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綱這種級別的老臣,功臣,名臣……在當下的大宋朝,也算是獨一份了。
他上書彈劾,這個威力不亞于核爆。
面對李綱,重了,會寒了人心……人家會說你連兢兢業業的李相公都容不下,還能容得下誰?
北伐成功,就砍了昔日主戰派的大旗,不是卸磨殺驢又是什么!
如果不處罰李綱,必定會有人立刻跟進,說三道四,你不處罰李相公,卻處罰我們,這又是什么道理?
總而言之,李綱的這次彈劾,儼然往趙桓的褲子里扔了個刺猬,讓趙桓萬分尷尬,有萬分惱怒。
“事到如今,朕也不能裝糊涂了……就請大家伙都過來,咱們一起商議一下吧!”
趙桓居中升座,由于燕京的皇宮還沒有弄好,只能用原來大遼留下的南院大王府,整體顯得很逼仄……除了呂頤浩和劉韐等宰執之外,想胡閎休、虞允文,乃至剛剛調回來的呂本中,林景貞,都幾乎排到了外面。
大宋國朝,老中青,文臣齊聚。
此前趙桓已經把李綱的奏疏副本交給了所有人,讓大家伙提前瞧瞧,看看李相公到底寫了什么鴻篇巨制,有多少驚世言論……
可看完之后,坦白講,多數人有些失望,覺得大失水準,不是李綱這個級別該說的話,甚至看起來有點賭氣的意思。
不過攝于李綱的威名,卻是沒誰敢輕易指出來。
一番沉寂之后,居然是趙鼎首先站出來。
“啟奏官家,李太師言說朝廷征提編,富戶對北伐有功……臣不想說說太多,只是一點,所謂提編,有多少真的落到了富戶頭上?這些人是不是想盡辦法,轉嫁到了普通人身上?他們經得起調查嗎?如果以此作為要包庇富戶的依據,臣無論如何,也不敢茍同。”
趙桓點了點頭,又道:“李相公不喜遷居大戶……你們在場有不少豪門巨室,是不是也不喜歡,誰能站出來談一談,便是贊同李相公也無妨,朕不會怪罪,開誠布公,也讓朕知道,到底大家伙是怎么看的。”
又過了片刻,呂本中突然站出來。
“回官家的話,臣讀過朝廷遷居豪門的方略,凡是巨室大族,三子遷一,五子遷二,異地授田,編入黃冊……臣以為此法只要執行得當,算不得惡法,恰恰能彌補南北差距,恢復創傷,緩解人地壓力,好處眾多。”
呂本中這幾句話說的,便是他爹都老淚縱橫,快要哭了。兔崽子,見識上來了!看起來不是你不行,而是你爹錯了,把你看得太狠了,來不及發揮才能啊!
事實也的確如此,呂本中這段時間的轉變真的不小……要知道從前這位詩酒風流的呂大才子,一天光是洗澡就要三次,時刻都要穿著干凈的絲綢衣服,身上還有那么一點淡淡的梅花香,君子如梅,香氣自然。
只不過如今的他,鞋底也有泥了,衣服也破了,絲綢長衫扔在一邊,也經常穿粗布麻衣……沒辦法,在下面奔忙,還要裝蒜,那才是腦子壞了呢!
趙桓也對呂本中的話不無驚訝,“你說說看,遷居巨室,有什么好處?”
呂本中神態從容,笑道:“首先燕云和兩河,因為金人肆虐,戰火連綿,以真定府為例,人口僅僅剩下三成不到……而真定又是北方重鎮,恢復國力,防止賊寇再度肆虐中原,迫在眉睫。在當下移民實邊,就是最好的辦法。”
他這話剛說完,在宰執之中,唐恪突然開口,“移民實邊自然是對的,可為什么一定是大戶豪門?讓窮苦流民到北方安家,豈不是更好?”
呂本中看了一眼這位久居朝中的尚書重臣,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燕云兩河之地,收蠻夷荼毒,文脈盡數斷絕,讀書人十不存一,且不少讀書人都有失節之舉……遷居豪門,以文脈滋養北方,恢復孔孟之道,禮儀之邦,盡快掃除契丹和女真的遺毒,難道不對嗎?”
唐恪愕然,只得喃喃道:“背井離鄉,終究是太殘忍了。”
這一次是胡閎休站了出來,“下官以為不然,朝廷遷居是以每一房為準……譬如我胡家兄弟三人,具已成家立業,三兄弟之中,便要有一人帶著家眷北上,開枝散葉。這種安排著實算不上殘忍,不少家族到了一定程度,人丁太多,擠在一起,無從發展,便要一些人遷居,重新尋找安身立命之所。如今的北方,人少地多,遍地良機。遷居過來,在朝廷講,是為國效力,在家族講,是開枝散葉,在個人講,也是另覓機會……如何算起來,都是一樁好事。”
自趙鼎開始,呂本中和胡閎休,相繼發言,都表示了支持。
如此舉動,不只是公然忤逆李綱那么簡單。說到底趙官家在這些年間,還是建立了強大的威望,只是這種威望,在年輕一代的官員里面,更加明顯,反而是老一輩的人,出于種種原因,顯得十分遲鈍。甚至還幻想著恢復到從前的大宋,天子和士大夫共治天下。
說到這里,趙桓也微微一笑,“你們幾個人把遷居豪門的好處談了這么多,朕都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不過有一件事,你們似乎忘了……把豪門子弟遷出來,當地要如何是好?”
趙桓笑呵呵問道。
這一次是在御史中的一人,昂然站出,此人名叫潘良貴。
“啟奏官家,臣一年前曾經在淮南推行土斷,攤丁入畝……此項法令朝廷極力推動,可是在地方上,卻是阻力重重。最大的艱難,便是有些豪門大戶,依仗權勢,阻撓變法。這些豪門大族,裹挾無知百姓,對抗朝廷,地方官百般受制于人,舉步維艱。如今遷居豪門,正好給了深化新法的絕佳機會……臣以為不光要看人數,還要針對一些倚仗權勢,為非作歹的豪強巨室,出重拳,下重手,把他們遷居北方,同家鄉隔絕,如此才能理順南北,天下大治!”
啪!啪!啪!
趙桓連連鼓掌,“講得好……聽你的口氣,是從地方上來的吧?”
潘良貴深深一躬,“好教官家得知,臣原是淮南東路提點刑獄事……在任內推行土斷,嚴懲豪門大族……后,后被調入京中,擔任御史。”
趙桓聽到這里,微微皺眉頭,在他手上,御史早就不如原來顯貴,差不多靠邊站了。將一個頗有建樹的地方大吏調入京中,接了御史職位,很顯然算不上重用,甚至有那么一點被架空閑置的味道。
趙桓自然是記下了。
等大家討論差不多了,趙桓站起身,突然笑了,“朕剛接到李相公的奏疏,朕是滿腔怒火,很是生氣……想把這個老頭抓來問問,朕對他如何?他為什么要上書反對朕?他是受了誰的蠱惑,又或者他的見識就這么淺薄?”
趙桓嘆道:“可是朕聽大家伙的議論之后,朕突然有所覺悟……所謂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李相公的見識如此,學問如此……他有自己的堅持,算不得他的錯,他上書諫言,也是職所當為。李相公和朕共度艱難,扶持走過了最艱難的歲月。如今大宋能有今天,李相公是有大功的。”
“那就這樣吧,把今天朝會談論的內容,原封不動,給他錄一份,讓李相公也明白朝廷的心意,并非忘恩負義,不講骨肉親情。”
趙桓頓了頓,又道:“干脆這樣,朕發一份請柬,請李相公來燕云之地瞧瞧,領略一番塞上風光,還能和老朋友把酒言歡,共話當年。”
“行了,大家伙也回去好好思量,出謀劃策,替朕排憂解難。”
趙桓心情大好,來時候的滿腔怒火,早已消失不見。
只是官家如此,其余人卻是未必了。
“李伯紀踢了鐵板啊!”劉韐輕聲嘆道:“官家讓把朝會內容給他,又邀請他來燕山,分明是告訴咱們李相公,你的見識連年輕人都不如,燕云恢復,又豈容他指手畫腳啊!”
對于一個老臣來說,可以挨罵,甚至可以挨打,唯獨不能被說不行!
尤其是李綱這種,官家的重拳打下來,著實有點狠辣。
呂頤浩沉吟再三,“劉相公,你記得官家說的那兩句詩嗎?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劉韐頓了一下,遲疑道:“這是……官家所作?”
呂頤浩大笑,“你是不信官家的才學?”
劉韐遲疑,“這個,雖然官家也有佳作,奈何數量不多啊!”
呂頤浩搖頭,“數量不多,不是官家不會,而是不想!”
“不想?”
“嗯!”呂頤浩道:“你還看不出來,官家不喜士人詩酒風流的那一套。可論起官家的詩才,當世卻也沒誰能勝得過……前些時候不還有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之語嗎?”
劉韐重重點頭,“果然如此,這么說,老臣該退位讓賢了。”
呂頤浩沒說什么,而是一低頭,拿出了一份乞骸骨疏,放在桌上。
“不日我就會遞上去,該換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