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驢的叫聲,再一次回蕩在趙家大院。
剛才被王美蘭喝住是怕死,現在屠錘都要揮到自己頭上了,小毛驢感覺自己再不叫都沒機會了。
“你瞅它叫這難聽。”王美蘭對身邊人如此說,可卻是為她殺驢增添借口。那家禽、家畜,哪有不叫喚的?
“姐呀,要不拉倒吧。”趙玲勸王美蘭道:“這毛驢子多通人性啊,殺了白瞎了。”
“就是啊,嫂子。”金小梅在一旁附和道:“這驢你領出去都不用牽,干活也賣力氣呀。”
“嗯呢唄。”金小梅話音落下,楊玉鳳接話茬道:“去年磨豆腐前兒,我看這驢那拉磨轉磨兒磨兒都不著閑,從早上干到天黑呀。”
三人接連出言相勸,小毛驢逐漸安靜下來。它豎起耳朵,瞪著一雙驢眼,看著圍在王美蘭身旁的眾人。而就在這時,最有分量的人開口了。
“媽。”趙軍對王美蘭說:“要不拉倒吧。”
說完這句話,趙軍稍微停頓一下,然后才繼續說道:“我們明天還走呢,完了你等我們回來再說。”
“那行吧。”王美蘭看了眼驢棚中悠閑吃草的騾子和一只抬頭注視這邊的小毛驢,她擺了擺手道:“那咱進屋,洗把臉吃飯”
王美蘭說完,便帶人往房前走。小毛驢看了眼王美蘭的背影,隨即將目光投向了旁邊的遠房親戚。
眾人進屋時,屋里靠門這口大鍋不斷地冒著白氣,里面燉的是大豆腐,而趙有財在旁邊那口鍋前烙著油餅。
此時搪瓷盤子里,已經摞了三十多公分厚的油餅。沒辦法,家里人太多,烙少了不夠吃。
往里一看,就見碗架前一個個大盆里堆滿了牛肉、牛骨頭,還有一個籮筐里面裝的是牛頭和四只牛蹄。
王美蘭見狀,對金小梅等人道:“咱下午趕緊把這些肉收拾出來。今天吃一頓,剩下的冰箱凍不下,咱就都剁了和餡子,完了咱幾家就分,明天早晨都包餡,要不我怕放不住。”
說完,王美蘭走上前,看著鐵盆中的牛肉,回頭對趙軍道:“兒子,待會給你姐送個大腿,完了給你老丈人拿一個。”
“行,媽。”趙軍應道:“吃完飯的,先給我姐送。完了等去我老丈人家前兒,把賣棒槌那錢給他捎過去,讓他老兩口高興高興。”
趙軍此話一出,就見王美蘭臉上笑容凝固。趙軍一怔,心想以自己老娘的性格,是不會跟自己老丈人老丈母娘鬧別扭啊,而且要是鬧別扭的話,王美蘭也不會讓給他們拿牛腿呀。
想到此處,趙軍轉頭看向馬玲,卻見自己媳婦臉色同樣也不是很好。
這時,馬玲上前一步,對王美蘭道:“媽,我想跟趙軍晚上在那頭兒吃。”
“啊,行。”王美蘭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一來,她不是那種掌控欲強的婆婆;二來,王美蘭知道自己兒媳婦家里出了岔子,在哪兒吃晚飯不是目的,目的是讓馬玲回去處理家里的問題。
婆媳倆的對話雖未表露分毫,但趙軍從她們的語氣中感覺出了不對,他當即就問馬玲道:“咱家那邊兒咋的了?”
“沒咋的。”馬玲笑道:“咱挺長時間沒回去跟爸媽吃飯了,今天趕上了,回去跟爸媽嘮嘮嗑。”
雖然屋里這些人都知道自己娘家那些事,但讓馬玲親口說出來,她還是不好意思。
“老閨兒啊。”這時,烙餅的趙有財忽然插了一嘴,道:“上我親家那兒,給他拿兩瓶好酒。”
跟馬玲說完這句,趙有財又用鍋鏟向趙軍一比劃道:“挑好的那煙吶、酒吶,給你老丈人拿過去。”
趙有財倒是挺會在兒媳婦面前做人情,不過對此趙軍并不覺得有問題,趙有財這樣也是在促進家庭和睦不是?
等吃完中午飯,趙軍帶著牛腿、酒、煙出家門,打算去看自己大姐及其婆家人。
趙軍家這邊送禮講究四盒禮,牛腿、煙、酒還差一樣。
于是趙軍從家出來以后,就到了小賣店,想買四瓶桃罐頭。其中兩瓶拿到自己大姐家,另外兩瓶留著晚上給老丈人。
這季節,小賣店的窗戶門都沒關。當趙軍到門口時,就聽里面傳出了自己小舅子的聲音:“倆二兒!”
趙軍臉色一變,進屋時就見馬洋正跟屯子里兩個閑漢在一起打五十K呢。
看到這一幕的趙軍,腦瓜子嗡嗡的。
“呀,趙軍吶。”小賣店老板娘楊雪看到趙軍進來,緊忙跟他打招呼。
聽到楊雪喊趙軍,馬洋緊忙回頭,看向看向四萬五……不,是看向他姐夫。
看到趙軍的馬洋,猛地起身,邁步就向趙軍這邊走來。
這時跟他玩牌的兩人不干了,其中有個外號叫陳二賴的,喊馬洋道:“馬二小子,你還玩不玩了?”
“我姐夫來了,我還跟你玩什么玩?”馬洋此話一出,陳二賴道:“那你不玩了,輸贏咋算呢?”
聽陳二賴這話,馬洋直接沖楊雪道:“王嬸兒啊,你給他倆一家拿瓶汽水,完記我賬上。”
趙軍張了張嘴,但話到嘴邊時還是收了回去。這年頭出嫁的姑娘都算外人,更何況姐夫了?
自己若是說馬洋兩句,馬家人或許不會說什么,但怕屯里人議論,尤其是跟馬洋打牌的陳二賴和三瘸子,這兩閑漢到時就得四處講究自己。
“給你。”楊雪從柜臺上拿過兩瓶橘子汽水遞給了馬洋,馬洋接過汽水,又對楊雪道:“王嬸兒,給我姐夫也拿一瓶,完了也記我賬上。”
說完,馬洋拿著汽水轉身遞給了陳二賴和三瘸子。
那倆人用牙咬開瓶蓋,咕嘟咕嘟地便喝了起來。
看到這一幕的趙軍,氣的差點甩給馬洋一個大嘴巴子。此時趙軍就在心里想,我老丈母娘還沒喝上汽水呢,你特么給人家買汽水?
“姐夫。”這時馬洋拿一瓶汽水遞向趙軍,趙軍沒有接,他低頭看了眼汽水,又抬頭看著馬洋,以此表達自己的不滿。
“啊!”馬洋似乎悟了什么,當即對趙軍笑道:“姐夫,我給你起開。”
說著,他便要用牙去起汽水瓶蓋。
趙軍看他這樣子就來氣,一把將汽水瓶奪過,隨手放在柜臺上,然后問馬洋道:“小洋,你咋擱這打上牌了呢?你不上學呀?”
“我不念了,姐夫。”馬洋說這話時的自然,跟之前那個一心上學追求白月光的馬洋判若兩人。
“那你不上學,你干啥去啊?”趙軍問這話,并不是說馬洋不應該不上學。畢竟這年頭的林區,很多孩子連小學都念不完呢。
而趙軍問這話,主要是想說馬洋就是不上學,也不能出來瞎混呢,這不提前走上了他姐夫,還有他姐夫老舅上輩子的老路嗎?
趙軍話音剛落,還不等馬洋說話,就聽那邊的二賴子陰陽怪氣地道:“趙軍吶,你就給你小舅安排個班上唄。你這……這么大個領導,這對你來說,不手拿把掐嗎?”
二賴子話音剛落,就聽三瘸子道:“那可不咋地?趙軍給旁人都能安排工作,還能不管他小舅子?”
“滾犢子!”本就心里有火的趙軍怒視二人,喝道:“俏麗倆哇的,都給我滾犢子!要不腿特么給你倆打折了!”
陳二賴和三瘸子是游手好閑的村里閑漢,跟屯大爺都沒比,更何況趙軍了。被趙軍一吼,二人緊忙起身往外跑。
喝跑兩個閑漢,趙軍回頭問楊雪道:“王嬸兒,我小弟擱這記賬記多少錢了?”
“就剛才那兩瓶汽水。”楊雪苦笑著回應一聲,隨即瞥了馬洋一眼,然后又對趙軍說:“這孩子早上來,說要擱我這單立一頁賬,完了我跟你王叔沒答應他。”
王富兩口子不答應馬洋是對的,十五歲的馬洋沒有收入來源。楊雪要給他立賬,那就是逼著馬家來結賬了。
一個屯子的,但凡長點心都不能那么干。
趙軍聞言,一皺眉頭。楊雪雖如此說,但剛才明明給馬洋記了兩瓶汽水啊。
楊雪似乎察覺到了趙軍的不滿,便無奈地說道:“完了這孩子就說,讓我幫他兜著點。他買個煙吶,買瓶汽水啥的,屋里有別人啥的,他說記賬,完了我就先答應著,他過后再來給我錢。”
趙軍一聽就明白了,錢馬洋自己給,記賬只是一說,這無非就是馬洋要裝個B罷了。
不過聽明白的趙軍也是無語了,他狠狠的瞪了馬洋一眼,然后對楊雪說:“王嬸兒,給我拿四瓶罐頭。完了他剛才記賬的兩瓶汽水,加一塊堆兒多少錢?我都給他結了得了。”
買了貨,付了錢,趙軍拎著罐頭從小賣店出來,馬洋緊隨其后。
見趙軍上了吉普車,馬洋緊忙上前問道:“姐夫,你上哪去啊?你領我溜達一圈唄。”
趙軍瞥了馬洋一眼,怒極反笑:“呵呵呵……”
馬洋年輕不懂事,不知道什么叫“不怕小咕咚叫,就怕小咕咚笑”。見趙軍呵呵樂,他也跟著呵呵傻樂起來。
但緊接著馬洋被趙軍推了個踉蹌,而推開馬洋的趙軍,上車就走了。
趙軍在通往永勝屯的路上,一直在想自己前世的小舅子。他前世的馬洋,毛病是有的,但整體來說,那人老實本分的,也沒有不良嗜好。吃喝嫖賭,他一樣不沾。
如今的馬洋,趙軍卻感覺他似乎要學壞了。而馬洋有這樣的改變,不用問,肯定與自己有關。
所以,在此時此刻,趙軍陷入了反思。
當初就不應該告訴馬洋小白龍能賣那么多錢,更不應該告訴馬洋能分給四萬五。
這孩子心智不成熟,不如直接偷摸地把錢給馬大富兩口子了。
趙軍越想越后悔,雖說上輩子因為和馬玲離婚的緣故,趙軍與馬洋總有爭執,但趙軍也是真拿這小子當自己親弟弟。
如果馬洋因為自己的原因學壞了,趙軍必會因此事而內疚不已。
此時的趙軍,也明白了自己媳婦的有苦難言,他不禁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帶著心事,趙軍一路來到永安屯周家院外。他將車停好,推門下車。
天暖和了,趙春抱著孩子坐在房前小板凳上曬太陽。看到趙軍,趙春起身喊道:“弟,你咋來了呢?”
趙軍從車上拿下東西,快步進院。就聽趙春埋怨他道:“你又拿這些東西干啥?”
趙軍沒搭話,而是反問趙春道:“姐,我大娘擱屋呢嗎?”
“沒有。”趙春道:“這屯子曲老二他兒子十月份娶媳婦兒,曲二嬸子來找周到他奶,讓他奶幫著繃個被。”
趙春一邊說話,一邊帶著趙軍往屋里走。進到屋里后,趙軍將牛腿放在灶臺上,然后就聽趙春問道:“這啥肉啊?”
“牛肉。”趙軍剛說出這倆字,就見趙春臉色大變道:“咱爸又打老牛了?”
“沒有沒有,這是買的。”趙軍緊忙解釋一聲,然后調侃趙春道:“姐,你這話要讓咱爸聽著,他不罵死你。”
趙春哈哈一樂,問道:“咱爸、咱媽最近都挺好的啊?”
“咱媽挺好的。”趙軍此話一出,趙春瞬間秒懂,問道:“咋地?咱爸又作妖了?”
“嗯。”趙軍撇嘴點頭道:“今天早上他自己背槍騎摩托要上嶺南打虎去,讓我半道給他截下來了。”
聽趙軍這話,趙春臉色大變,氣惱地道:“這咱爸咋這樣呢?跟他說多少回了,讓他別瞎折騰,這咋就不聽話呢?”
說完這話,趙春追問趙軍道:“那他出去,咱媽不知道嗎?”
“不知道。”趙軍說:“他趁咱媽下地,他自己偷摸跑的。”
“這咋這氣人呢。”趙春氣惱地對趙軍說:“你回去告訴咱媽,讓咱媽收拾他。”
“嗯吶。”趙軍笑道:“我也這么想的,白天家里人多,你等晚上的,我好好告他一狀。”
說到最后,趙軍自己就樂了。
趙春也笑了,被趙軍抱在懷里的小周道,壓根不知道媽媽和舅舅為啥笑,只看見大人笑得熱鬧,那孩子也跟著咧嘴咯咯笑起來,小臉蛋皺成一團,格外招人疼。
“看我大外甥笑得多好看!”趙軍一臉寵溺地摸摸周到的小臉蛋,當指尖觸到孩子軟乎乎的皮膚,趙軍眼神更柔了。
趙春見狀,順勢問道:“弟,你最近也挺好的唄?”
趙軍點頭應著,剛好打斷了趙春到了嘴邊的催生話:“姐,我挺好。我今天來,是因為昨天剛從嶺南回來,特意過來看看大娘和你。”
“你又出門啦?”此時趙春神色一黯,嘆氣道:“現在你出門,姐都不知道,李叔、二哥也不跟你姐夫說了。”
“說啥呀?”趙軍輕聲安慰趙春道:“說完了,你還惦記。”
有趙家這層關系在,周建軍跟李大勇、林祥順他們的關系已是無需多言。
中午的時候,他們還都在一食堂打飯,打完飯以后,幾個人坐在一起,一邊吃,一邊說說話,嘮嘮家常,都是常有的事。
以前幾人一嘮嗑,周建軍聽說趙軍出門了,回家就跟趙春說。趙春知道了就惦記,總擔心他弟弟在外頭受屈了、遭罪了。
后來趙軍就叮囑上班四人組,說趙軍再出門的時候,絕不能跟周建軍說。
“行啊。”被弟弟安慰的趙春一笑,道:“姐也幫不上你啥,你自己出門在外,多注意點兒,照顧好自己啊。”
“哎!”趙軍重重地應了一聲,他絲毫不覺得趙春的叮囑是無用功。相反,趙軍大受感動。
而就在這時,趙春一臉驕傲地道:“我弟弟最出息了!因為你,姐在這屯子走道兒,腰板都比別人直!”
趙軍聞言,臉上滿是笑容。此時他想起前世那個自己,趙軍便問趙春道:“姐啊,咱比方說啊。你弟要是啥也不是那伙的,你是不是得老鬧心了?”
“那可不是。”趙春搖頭道:“姐鬧心,是鬧心我弟日子過得不好。”
說完這話,趙春稍微停頓一下,緊接著又對趙軍說:“咱姐倆是嘮這個嗑,我弟也不可能有那時候了。
但姐也不知道你信不信,反正今天話趕話到這兒,姐就跟你說。但凡你需要的時候,你姐有一百,不帶給你九十九的!”
短短的幾句話,永安第一扶弟魔的形象一覽無遺。
但趙軍此時接收到的,除了感動還是感動。他對他姐姐的這幾句話深信不疑,因為上輩子的趙春就是這么做的。
感動之余的趙軍,想到自己那個不讓人省心的小舅子,當即便問趙春道:“姐,那你弟要是耍錢那伙的呢?”
趙軍此話一出,就見趙春臉色一沉,還用眼皮夾了趙軍一下道:“你要是那樣的,你可別說姐拿大嘴巴抽你!”
趙春使眼皮夾人那一下,跟趙有財可以說是一模一樣的。趙軍看的心里發笑,隨即追問道:“姐,那我姐夫打我行不行?”
“那可不行。”趙春毫不猶豫地搖頭說道:“你看,你姐打可行,別人打不行!”
說完這一句,趙春用手指連往炕桌上點了兩下道:“誰敢打我弟,我就跟他干!”
這話趙軍也信,同時也在心里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教育馬洋,不能自己親自出面,得講究策略,講究方式方法。
想到此處,趙軍又問趙春道:“姐,那你也打不動我呀,那你咋整啊?”
“那我讓咱爸打你唄。”趙春一指趙軍說道:“要耍錢,我就讓咱爸給你腿打折嘍!”
聽趙春這話,趙軍一笑道:“行,姐,那我知道了。
“啥玩意你就知道了?”趙春一怔,就見趙軍笑道:“沒事,姐。”
說著,趙軍就開始逗弄起了小周到。他將孩子輕輕托起,引得小外甥咯咯直樂。
趙軍在周家待一會,也不見胡三妹回來,而他家那頭還有事,他便跟趙春告辭,開車往屯外走。
走出兩趟桿,前方胡同狹窄,趙軍減速慢行。
當看到前頭有人時,趙軍還特意將車停了下來,想等人順利通過后,他再繼續行駛。如此做,是為了不讓鄉親說他趙軍有錢了便目中無人。
此時趙軍已看清了對面來人,正是龐瞎子的二兒子龐高明。
因為之前發生過沖突,趙軍就在車上裝看不見,可卻不想龐高明來到車前,沖他抬招呼道:“趙組長啊。”
伸手不打笑臉人,人家開口打招呼,又喊了自己的職務,趙軍只能下車,笑著回應道:“龐師傅,不忙啊?”
“不忙。”龐高明笑道:“趙組長,你忙不忙啊?”
趙軍被龐高明問得一愣,他先問龐高明忙不忙,本是句客套話。可龐高明這么反問他,那就不是單純的客套了。
“啊,我還行。”趙軍笑說道:“反正就家里外頭這點活,帶帶拉拉干唄。”
趙軍說的還是客套話,可此時龐高明道:“趙組長,你要沒啥事,到我家坐一會唄。”
趙軍一怔,就聽龐高明繼續說道:“我爸也在家呢,咱幾個坐一塊堆,嘮嘮嗑啥的,你看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