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機場邊最大的問題便是噪音,睡在熱帶海島上的機場邊上,除了震耳欲聾的噪音之外,另一個問題便是似乎永遠都填不飽肚子卻永遠都不知道累的蚊子。
當衛燃又一次被飛機的轟鳴吵醒的時候,他的手上、脖子上乃至臉上已經被蚊子叮咬出了好幾個疙瘩——即便床底下的蚊香筒仍在燃燒,即便蚊香筒周圍已經多出了不少蚊蟲的尸體。
左右是睡不著了,他索性收起了蚊香筒,鉆出帳篷看向了外面的機場跑道。
在剛剛冒出地平線的朝陽中,他也得以看清了那架隨時可能帶他們執行轟炸任務的丹波號。
這架B29的機頭上除了寫著機組成員給它起的名字,還畫著一個在這個時代才剛剛誕生不久的動畫角色——小飛象。
無論如何,這終究是一件戰爭武器,所以那只小飛象的長鼻子上,也自然而然的卷著一枚航彈。
除了上面的涂裝,這架飛機的周圍此時也有不少地勤正在進行著檢修工作。
舉起相機給這架轟炸機拍了張照片,衛燃又從防毒面具包里摸出了那支屬于埃文斯艦長的MK43望遠鏡,打量著這座機場。
此時,在這機場的停機坪上停放著大量的B29轟炸機,它們的周圍,都或多或少的有些地勤人員在忙碌著。
更遠一點,還有幾輛卡車正在忙著將一車車的航彈運往機場邊緣的各個彈藥庫里。
顯而易見,戰斗已經在日程之內,這里的轟炸機很快就要迎來一場盛宴。
收起望遠鏡和防毒面具包,衛燃走進了林子里,選了一顆看著最養眼的椰子樹撒了泡尿。
等他再回來的時候,布拉德也已經醒了。
“我們回去吧”
布拉德一邊抓撓著全身各處的蚊子包一邊打了個哈欠,“我好像做了件蠢事,這里的蚊子太多了。”
“白天你有什么安排?”衛燃跟著對方爬上了吉普車問道。
“我沒有什么安排”
布拉德打了個哈欠,啟動車子一邊往回開一邊說道,“你呢?記者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幫你的嗎?”
“我也沒什么安排,或許會隨便逛逛吧。”衛燃隨口應了一聲。
“如果你想參加轟炸的話,最好不要跑遠。”布拉德提醒道。
“當然,我可不會錯過轟炸。”
衛燃壓抑著期待答道,今天才剛剛3月8號,轟炸要等到明天下午才開始呢。
乘車趕回木屋,布拉德趴在床上倒頭就睡,睡意全無的衛燃則鉆進了浴室洗了個能讓自己徹底清醒過來的冷水澡,隨后便拿著相機,獨自駕駛著車子在這座繁忙的機場上開始了閑逛。
在他一次次的剎車和按下的快門里,他手中的柯達相機也忠實的記錄下了繁忙的地勤,堆成墻垛的M47燃燒彈,以及一顆顆裝有38枚M69燃燒彈的E46型集束炸彈。
當然,還有這些炸彈上那些或是用各色粉筆,或是用油漆寫下的各種問候。
在大半個上午的閑逛中,他也順利的在這座機場和他昨晚睡的帳篷幾乎成對角線的位置,找到了格蘭特。
他此時正躺在一頂鐘形帳篷外的陰影里拉起的吊床上,專心致志的看著一本經典的美國長篇《白鯨》。
再看那帳篷里面,靠邊擺著四張折疊單人床,那些床上有的放著一把吉他,有的放著調色盤和畫架,還有的則放著一臺收音機和一支棒球棍,又或者一只棒球手套和一顆棒球。
只從這些細節就能看出來,平時在這頂帳篷里休息的人業余生活非常的豐富多彩。
但此時,這頂帳篷里卻并沒有人,倒是掛著好幾套飛行服。
“維克多,你怎么來這里了?”
格蘭特用一長條椰子樹的葉子當作書簽合上了他只看了三分之一的,并在坐起來的同時下意識的問道,“我的哥哥呢?”
“你希望我先回答哪個問題?”衛燃一邊說著,一邊從車子里邁步走了下來。
“第一個吧”格蘭特一邊招呼著衛燃走進帳篷一邊說道。
“我整個上午都在這座機場上閑逛和尋找被采訪的目標,然后遠遠的看到這里有人。”
衛燃說著,在一張看著還算干凈的床上坐下來,“但是我直到你和我打招呼才意識到遇到的是你。”
“好吧,看來是個巧合,第二個問題呢?”
格蘭特說著,從一個裝有冰塊的木頭箱子里抽出了一瓶可樂打開遞了過來。
“他在木屋里睡覺呢”
衛燃灌了一口冰涼的可樂,“現在換我問怎么樣?”
“當然”格蘭特同樣開了一瓶可樂,灌了一口的同時,也在衛燃對面的折疊床上坐了下來。
掃了眼對方掛在脖子上的那臺柯達相機,衛燃好奇的問道,“你平時就在這里休息?”
“這里是我們五個炮手的帳篷”
格蘭特說著,指了指不遠處的一架轟炸機,“現在每次轟炸任務只需要一個炮手,所以其余四個人會留在這里,這頂帳篷算是我們這個機組的駐地。”
“莫比·迪克?”
衛燃舉起掛在脖子上的望遠鏡,看了眼百十米外的飛機,這架飛機的機頭一側,寫著莫比·迪克這樣一個名字,旁邊還繪制著一支帶著飛行通訊耳機,嘴里叼著一顆航彈的白鯨。
“也是我剛剛正在看的那本里的一頭白色抹香鯨的名字”
格蘭特隨口解釋道,“我們的機組打算等戰爭結束之后合伙經營一條捕鯨船,所以沒有比這個更合適的名字了。”
“所以那些捕鯨水手們都去哪了?”衛燃放下望遠鏡好奇的問道。
“勞軍俱樂部”格蘭特抬手指了個方向,渾不在意的說道,“他們去討好那些甜心了。”
“你呢?你怎么不去?”衛燃分給對方一支香煙的同時問道。
“總要有人留下來”
格蘭特隨口答道,“而且我可沒興趣在那些甜心面前裝紳士,我寧愿去照顧那些招核女人的生意。”
“這里還有招核女人?”
“就在距離機場不遠的那個鎮子里”
格蘭特抬手指著一個方向,“如果你有興趣,只要隨便拿上一瓶可樂和兩罐靈肉罐頭就能享受到她們的服務了。
當然,你要小心得病,她們基本上都有性病,年齡越小的越是這樣。”
“有時間我會去的”
衛燃笑著說道,“格蘭特,介紹下你的機組怎么樣?或者帶我去轟炸機上轉轉?”
“抱歉,兩個都不行。”
格蘭特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防備之心,“我可不想你和他們認識,而且我只是個炮手,沒有權利獨自帶你去轟炸機上逛一逛。”
“雖然很遺憾,但是我不會壞規矩的。”
衛燃明智的選擇了放棄,站起身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好了,格蘭特,我要繼續尋找合適的被采訪者了。”
“等一下”
格蘭特叫住了衛燃,隨后從床頭的蚊帳邊緣摘下一個足有手腕粗細的鑰匙扣,接著又取出一枚紅色的安全銷拉環飄帶一并遞給了衛燃。
“這是我從我的哥哥那里學來的”
格蘭特說道,“如果你真的跟隨執行轟炸的話,記得帶著一條飄帶上天,它能保佑你活著回到地面。”
“真的?”衛燃接過鑰匙扣和飄帶笑著問道。
“在運氣這件事上,你大可以信任布拉德。”格蘭特開了個玩笑,“所以帶上吧”。
“謝謝你的祝福”衛燃晃了晃手里的小禮物,轉身走出了帳篷。
駕車離開了格蘭特的“駐地”,衛燃兜著圈子來到了廚房的位置,和那些已經混熟的黑人幫廚打了聲招呼并且換來了一份豐盛的午餐。
隨意找了個陰涼的位置,衛燃從金屬本子里取出水手袋,將吊床系在兩棵棕櫚樹上,躺在上面慢悠悠的享受著午餐。
總的來說,這里的生活愜意的不像是在戰場上——除了討厭的蚊蟲。
慢條斯理的吃完了午餐,衛燃這才將格蘭特送給自己的飄帶組裝到那枚巨大的鑰匙扣上,隨后將其掛在了腰帶上。
收拾了吊床重新駕車回到那棟木屋,他卻發現,此時這木屋里格外的熱鬧,里面除了布拉德之外,還坐著另外五個人。
這五個人全都穿著飛行服舉著冰涼的可樂,并且用手夾著粗大的雪茄。
“嘿!維克多!你總算回來了!”
手里捏著雪茄的布拉德熱情的和衛燃打了聲招呼,隨后用餐叉敲了敲一個美式飯盒,“先生們,我們的記者維克多先生回來了。”
“你們好”
衛燃接過布拉德遞來的一瓶可樂咬開,和這五位相互碰了碰。
“讓我來介紹一下”
布拉德將手里的餐叉丟到了桌子上,攬著身旁的一位留著山羊胡子的男人說道,“這是小飛象轟炸機的機長查爾斯,旁邊這位是副機長貝克。”
等衛燃和他們二人一一握手,布拉德又用可樂瓶子和第三人碰了碰,“這位是領航員鮑勃,他旁邊的是機械師阿瑟,最后是小飛象的無線電報員杰克。”
等衛燃和這三位也依次握手相互認識之后,布拉德繼續說道,“另外還有他們的投彈手和炮手,不過他們現在正在俱樂部里找樂子,以后我們會有機會見到他們的。”
“沒錯”
機長查爾斯頗為亢奮的說道,“維克多,歡迎你和布拉德乘坐我們的小飛象,我們會提供最好的服務的。”
“沒錯”
副機長,或者叫副駕駛貝克同樣有些不正常的亢奮,“我們會讓你們拍下足夠多照片的!”
“我們在今天上午已經親自在機艙里安裝好了拍攝支架”機械師阿瑟跟著說道,他的精神似乎同樣有些過于亢奮了。
“你給他們嗑藥了?”衛燃朝布拉德問道。
“只是一些讓人開心的糖果而已”無線電報員杰克辯解道,他同樣磕嗨了。
“杰克說的沒錯,只是些讓人開心的糖果。”布拉德無辜的說道,“維克多,你要來一顆嗎?”
“當然”
衛燃想都不想的答道,隨后接過對方遞來的藥片往嘴里一丟,實則卻將其藏在了指縫里。
用一口可樂“沖下”并不存在的藥片,他的另一只手也不著痕跡的將藏匿下來的藥片揣進了兜里。
雖然他在偷偷出老千,但他的態度明顯贏得了查爾斯等人的好感,這餐桌上的話題也不出意外的從難吃的靈肉罐頭換來的免費女人開始,聊到了他們的轟炸機和轟炸任務上。
“我預計很快就會有新的轟炸任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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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爾斯稍稍壓低了聲音,“而且肯定是低空轟炸,這可比高空投彈危險多了,布拉德,維克多,你們真的打算跟隨我們執行轟炸任務嗎?”
“我們已經買票了”布拉德說道,“對吧,維克多?”
“當然”
衛燃跟著應了一聲,隨后故作好奇的問道,“查爾斯,消息準確嗎?”
“鮑勃,你來給我們的記者先生解釋一下吧。”查爾斯說道。
“昨天我們進行了幾個架次的訓練”
領航員鮑勃稍稍壓低了聲音,“訓練要求我們使用雷達從低空導航和目視尋找地面轟炸目標。”
“什么高度?”布拉德近乎下意識的問道。
“5000英尺”
無線電報員杰克答道,“參加訓練的機組高度基本在5000到7000英尺的范圍之內。”
“我們推測大概率是夜間轟炸”
副機長貝克低聲猜測道,“這個高度雖然能躲開大部分的輕型高射炮,但卻還在招核人的重型高射炮打擊范圍之內,所以我猜測肯定是夜間轟炸,如果是白天,這個高度太冒險了。”
“也只有那位鐵屁股(還是燒烤師傅的綽號)這么疼愛我們,他竟然給我們安排這種送死的任務。”機械師阿瑟抱怨道。
“現在只能祈禱我們能活下來了”
查爾斯不經意的一句話卻讓布拉德愣了一下,同時也注意到了衛燃要帶上掛著的那個大號鑰匙扣,以及鑰匙扣上的安全銷拉環飄帶。
“我們或許還要關注下任務情況才行”
機械師阿瑟有些擔憂的問道,“布拉德,你以前真的是個投彈手?”
“當然,雖然我飛的是B17,但我們用的一樣是難用的諾頓瞄準儀。”
布拉德說著,已經走到床邊,打開他的箱子,從里面取出了他和他的機組以及和李梅將軍的合影得意的展示了一番。
在這個年代可沒有P圖換臉這個說法,這幾張合影無疑打消了這半個機組最后的擔憂。
“我也飛過B17,那時我是副機長。”
機長查爾斯感慨的說道,“即便穿著臃腫的B3飛行夾服,我仍然有種膀胱都已經結冰的錯覺。”
“我也飛過”
機械師阿瑟說道,“雖然很冷,但那是一架優秀的飛機。”
“你們的B17發生過意外嗎?”布拉德鬼使神差的問道。
“當然,當然發生過意外。”
查爾斯心有余悸的說道,“有一次我們不得不迫降,用機腹的機槍手當作剎車片,那件事讓我做了很久的噩夢。”
“我待過的那架B17,最后一次降落的時候只有我和機長兩個人活了下來。”阿瑟跟著說道,“那也是我最后一次飛B17,等我養好了傷之后,就開始接受B29的培訓了。”
或許是內心得到了平衡,在聽到他們兩人這么說之后,布拉德嘴上雖然說著些惋惜的安慰,但衛燃卻隱約覺得對方似乎暗暗松了口氣。
證實他這個猜測的小動作,是布拉德下意識的親了下從領口家拽出來的那枚護身符。
“我可沒飛過B17,但我飛過B24轟炸機。”領航員鮑勃說道。
“我只飛過我們的小飛象”無線電報員杰克說道,他是個新兵,在參軍之前,他在郵局工作。
當話題引到了各自飛過的機型的時候,衛燃也難免被問及了他之前的經歷。
“你參加了關島戰役?阿散灘頭嗎?”領航員鮑勃好奇的問道。
“沒錯”
衛燃點點頭,“那時候我是個醫療兵,現在我還有幾位朋友在關島服役。”
“我的女朋友就在關島,她是個護士。”
領航員鮑勃說道,“說不定她認識你呢。”
“她叫什么名字?”衛燃近乎下意識的問道。
“露易絲·嘉蘭”
鮑勃說道,“是個紅頭發的姑娘,來自明尼蘇達州,維克多,你認識她嗎?”
“抱歉,我不認識。”衛燃歉意的說道。
“她也參加了關島戰役”
鮑勃開心的說道,“而且她活了下來,沒有受傷,她現在還在關島工作。”
“這可真難得”布拉德下意識的說道。
“確實,她的運氣一直非常好。”鮑勃得意的說道。
眼瞅著話題越聊越沒有邊際,桌子上的食物和飲料也越來越少。
終于,吃飽喝足的查爾斯等人告辭離開了這座小木屋,并且留下了他們送來的兩份實用的小禮物——兩頂蚊帳。
“等下我打算去帳篷那里等著了”
布拉德一邊收拾桌子上的殘余垃圾一邊問道,“維克多,你要一起去嗎?”
“你覺得今晚會有轟炸任務?”衛燃問道。
“不是今晚就是明晚,肯定有轟炸任務。”布拉德篤定的說道。
“既然這樣,我去洗個澡,然后我們就過去。”衛燃說著,翻出一條毛巾走進了浴室。
前后不到10分鐘,他們二人駕駛著吉普車又趕回來那座帳篷,并且各自給他們的折疊床裝上了擋住蚊蟲的蚊帳。
雖然知道今天不會有結果,但衛燃還是和布拉德一起在帳篷里耐心的等著。
“你今天見到格蘭特了?”躺在床上的布拉德突兀的問道。
“你看到了?”衛燃問道。
“我看到了你腰帶上的鑰匙扣和安全飄帶”布拉德說道。
“他說是和你學的”
衛燃隔著紋章看向對面的另一張折疊床,“有什么說法嗎?”
“我騙他的”
布拉德笑著說道,“我說什么格蘭特都會相信,騙他是一件能讓我收獲成就感的事情。”
“看得出來”
“但是我后悔了”
布拉德嘆了口氣,“我只是想收獲崇拜,可沒想過讓我的弟弟向往轟炸機上的狗屎浪漫,我擔心他會死在轟炸機上。”
“他不會的”衛燃近乎篤定的說道。
他知道,格蘭特會死在二戰后的另一個戰場上,于他自己來說,以敵人的身份。
“但愿如此吧”
布拉德嘆了口氣,“其實我本來打算從他的機組買下投彈手和炮手的機票的,但是沒能成功。”
“他會活到這場戰爭結束的,你也會。”
衛燃自顧自的說道,“而且格蘭特不是小孩子了,相比他,或許你更讓人擔心。”
可惜,不知道是因為太困還是故意逃避,回應衛燃的,卻是布拉德那邊傳來的呼嚕聲。
無奈的搖搖頭,衛燃也閉上了眼睛,他同樣需要養足精神。
就在這一天,離著他們二人有足夠遠距離的李梅師傅終于下達了進京趕烤的命令。
在這些具體的指令傳達到神經最末梢的機組成員耳朵里之前,這臺龐大的戰爭機器便已經開始了全速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