經驗的老兵,尤其是為了自保,各地還廣泛成立弓箭社,鼓勵年輕人練習弓馬,從軍報國。
而且陜西還是出效用,出敢戰士最多的地方,很多青年都像岳飛那樣,主動投軍,在疆場搏一個功名。
有了這個基礎,加上各大將門瓦解,機會一下子冒出來,還有趙桓的政策贏得了一些民心……既有殺敵報國之心,又有出人頭地之意。
陜西大地之上,出現了數萬義勇猛士,前赴后繼,向金人殺過去。
這完全是不可復制的奇跡,趙桓捧著頭盔,沉吟良久,終于徐徐道:“傳旨韓世忠,立刻統軍北上,決戰之期不遠了!”
呂頤浩一愣,“官家,粘罕那邊還沒有動靜,萬一……”
“沒有萬一!”趙桓陡然提高了聲音,“粘罕沒得選,他要么認輸,要么就和朕在延安決戰!”
趙桓怒喝之后,隨即又坐了下來,無奈低聲道:“朕也沒得選了,只能一戰!”
呂頤浩愣了片刻,終于猛然轉身,邁著大步去下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