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發出如是感嘆的人,不只是首相呂頤浩一個……再造乾坤,重新立國……便是要盡除豪強嗎?
似乎是順理成章,可有讓人心驚肉跳,汗毛豎起,惶恐到了極點。
從律法上面,沈二郎這個案子,真的沒有太多好說的。
沈二郎講了他的故事,之所以稱之為故事,是因為十年過去了,又經歷兩個國家統治,根本就查不清楚什么,想要的真相和公道,幾乎不可能。
正因為如此,韓瑜才老老實實承認。
就算是趙桓一怒殺了他,最后理虧的還是官家,甚至天大的冤案,沒準還能成為韓家再起的契機……大家族連這點事情都看不懂,那就不要混了,當年韓絳兄弟八個也沒都跟著王安石一條道跑到黑。
只是站在另一個維度去審視這個案子,你就會發現,這玩意簡直太正常了……即便是再不食人間煙火的,也都清楚,被逼家破人亡的窮苦百姓,不計其數,從南到北,幾乎無時無刻不在發生。
從趙宋立國,一直到現在,有記載的農民起義,就不下百次……拋開職業造反家不說,這里面有多少官逼民反?
一個官逼民反的案例背后,又是多少個來不及造反,就被欺壓到死的?
是一千,一萬,還是更多?
豪門大族一個念頭,就有人替他們做事,不惜逼得別人傾家蕩產,家破人亡……下面的官吏是何等惡劣兇殘?
而這些惡劣兇殘的畜生,當真就跟豪門大族沒關系嗎?
哪一個大族又是清白的?
一邊裝白蓮花,一邊豢養打手,欺凌百姓,軟硬兼施,恩威并重,不止適用朝堂……沒有直接證據,并不意味著無罪,相反,他們甚至就是幕后黑手!
公道,究竟什么是公道?
這倆字可不是呆板的法令,空洞的文字,畢竟這些法又是誰定的?
徹徹底底,從頭到腳……或許這才是再造乾坤的真意!
“父親,韓家是不是完了?”呂本中再次向老爹發出疑問。
呂好問愣了許久,突然答非所問道:“你給家里寫封信吧!”
呂本中一愣神,忍不住搖頭道:“還是父親寫吧,孩兒想請一道旨意。”
呂好問吃驚,“什么旨意?你要干什么?”
“我要去靈壽!”
“不許去!”呂好問仿佛被踩到了似的,勃然大怒,老頭的眼珠子都瞪圓了,甚至舉起了巴掌,想要給呂本中一個嘴巴子。
可是到了最后,呂好問還是沒下得去手,“你真是糊涂啊!天子寶劍在手,就算是你爹,也能砍得地!”
“不!”
呂本中昂首道:“父親,你這就不對了……萬事講究一個理兒……如果確有欺壓百姓的行為,自然要嚴懲不貸。可若是拿著天子劍,濫殺無辜,跑去泄私憤,毀國法,便是賠上孩兒這顆人頭,也要斗到底!”
“你瘋了!”
“我沒瘋!”呂本中認真道:“父親,孩兒覺得官家所講再造乾坤,絕不是簡單殺掉一批人就算了……官家講過,即便是天子,也要尊奉法度……這就是官家立意深遠的地方,父親,你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呂好問愣住了,說到底,趙桓還是當今天子,萬民君父,不管是威望還是權柄,都達到了大宋皇帝能達到的巔峰狀態。
從任何角度來看,趙桓都沒有理由把天下弄得一團亂。
既然如此,這一次的清理,就不可能是濫殺無辜……只要如此,兒子此去不但不會有危險,甚至可能立下功勞。
只是……
“你還是太年輕,不懂人心險惡……或許有人就盼著大殺四方,屠戮無數,殺到天子都看不下去,沈二郎自然就完了,也就能回到過去了。”
呂本中下意識咽了口吐沫,眼神之中,不無駭然……過去老爹從來沒有說過,而到了今天,他終于講了出來,人心險惡,不過如此!
“父親,其實孩兒此去,是想保護沈二郎。”
“保護?”呂好問困惑道:“為什么?”
呂本中略沉吟,突然昂頭道:“父親,當年您教孩兒背的第一篇文章,便是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啊!”
呂好問一陣錯愕,是啊,似乎不只是他,太多的長輩,都把這篇文章當成孩子的啟蒙文章,也是儒家的基本綱領。只是人人皆知的文字,卻沒有幾個人敢正視了。
“父親,無論如何,孩兒也無法接受,因為幾個麥穗,便要打死一個六歲的女孩……倘若地方真有類似的事情,便是夫子重生,也要盡數屠戮干凈的。這不是人活的世道,這是率獸食人的地獄!”
呂好問聽著兒子的話,卻是更加無可奈何。
“民生艱苦,便是更可惡的事情,也不是沒有啊!”
呂本中眉頭立起,突然憤怒道:“正因為如此,才要重整乾坤……父親,總不能讓子孫后輩,生活在禽獸之境吧?”
“這……”呂好問很是不解,他想不通,為什么一向詩酒風流的兒子,會突然變得如此激烈。
“你到底在想什么?”
呂本中搖了搖頭,“沒想太多……只是孩兒也有個女兒罷了!”
呂好問下意識長大了嘴巴,是啊,他也是當爺爺的人,有些事情,原本就不是那么復雜,除了厲害關系,陰謀算計之外,總還有一種叫做“天理”的東西。
沉默了片刻的呂好問,突然放聲笑了起來,“或許我家的第四位宰執重臣,要落在吾兒身上了!”
呂本中并沒有真的在乎老爹的話,他匆匆動身,還要去追趕沈二郎。
而此刻的沈二郎,已經懷抱著天子劍,騎在前往靈壽老家的馬背上。
手持天子劍,便是能隨便殺人嗎?
便能快意恩仇,將那些惡徒全都屠戮一空嗎?
沈二郎下意識摸了一把腰間裝酒的皮囊,那是韓世忠臨走的時候,送給他的。
作為多年的老兄弟,出生入死,韓世忠在分別之際,只是問了沈二郎一個問題……你憑什么得到天子劍?
是官家的恩賞嗎?
是潑韓五的面子嗎?
不是,都不是!
是當初二十八個弟兄浴血奮戰,為國捐軀,只剩下你沈二郎一個!
這柄劍是弟兄們拿命換來的。
沒有他們的浴血犧牲,憑什么讓官家站在武人這邊?
憑什么一個毫無身份的草民,可以挑戰桐木韓氏?
你一個蒿草螻蟻一般的東西,又哪來的資格要一個公道?
沒有別的,只是在揮劍的時候,想想那些死去的弟兄們,想想他們會不會贊成?
沈二郎微微閉著眼睛,一個個鮮活的面孔,從眼前閃過……從軍十載,六年血戰,到底死了多少弟兄,流了多少血,只怕已經說不清楚了。
只是手里的這柄劍,愈發沉重了。
正在這時候,呂本中突然從后面縱馬追來。
兩個人在官道上相遇。
“我向天子請旨,特意隨你一起去的。”
沈二郎并無驚訝,只是點點頭,“那好,一起同行吧!”
呂本中被他的淡定驚到了,“你不覺得憤怒嗎?我可是來掣肘的!”
沈二郎翻著眼皮,認真看了看呂本中,突然冷笑道:“俺有自己的理兒!不怕!”
呂本中略遲疑,失笑道:“好,我也有自己的道理……咱們就看看你我的道理,誰的更有理!”
一個世代為官的才俊公子,一個從戰場上爬出來的老兵,一個享盡榮華的朝廷文官,一個背負血海深仇的窮苦子弟……兩個人生軌跡完全不同的人,湊在一起,同辦一個案子,會有什么樣的結果?
哪怕韓世忠都覺得有點不靠譜,甚至是提心吊膽。
“官家到底是怎么想的,為什么要給老沈派個監軍過去?這不是擺明了不相信老沈嗎?”
曲端呵呵笑道:“韓大王,你相信沈二郎唄?覺得他能把這個案子辦好?”
“我,我自然是相信老沈,只是……”
“只是怕他管不住自己,濫殺無辜,對吧?”
韓世忠無奈長嘆,“血海深仇,十年苦熬,一朝屠刀在手,誰又能擔保,不會出什么意外!”
誰都不敢放松,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一個小小的靈壽縣。
而在所有人之中,還能保持樂觀的,恐怕只剩下趙桓了。
“世上有兩種人,都是值得信任的……一種是讀書很多,卻沒怎么經歷荼毒的文人,一種是歷經戰火,見慣生死,卻不貪圖高位高位的武夫……如今二者齊備,同辦一個案子,等于是雙重保險,朕如何不放心啊?”
趙桓笑呵呵說著,他突然想起,這個組合他還很熟悉……沒錯,這不就是李云龍和趙剛嗎!
還真是期待,他們能弄出什么結果來!
也沒讓趙桓等待太久,一份初步呈報送了過來。
趙桓粗略瀏覽一遍,忍不住欣然大喜,連忙讓人把呂頤浩和呂好問都叫來,并且將這份呈報交給了他們過目。
“條分縷析,一目了然,治病救人,用心良苦……呂尚書,你這個兒子不凡啊!”
呂頤浩看過之后,也笑道:“官家圣睿,呂學士的確頗得家學傳承,臣以為此法可以推廣兩河和燕云之地!”
面對君臣的共同夸獎,呂好問臉都黑了……這要是推廣開,他這個第一世家,就成了第一挨罵世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