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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9章 哭七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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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11-18  作者:痞徒
 
破道觀里,從廢墟里抽出來的檁條被劈砍開來,又用枯草引燃,最終形成穩定的篝火,炙烤著飯盒里水和大米的混合物。

篝火周圍,春年帶著三男一女四個半大的孩子,眼巴巴的看著飯盒,聞著里面冒出的熱氣兒。

“先前跑得急,都沒問你們倆都叫甚?”眼眶紅腫的春年開啟了一個話題。

“我叫何滿倉”

一個小伙子說道,“我出生那會兒正是青黃不接嘞時候,一家子正餓肚子嘞,就取了這么個名兒。”

“我姓潘,小名兒叫麥苗兒。”看起來年紀最小的姑娘說道。

“我叫李得碾”

肚子略顯圓潤的半大小子說道,他的眼睛就沒離開過煮米粥的飯盒。

“我叫王誠”

跛腳的那個小伙子也開始了自我介紹,“我也是逃難嘞,一個月前被四爺救嘍嘞。”

“恁嘞腳咋了?”麥苗兒最先問道。

“恁嘞槍咋打嘞恁準?”何滿倉追著問。

“腿上叫鬼子捅了一刀,還沒好利落嘞。”

王誠說著,已經扯起褲腿兒,展示著腿肚子上已經結痂的貫穿傷,他能活下來,屬實算是命大。

“這槍……我跟住俺爹練嘞。”

王誠繼續解釋著,“俺爹是給地主看住糧食打野豬嘞獵戶,我自小就幫俺爹扛槍嘍。”

“獵戶,那不是得成天吃肉?”何滿倉說著,不由的咽了口唾沫。

“吃肉?豬毛都吃不上。”

李得碾哼了一聲,“俺爹也是獵戶,跟他爹給一個地主打獵,平常見還得幫襯地主家放牛放馬看家護院。就這吧,一年到頭都見不著幾口葷腥。”

“這一遭災,糧食絕收嘍,野豬也沒嘍。”

王誠說道,“俺爹和他爹一盤算,干脆去打鬼子打漢奸嘞,都是打畜生,沒多大區別。”

“后來呢?”麥苗兒追問道。

“俺倆家總共就兩條槍。”

李得碾說道,“打死幾個漢奸倆鬼子后,雖說也搶了些東西,可還是被找著嘍。”

“都死嘍。”

王誠抹了抹眼眶,“除了俺倆躲在麥秸垛里,兩家子人都死嘍。”

“俺爹娘也死嘍。”何滿倉說道,“是餓死嘞。”

“俺爹娘把我賣給另一戶嘍,換嘍他們家嘞閨女。”

蹲在篝火邊嘞麥苗兒抱著腿,把下巴杵在并攏嘞膝蓋上,瞅著火苗怔怔說道,“說是換著喂,都能活嘍。

我能知不道,他們是打算換著吃嘍俺們。

我底下有倆弟弟嘞,小嘞那個都快餓死嘍,大嘞那個弟弟也害了大肚子病。他們都餓嘞沒人樣嘍。”

“恁咋活……活下來嘞?”

“我趁住他們拾柴禾嘞時候跑嘍。”

麥苗兒抱緊了自己,“我不敢回起找俺爹娘,就一路胡跑,后來快餓死嘞時候就遇見四爺嘍。”

“俺妹妹也被俺爹娘……”

“我姓武”

春年沒等臉色慘白的李得碾說完,便急匆匆的開口換了個話題,“武術的武,我叫武春年,先前是四爺雇下的車把式,和他是本家。”

“四爺是干啥嘞?”

王誠似乎意識到了什么,連忙繼續著這個話題——哪怕他清楚的知道問題的答案。

“他以前是販鹽布藥材的走腳商”

武春年解釋道,“這回咱是拉上上千斤小米過來賑災的,過潼關那陣兒,整整25口棒勞力,22輛小推車,還有兩架子牲口車,可這陣兒這陣兒.唉!”

一時間,圍著篝火的四個孩子也沉默下來,他們稚嫩的臉上也滿是愧疚,就好像.這些都怪他們。

“我去瞧瞧車上還有甚”

武春年似乎意識到自己不該在這個時候說這些,連忙起身走向了不遠處的架子車。

但很快,他卻又心急火燎的跑回來,“快!快跑!鬼子又追上來了!”

聞言篝火邊的四個孩子不由的慌亂起來,李得碾和王誠更是下意識的抄起了手邊的槍。

“春年叔,恁帶住他倆騎馬跑!”王誠大喊道,“恁會騎馬不嘞?”

“會!”

春年下意識的答道,“可你倆”

“俺倆也會!”

春年和李得碾說著,已經各自拔出一把刀,割斷了套車的繩子。

“快點!快點上馬!”

王誠焦急的催促道,“你們在前面跑!我們跟上!”

聞言,武春年立刻一手抱住一個,帶著他們跑到了其中一匹馬的邊上,將這倆瘦的根本沒有重量的孩子抱了上去。

與此同時,王誠已經架起一支繳獲來的三八大蓋,瞄準越來越近的鬼子騎兵扣動了扳機!

“砰!”

清脆的槍聲中,跑在最前面的鬼子直挺挺的從馬上摔了下來,后面的那些鬼子也立刻勒馬翻了下來。

這么一會兒的功夫,武春年也已經騎上了馬。

“快跑!跑起來!”

李得碾說著,將裝著不少繳獲品的馬褡褳遞給了武春年。

“你們倆”

“快跑!”

李得碾在馬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這匹馬也下意識的跑了起來。

“砰!”

王誠也在這個時候打出了第二槍。

“別打了,快上馬!”李得碾催促著,“快點!”

聞言,王誠立刻一瘸一拐的跑過去,在李得碾的幫助下爬上了馬背。

“槍給我!你快上來!”

王誠焦急的催促著,卻渾然聽不到近在咫尺的衛燃呼喊著讓他們去破道觀的另一邊上馬。

“砰!”恰在此時,鬼子的反擊開始了。

伴隨著這一聲槍響,李得碾的腰側爆出了一團血霧。

“得碾!”

王誠臉上露出了慌亂之色,他也下意識的將手伸向了對方。

“走”

李得碾用槍口杵了一下這匹馬的肋骨,隨后摔倒在地,艱難的將手里的步槍順到身前,瞄準遠處的鬼子扣動著扳機。

“砰!”

單調卻孤獨的反擊聲中,衛燃放棄了所有的努力,只是默默的取出了相機,一下下的按下快門,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終于,越來越多的子彈砸在了李得碾的周圍,砸在了那輛架子車上,最終也一次又一次砸在了他的全身各處。

最終,他艱難的回頭看了一眼王誠消失的方向,隨后趴在了原地,卻根本不舍得閉上眼睛。

慕然間,周圍的一切又一次變回了克拉拉的農場,但這次,咖啡桌邊,卻多了一架架子車。

“不虧”

李得碾朝著衛燃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他的手里,還拿著一個熱氣騰騰的飯盒,里面裝的,是白花花的大米粥。

“王誠活下來了,他們也活下來了,這就不虧。”

李得碾說著,將盒飯湊到嘴邊吸溜了一口滾燙的大米粥,“俺害了大肚子病,反正是活不成了。”

說完,他又灌了一口大米粥,接著卻是一陣干嘔,隨后帶著哭腔說道,“俺俺吃過肉嘞,是人肉,是俺爹換回來的,用.”

“不怪你”

衛燃同樣坐在架子車上,將這個看著不過十五六歲的孩子攬在懷里,輕輕幫他拍打著后背,吐出了那些大米粥,卻吐不出他想吐出去的那些肉。

最終,他只能一遍遍徒勞的念叨著,“不怪你,這不怪你。”

“鬼子最后打跑了嗎?”李得碾問道,“還還得餓肚子嗎?”

“打跑了”衛燃輕輕拍打著對方的肩膀,“以后再也不用餓肚子了。”

“唉”

李得碾羨慕的嘆了口氣,“那得是多好的日子啊”

“是啊.”

衛燃暗暗嘆息著,他可以去給四爺他們描繪戰爭結束之后的一切,但他卻根本不忍心和李得碾說這些。

那些他注定得不到的一切,對于這個滿臉羨慕和向往的孩子來說,未免過于殘酷了。

“你你有什么愿望嗎?”衛燃最終還是問道。

“愿望?”

“對,愿望,就是想做的事。”衛燃生怕對方聽不懂一樣主動解釋著。

“俺想念學堂”

李得碾說道,“俺只要能學會寫自家嘞名字,都中了。”

“就這些?”

“嗯”

李得碾點點頭,“地主張老財家嘞少爺會老多字兒嘞,俺求他教俺他都不肯,說俺們這號泥腿子認字兒也沒啥用,可我就是想學嘞。”

“還有嗎?”衛燃沉默片刻后問道。

聞言,李得碾搖了搖頭。

“我教你吧”

“你能教俺?”

“能,肯定能。”

衛燃點點頭,“你說說,你這名字怎么來的。”

“俺落生那年,俺爹鑿了扇碾子。”李得碾撓了撓頭,“后來被張老財的舅子搶去了。”

“我教你”衛燃說著,他的手里已經出現了一支鋼筆。

“這根兒筆可真好看!”李得碾驚嘆道。

“你學會了,就送給你了。”

“當真?”李得碾的眼睛都亮了。

“當真”

衛燃點點頭,就在手掌上寫下了對方的名字——“李得碾”,然后又手把手的教對方怎么樣拿筆,最終在他自己的手掌上,一筆一畫的,一遍又一遍的寫下了他自己的名字。

直到手掌上、胳膊上都寫滿了字。

“你學會了,這支筆就送你了。”

衛燃話音未落,他眼前便又一次被極速出現和消失的白光閃了一下,緊跟著,周圍的一切也再次發生了變化。

這一次,他發現自己是騎在咬人的黑馬背上的。

在自己的旁邊,王誠獨自騎在馬背上,紅腫著眼睛趕著路。

可再看看周圍,既沒有路,卻也沒有餓死的人,就連天色都格外的昏暗。

他迷路了

衛燃幾乎瞬間便有了判斷,隨后召喚出羽毛狀的時間軸嘗試著讓時間倒退。

在匆匆的倒退中,他清楚的看到,王誠并沒有和武春年三人走同一個方向,反而帶著身后的鬼子跑下了路。

在這一路的追趕中,他憑借著身體輕盈馬速快,成功的甩掉了身后的追兵,但卻也因為慌不擇路迷失了方向。

重新回到剛剛出現的位置,王誠在騎著馬翻過一片黃土坡之后,卻意外的發現前面出現了一連串的窯洞。

很是反應了一下,王誠連忙催著馬跑過去。

可隨著距離的拉近,他也好,衛燃也好,卻都聞到了濃烈的尸臭味。

最終,他們二人各自騎著馬,于兩個無法重迭的時空維度同時趕到了這排窯洞的門口。

這些窯洞有明顯火燒的痕跡,其中一口窯洞里,還堆積著好幾具焦黑的尸體。

可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饑荒時代,即便王誠這樣的半大孩子,對尸體也早已經見怪不怪。

不,或許該稱之為麻木。

一番挑選,他走到了距離尸體最遠的那間窯洞門口,將那匹至關重要的馬牽進去,隨后關上了房門。

一番摸索之后,王誠從馬褡褳里找到個鬼子的方盒子手電筒打開放在了炕沿上,接著他卻抱著槍縮在了炕邊的墻角無助的抽噎著。

但很快,王誠卻又用臟兮兮的袖子胡亂抹了抹臉,隨后扶著炕沿站起來,將那匹馬身上的東西全都取下來擺在了炕上。

當初逃的匆忙,這匹馬身上的東西實在是不多,兩個充當錨定物品的水壺,一個鬼子背包,以及發光的手電筒,然后便是那把嗩吶,原本別在四爺腰上的嗩吶。

也直到這個時候,衛燃才有心思仔細觀察這個嗩吶,然后他便發現,在這嗩吶的吹嘴邊上,用繩子綁著一塊也就厚實的礦泉水瓶蓋大小的圓形皮子。

這一小塊皮子上一邊燙著個“武”字,另一邊燙著的,卻是個“肆”字。

王誠同樣注意到了這塊皮子,他甚至打開了這塊皮子的綁繩,然后從里面揪出來一個小圓片。

這枚小圓片上,有著華夏的地圖,還有“犧牲救國”四個字。

只是看了一眼,王誠又將這小鐵片塞回去,隨后重新綁在了嗩吶上。

緊跟著,他走到了窯洞的門口,坐在石頭臺階上,拿起了嗩吶,鼓足了腮幫子,用力吹起了一首響亮的曲子。

平心而論,這首嗩吶曲子王誠吹的并不算好。

但同樣在北方長大的衛燃卻在瞬間聽了出來,那是在北方鄉村喪事上經常出現的哭七關。

是該吹一曲哭七關才對

衛燃嘆了口氣,此時此刻這承殤的華夏大地,是該吹這樣一首曲子.

在那嘶啞、斷斷續續的曲調中,王誠最終停下來,抱住了他才學了不到一個月的嗩吶,像是抱住了僅有的一絲絲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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