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山如黛,綿亙千里,古松盤根錯節,虬枝橫斜,如今大霧襲來,每一個朝拜者的身影皆被籠罩,一草一木亦沉浸其中。
李熄安于明世樹上抬頭,眺望被迷霧籠罩的群山,太行山脈配合著他的氣息,將四面八方盡數籠罩,形成一個巨大的領域。身處蒼山中的諸靈不知曉山外的模樣,這是一副繁復錯雜的宇宙星圖,千萬顆晨星一同轉動,牽引出龐然的靈氣潮汐。
他的靈與法在此釋放,領域坍縮,護住那些生靈的同時形成可怕的時空斷層。
隨著李熄安合眼,天地間最后一絲光亮隱沒星宇,暮色四合,他緩緩擺動身軀升上天空,鱗片反射的寒光若懸掛的殘陽。
危崖之巔,忽聞風嘯。
赤紅的光影轉瞬即逝。
李熄安赤服廣袖自天云深處走來,衣上流盡枝葉與神鳥隨步履流轉,他一笑,眉如這太行的遠山黛煙。螻坐在長亭內的圓凳上,面前擺著一副棋盤。
霧氣漸濃,山中的溫度也極低,長亭外已有一層薄雪。
“看來你終于下定了決心。”螻頭都未抬,開口說道,“做完這些,你準備何時啟程?我了解你,一旦找到門路,一刻不會停歇,不過這一次你至少有機會與他們道個別。”
“自上個時代而生的一縷余光,似乎終于將要重新放回天上了。”李熄安振袖拂開積霜,指間罍傾出金光,霎時長亭外雷聲陣陣,下起小雨。
螻低頭,發現面前的棋盤被挪動,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一局。他輕輕搖頭,未曾想自己竟還記得,不過一想到面前這個家伙同樣記得,他又釋然了。他們這些家伙雖然一直頂著九州向前,但偶爾會屬于過去,那時責任還沒這么大,大的囊括九州的天地。
螻垂目摩挲一枚骨甲的裂痕,嘆道:“潮音似舊時。”
“我可令這些仍是舊時。”李熄安落座,搖頭道。
亭外明世樹的微光碾作金砂,細碎地灑在這棋盤上。
澗底忽涌白霧,托起當年太行八王共刻的誓言石碑,他們誓言守住大山,在承冕消逝的日子里血戰,生靈的血浸染大山的角落,在每一寸土地下仍然在發燙。
李熄安感受得到他們存在的痕跡。
他是歲月,是時光,過去的每一寸光陰都如此刻亭外的微光一樣爬過他的肌膚和靈魂。此時這些過去的東西跟隨他施展的宙法顯現在這里了,螻盯著那座石碑,目光像是釘子釘入石碑上的每一個名字。
“十萬大山也有一個這樣的東西,不過是用我的骨甲刻的。不止是舊祖之亂,對抗星海的戰爭也死了很多人……不,是更多人。那一座座骨甲文碑至今嵌在十萬大山的崖壁上,每逢圓月便會倒映出那些死者的面孔。”螻說道,他頓了頓,看向李熄安,低問:“你想讓那些生靈都回來么?”
李熄安屈指輕叩石案,案上棋局霎時浮現出一卷古史,這是純粹的宙法造物,記載了李熄安知曉的所有歷史。
“九州星軌偏移,你當看見龍淵底的倒懸海。”李熄安沒有直接回答,以指尖掠過螻的掌中骨甲,那些沉睡的裂紋忽然游動如活蛇,螻一怔,這代表著此地的空間同樣紊亂,擁有不輸于迷霧斷層的巨型領域。
山風驟烈,松濤聲里混入青銅編鐘的轟鳴,剎那間震得螻頭皮發麻。
這不是來自此世的聲響,而來自另一片時空,甚至另一個宇宙!
他已經連通了另一個宇宙?
“輪回為我指了一條明路,可那僅僅是明路,走不到終點。”李熄安的赤服下隱約露出小臂鱗片,部分鱗片盡是裂痕,“離開龍淵之前,我提前觸及了九州的未來,這是觸及那段未來的代價。”
話音剛落,石案上的古史卷記猛的爆發出金鐵錚錚之聲!黑色的沙礫從卷面析出,像千萬個幽魂在躍動,棋格間的棋子顫抖著懸浮,每顆棋子里都浮動著模糊人影,有些在撫琴有些在舞劍,還有天元位置的那顆裹著黑霧。螻的瞳孔泛起星斗的光芒,他在一瞬間剝開黑霧的一角,窺探到了黑霧中那道模糊身影握著與隳八荒及其類似的長戈。
他攥碎掌中骨甲,碎裂的骨甲散落到古史卷上,宛若天降的巨山。棋子失去力量落下來,倒映其中的身影消失,黑色沙礫仍在律動,似乎不甘被壓制。
棋盤上的律動令山澗白霧凝成冰晶,又很快簌簌墜落,長亭外漫天都是濺射的冰翎。
“你以為我為何拒絕了輪回指出的明路,那條路不完整,雖然已是她能做到的最好。但順著這條路……未來會有一個大麻煩。”李熄安對螻的反應毫不意外。
“那是什么?”螻問。
“你是指什么?”
“古史卷倒映出的那幾個身影,它們是什么東西?”
“我說我不知道你信么?”李熄安說。
螻死死地盯住李熄安的雙眼,長亭內瞬間安靜下去。
這時,山澗忽然飄起鵝毛雪,雪花片在觸及長亭時凝作冰雕。李熄安赤服上的神鳥紋路活了似的舒展羽翼,銜起一枚冰雕擲向虛空,冰屑迸濺處顯出一幅畫卷——那是一位身著羽衣的威武龍君端坐蓮臺,腳下是森森白骨堆砌而成的蓮花池。
“這是我站在幽冥眺望到的未來,這可能代表我的某一個可能性選擇的路,在這條時間線上的哪怕成就至尊也無法避免滅世的結局。我暫時看不清九州危機的原因……不過想來是因為宇宙樹吧,祂的誕生就是為了毀滅宇宙的一切,重塑祂的本體。”
李熄安眼底泛起鎏金漣漪,身后迷霧翻涌出巨龍虛影,那龍影竄出,在棋盤上盤踞起來化成盤龍玉璽,如鎮紙般壓在那卷古史上。黑沙結成冰晶,被李熄安揮袖一下子拂開,碎裂的冰晶落在亭內的石板上,撞出清脆的異響。
“當真不知?”螻問。
李熄安搖頭,“能見到這一幕已是不易,別無強求之法。”
螻凝望古史卷上的骨甲碎片,片刻后緩緩說道:“在見到黑霧中的那個身影時,我仿佛見到了一直令我心悸的東西。早在歸一之路的初始階段,一種詭異的不安感如影隨形。曾經我以為是九州即將面對的危機令我心神不寧,可在戰爭結束后,這種感覺依然存在,以至于我不得不停下歸一的進程,甚至在考慮是否在悄無聲息間沾染到了穢物,如果沾染,得及時使用蛻變法重塑律圣身。但就在剛才,我終于見到不安的源頭,那源自歸一路上的陰影。”
螻說道:“前路未明之時,這不是歸一路,這是不歸路!”
李熄安點頭,“如果有機會,我會留意……以及注意青焰他們,也許在歸一路上會出現與你相似的情況。這不是歷史遺留下的異動,而是來自未來的某一時刻。”
“事到如今,你是什么打算?”
李熄安說:“等。”
“你要等誰?與你歸一路相關的那個生靈么?”
“是他,他很重要。”
螻沉吟片刻,“我之前問了你一個問題……關于從過去復蘇生靈的問題,有許多生靈在你之手重獲新生,也有許多生靈不曾活過來,無論他們的親朋如何哀求你都不為所動。有人說你只是復蘇些自己熟知的生靈,但要我說,九州你熟悉的生靈恐怕沒幾個,復蘇過來的卻不少。”
“他們只有一個共同點!”螻豎起一根手指,低聲說:“與八仙有關!敵人也好,死在其手中也好,只要親眼見過那八位舊祖,你都使其復蘇……一個生靈的過去是由無數個回憶拼接而成,我猜到你要做什么,你要復活那八祖!并非依托過去的幻影,而是真真切切地令他們回歸!”
“世人見到玉釵順德都誤認為是你所為,可我知曉玉釵順德是自己復蘇,她自己掙斷了死亡的枷鎖,從你湖中的凈蓮池中走到現世。所以至今為止,你不曾令一位八仙活過來,并非不想,而是哪怕你手持八仙藍本的骨像也做不到。”
“為何做不到?”螻瞇起眼睛,“有什么是歲月本尊都做不到的,何況他們只是真一,執掌歲月的生靈能抹除至尊,但不能復活真一么?我只能想到一個答案,因果糾纏!這八位舊祖身上背負了我們難以想象的沉重因果,‘仙’這個名號本就很突兀不是么?九州之中與仙有關的記載并不多見,直到我們去往太虛,那里才是仙的起源地,他們與太虛有關,而且牽扯巨大!”
螻語氣一頓,話鋒一轉,說出了那個答案,“你要等的那個生靈……是成天吧。”
“是。”
“不難猜,他與太虛有關,不久前破破爛爛地來到九州,請求我撕開界門將他送回天央。與成天一同出現的還有古界之天,他們與那司命時律一樣被森蠱惑,封印在某處,成天不知用了什么辦法竟然擺脫了束縛,這才有機會來到我面前。”
“你回到隱秘時代,作為黎仙守望九州數個紀元,身處的時空與我們的崛起時代齊平,也就是說我們過去所遭遇的意外并非意外。你需要自己與某些東西糾纏,不然一旦時光洪流傾軋,便尋不到那些人和事。其中最顯而易見的,是你需靠虹來定位這個宇宙的位置,不然難以找回這里。我了解你,南燭,你辦事很高效,幾乎不做無用功。那么古界,璃幽,等等這些角色的背后都代表什么?”
長亭檐角墜下冰棱,將明世樹的微光折射到棋盤上。
螻的目光沿著棋盤上的細碎光芒游走,骨甲碎片在棋格間聚成一座座凸起的暗金方碑,“我在宇宙幾乎所有大界設立宇紋碑,為這混亂的宇宙萬族劃分界限和疆土,宇宙中哪怕是一片輕微的空間漣漪都逃不開我的雙眼,天央與大荒亦有我的行走,就在不久前,成天上路了,前來找你,只是如今停步在月亮邊,陰陽歸源中的那位陽律圣跟著他。”
李熄安應聲抬起頭,瞳孔深處亮起刺眼的金光。
雷聲自地脈深處涌來,震得明世樹金砂如瀑。
沉淀了下文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