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三章 會元

這些機靈的小伙子們早就練就了一身擠入人群、過目不忘的本事，一旦看清名次，便如離弦之箭般沖向早已打聽好的各處茶樓酒肆，爭搶著第一個報喜領賞的機會。

雅間內，茶香裊裊，卻仿佛凝滯了一般。

盛長權端坐在桌前，面色沉靜如水，指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搭在微溫的茶杯上，看似從容不迫，唯有坐在他近旁的柳仁元，偶爾瞥見他指尖無意識地、極輕地叩擊著桌面，以及那看似平靜的眼眸深處，一閃而過的緊繃，才窺得一絲他內心絕非表面這般波瀾不驚。

十年寒窗，在此一搏，縱使他心智遠超同齡人，此刻也難免心潮暗涌。

申禮緊張地頻頻望向樓下，又回頭看看盛長權，想說什么卻又忍住，柳仁元、牛興文、連卓三人更是屏息凝神，如臨大敵。

忽然，樓下傳來一陣騷動，接著是報喜人特有的洪亮嗓門，拖著長調，從三甲最后一名開始報起：

“恭喜淮南路滁州張老爺，高中三甲第二百零三名進士嘍！”

“賀喜京東路青州劉老爺，高中三甲第一百九十八名！”

每報出一個名字，樓下便是一陣或羨慕或失落的唏噓聲，雅間內的空氣也仿佛被抽緊了幾分。

報喜人的聲音此起彼伏，名次逐漸靠前：

“三甲第一百五十二名，京西路鄭州孫老爺！”

“三甲第一百二十名，江南東路江寧府周老爺！”

柳仁元、牛興文、連卓三人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連呼吸都放輕了，目光緊緊地盯著門口，期待著下一個會是自己的名字。

雖然，他們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能，那般模樣，就連申禮也是替他們捏了一把汗。

當報喜人喊到“三甲第九十六名，開封府柳仁元柳老爺！”時，柳仁元猛地一愣，眨了眨眼，仿佛沒聽清，待那名字又被樓下歡呼聲印證了一次，他臉上才驟然爆發出巨大的、難以置信的驚喜，霍然起身，聲音都變了調：“是我！中了！老天爺，我竟然中了！”

他激動得忘乎所以，一把抓住身旁牛興文的手臂使勁搖晃著，差點把牛興文從椅子上拽下來。

牛興文被晃得頭暈，卻也立刻真心笑著向他道賀：“恭喜仁元兄！太好了！”連卓也笑著拱手。

但道賀之后，兩人眼底那份為自己期盼的焦慮也隨之更深——下一個會是自己嗎？

喜悅之余，柳仁元也很快意識到兩位好友的狀況，興奮之情稍斂，帶著幾分緊張看向他們。

然而，喜悅之后，接下來的唱名卻讓氣氛再次微妙起來。

名次一路報到二甲中后，卻始終未聞牛興文和連卓二人的名諱，牛興文捻須的手指早已停下，面色漸漸發白，唇角那絲勉強的笑意也徹底消失，連卓端著的茶盞久久未曾送至嘴邊，指尖微微發涼，最終默默將茶杯放回桌上。

方才還為柳仁元高興的氣氛漸漸凝滯，被一種不安的沉默所取代。

柳仁元臉上的興奮徹底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無措和替好友的惋惜，他張了張嘴，想安慰兩句，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能求助般地看向盛長權。

而申禮也早已收起了笑意，擔憂地看向尚未中榜的兩位好友。

二甲的名額越來越少。

“二甲第四十二名，河北路大名府趙老爺！”

“二甲第三十七名，京兆府長安縣李老爺！”

最終，當二甲最后一名唱罷，開始宣讀一甲名單時，牛興文和連卓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失落和一絲難以掩飾的苦澀。

毫無疑問，他們，落榜了。

樓下的喧囂依舊震天，慶賀聲、惋惜聲、報喜人的吆喝聲混雜在一起，雅間內卻陷入了一片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寂。

牛興文最先深吸一口氣，強行釋然，他苦笑一聲，聲音里帶著濃濃的澀意，伸手重重拍了拍身旁連卓的肩膀，似是安慰對方，又似是安慰自己：“罷了！罷了！本就是來歷練一番……能中舉人，已是僥幸，豈能奢望一步登天……”

連卓長長嘆了口氣，將手中那杯早已涼透的茶水輕輕推開，點頭道：“牛兄說的是。今科高手如云，強中更有強中手。我等著實還欠些火候。”

“待回去之后，我要閉門謝客，潛心向學，三年后再戰便是。”

他語氣竭力保持平靜，但那微微顫抖的尾音還是泄露了心中的巨大遺憾。

“二位兄長……”柳仁元忍不住開口，神色歉然。

牛興文卻擺擺斷他，勉強笑道：“仁元兄這是做什么？你中了是天大的喜事，我等真心為你高興！莫要做此小女兒態！”

就在這時，樓下的聲浪陡然拔高到一個新的巔峰！

報喜人的聲音因激動而格外尖利，穿透所有嘈雜！

“一甲第五名！河南道汝陽府，袁慎袁老爺！”

唱名聲傳來，袁慎執扇的手微微一頓，唇角勾起一抹預料之中的淡然微笑，從容不迫地朝望向他的眾人微微頷首，姿態優雅依舊，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緊接著：

“一甲第三名！河東路太原府，王佑臣王老爺！”

“一甲第二名！淮南路揚州府，陳景深陳老爺！”

短暫的、令人屏息的停頓后，那報喜人幾乎是用盡平生力氣嘶吼出來：

“一甲第一名！會元！汴京城，盛長權盛老爺！”

“轟！”

樓下徹底炸開了鍋！

“盛會元！”

“是盛家公子！”

“小三元果然了得！連中四元！”

驚嘆聲、議論聲如同海嘯般涌起。

幾乎在這驚天動地的宣告落下的同一瞬間，雅間的門“哐”一聲被猛地推開！

一個身影如疾風般沖了進來，正是盛長權的心腹長隨徐長卿。

他顯然是拼盡全力奔跑而來，額發盡濕，胸膛劇烈起伏，喘著粗氣，但一雙眼睛卻亮得駭人，臉上是無法壓抑的狂喜與激動。

他甚至來不及平穩呼吸，便猛地朝著盛長權的方向拱手，聲音因極度激動而嘶啞顫抖，卻又無比清晰響亮地吼道：“少爺！中了！”

“是頭名！”

“皇榜貼出來了！您是會元！頭名會元！小的親眼所見！恭喜少爺！賀喜少爺！”

他仰頭看著盛長權，目光灼灼，那份發自肺腑的驕傲與喜悅，強烈地感染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盛長權一直緊繃的心弦在這一刻終于悄然松弛，一股巨大的暖流涌遍全身，但他迅速壓下翻騰的心緒，只是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快的光亮。

眾人的注意力瞬間被這接連的狂喜徹底吸引，紛紛收起各自的失落，真心實意地涌向盛長權道賀。

柳仁元激動地忘了自己的名次，重重一巴掌拍在盛長權背上，嗓門洪亮：“好小子！真給你辦成了！”

“頭名會元！給咱們兄弟長臉！看以后誰還敢小瞧咱們！”

牛興文和連卓也迅速整理心情，將落榜的失意暫且壓下，拱手笑道，語氣由衷：“恭喜長權兄！蟾宮折桂，獨占鰲頭！實至名歸！此乃天大的喜事！”

申禮更是喜形于色，仿佛中的是自己一般，激動地有些語無倫次：“太好了！太好了！長權！真是……真是天大的喜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行！”

他腦子里第一時間閃過的念頭卻是——這“姐夫”怕是……有戲了……

袁慎也優雅地“唰”一聲合上折扇，唇角含著一抹無可挑剔的溫潤淺笑，拱手道：“恭喜長權兄，一舉奪魁，榮登會元寶座。”

“盛兄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今日之后，必是名動京城，袁某佩服。”

他語氣真誠，笑容得體，仿佛真心為盛長權高興。

然而，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卻掠過一絲極快極淡的、難以捕捉的算計與衡量。

這是他身為袁家嫡子的責任與義務，身為世家子弟，除非紈绔，否則他的一言一行，都需要為家族考慮，而非個人，尤其是如袁善見這等世家繼承人的身份，就更需要如此了。

盛長權此刻心中亦是波瀾萬丈，激蕩難平。

“噌！”

他起身，向諸位好友及袁慎深深一揖，聲音穩定而清晰：“長權多謝諸位兄長厚愛與吉言！此番僥幸得中，實乃上天垂憐，恩師教誨，亦有賴諸位兄長平日切磋砥礪之功，長權感激不盡，永銘于心。”

接著，他特意轉向牛興文和連卓，言辭懇切誠摯：“牛兄，連兄，二位兄長皆乃飽學之士，功底深厚，此次不過是一時之失。”

“人于世間，偶有遺珠之憾，也是必然，科場之事，雖有實力，亦需時運。”盛長權寬慰道：“兩位兄長下次再戰，必能高中，鵬程萬里！”

“長權說的沒錯！”柳仁元也在一旁點頭道。

對此，牛、連二人自是搖頭苦笑，不過，心中卻也好受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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