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五章 最后的航行計劃

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到父親了——雖然偶爾還是能聯系上，但就連那樣斷斷續續的聯系，最后一次好像也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父親就這樣突然回到家中，對她而言竟有點做夢般的不真實感。

莫里斯坐在餐桌旁，不緊不慢地吃著剛剛煎好的香腸與面包，每一口都要認真嚼很久，過了一會，他抬起頭，看著坐在旁邊的妻子與桌子對面的女兒，臉上帶著笑：“我已經很久沒吃到家里的食物了。”

“不夠吃還有，但吃完這頓就得出門了，”旁邊的妻子微笑著說道，就像很久以前的日子里，夫妻兩人討論著午餐之后要去公園里散步一樣，“我們要前往最近的避難所報道——街區里現在越來越不太平，那些渾渾噩噩的人……已經越來越不像人了。”

“他們失去了對自我的認知，而這個世界也正在逐漸遺忘‘人’的樣子，結果就是變成那樣，”莫里斯平靜地說道，“由眾神奠定的基石和錨點在迅速失效，那些沒有醒來的，便會隨著時間推移越發偏離‘正常’……只不過在他們自己的‘感覺’中，一切都從未發生變化。”

海蒂臉上帶著一絲悲哀：“……沒救了嗎？”

“別為他們擔心，海蒂，”桌子對面的父親卻只是微笑著搖了搖頭，“都是暫時的，都會好起來，船長在想辦法——我提前回到城邦，也是他宏偉計劃的一環。”

“……看樣子您在外面經歷了很多事情，”海蒂遲疑了一下，忍不住說道，“其他人也都回來了嗎？凡娜也回來了？”

“是的，凡娜也回來了，除了船長和愛麗絲，還有那只鴿子，其他‘船員’都已經返航，”莫里斯慢慢點了點頭，“凡娜已經去了大教堂，之后她會去市政廳，等安排完那邊的事情，她會主動聯系你的，妮娜和雪莉也回家了，我們約定了聯絡時間和聯絡方式，還有水手和阿加莎他們……也都有各自的安排和任務。”

海蒂臉上帶著一絲好奇：“……能跟我講講您的這趟旅程嗎？”

“當然可以——世界時間不多了，但還足夠一個波瀾壯闊的故事。”

在彌漫全城的薄霧中，兩個女孩的身影一路跑過了下城區的街道。

她們穿過那些堆積著可疑暗紅色團塊的路口，從一棟棟仿佛活物般眨動著無數眼睛、墻壁起伏蠕動的建筑物之間穿行，繞開那些在街道上徘徊的、盲目而不自知的陰影，低沉混亂的呢喃低語與時不時出現的嘈雜噪聲從霧中傳來，仿佛追逐著不速之客般盤旋在她們四周。

“這可比那個女教皇說的情況還糟！”雪莉感覺周圍的氣氛毛骨悚然，為了壯膽，她把自己轉化成了駭人的惡魔形態，此刻正邁著十二條長長的骸骨節肢小心翼翼地跨過地上那些不斷跳動的堆積物，“她只說城里到處都是失去自我的人……但她可沒說是這種‘失去自我’！”

“情況是逐漸變化的——咱們離開燈塔之后已經在海上漂流那么長時間了，城里的情況肯定在惡化，”妮娜跟在雪莉身旁，一邊說著又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此刻形態駭人的好友，“……話又說回來，你至于害怕嗎？你這樣子比剛才那個影子嚇人多了。”

“什么嚇人，我這叫帥氣，我這不叫嚇人！”雪莉立刻反駁了一句，緊接著又撐起身體，環視了周圍一圈，有些感慨，“不過話又說回來，現在這情況倒是有個好處——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用這副模樣在城里跑來跑去，他們就像沒看見我一樣，即便有‘清醒’的人看見了，也只會當成是扭曲的一部分，不會有人大呼小叫著沖上來給我一槍……”

“你還是小心點吧，萬一再有個跟凡娜小姐一樣行事風格的神官在城里巡邏，看見你這么個幽邃惡魔直接上來就是一劍……”

“那你就糊他一臉陽光，”雪莉大大咧咧地抬起一根骸骨節肢在妮娜肩膀上敲了敲，“讓他知道為什么都世界末日了城里還有這么兩個陽光燦爛的漂亮姑娘……”

妮娜有點不太想搭理自己這個腦回路異于常人的好友了。

“叮鈴鈴”的鈴聲從霧中傳來，打斷了兩個女孩的交流，她們同時抬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到一輛有著明黃色外殼的蒸汽巴士出現在街頭，沉重的車體下面生長著十幾對凌亂的手和腳——巴士車在薄霧彌漫的街道上手腳并用地爬行著，車尾噴吐出陣陣白霧，它在附近的站臺停下，車廂中段撕扯開來，露出無數尖銳的牙齒。

“要搭車嗎？要搭車嗎？去往博物館！”蒸汽巴士對雪莉和妮娜大聲喊道，“宵禁間期重新開放，有令人眼花繚亂的繪畫和紡織品展會！”

妮娜有些呆滯地看著這一幕，旁邊的雪莉則在愣了一下之后對那輛正在搖搖晃晃的巴士車使勁擺著手：“不了！我腿太多上不去車！”

“好的好的，再見再見，我去往下一站了！”

明黃色外殼的蒸汽巴士愉快地喊道，車廂中段那生有無數利齒的“車門”重新閉合起來，隨后它噴吐出一陣蒸汽，揚起了車廂下面的十幾對手腳，飛快地爬行著消失在道路盡頭。

雪莉和妮娜面面相覷。

阿狗的身影則從她們兩人之間的陰影中鉆出，悶聲悶氣地開口：“……現在的幽邃深海可能都比這里正常一點。”

妮娜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向著記憶中家的方向再次邁出腳步。

她和雪莉一路無視了所有那些詭異的陰影和聲音，過了一會，那間位于下城區的、無比熟悉的小小店鋪終于出現在兩個女孩的視野中。

在周圍那些已經被各種詭異陰影和堆積物覆蓋，甚至幾乎已經轉化成某種“活物”的建筑物之間，小小的古董店仍舊保持著它在很久以前的模樣，就像一棟令人安心的安全屋，玻璃櫥窗中還亮著溫暖明亮的光芒。

妮娜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推開了并未上鎖的大門——門口的鈴鐺發出清脆的響聲，一切都和記憶中的一樣。

“鄧肯叔叔！我和雪莉到家啦！”她沖著安靜的古董店內大聲喊道。

但店鋪里沒有任何聲音回應。

“鄧肯叔叔，我們到家了！”妮娜又喊了一聲。

這一次，她終于聽到了回應——卻一時無法判斷那聲音到底是從自己心底，還是從店鋪的某個地方傳來的：“我在柜臺后面。”

妮娜怔了一下，下意識地抬頭看向位于樓梯旁邊的柜臺。

她看到一個消瘦而佝僂的身影，就仿佛與周圍的陰影融合在一起一樣，靜靜地坐在那陳舊斑駁的木頭柜臺后面。

雪莉恢復了人類的模樣，與妮娜一同走進店鋪，她們穿過那些似乎已經很多日子沒有打掃過的貨架，來到了柜臺前。

“鄧肯叔叔……”妮娜小心翼翼地上前，她看到柜臺后面的“鄧肯叔叔”微微轉動了一下眼球，除此之外卻再沒有別的動作，這讓她有些擔心，“您沒事吧？”

“我已經切斷了和這具化身之間的大部分聯系，”鄧肯的聲音在妮娜心底響起，“但我暫時保留了最后的視覺，坐在這里好親眼看著你和雪莉安全到家——路上沒出什么事吧？”

妮娜有些發怔地站在那里，眼底的神色有些復雜，但漸漸地，溫暖的微笑重新出現在她臉上。

“沒有，”她笑著說道，站在柜臺正前方，好讓仍然留在世界盡頭的“鄧肯叔叔”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自己，“城里發生了很多變化，但沒什么危險——莫里斯老師也已經順利到家了，其他人也都很好。我和雪莉剛才從商店步行街那邊過來的，那里的人有不少都已經去避難了。”

“那就好，我現在能看到的范圍很小，一直很好奇門外是什么情況。”

“您那邊情況怎么樣？”雪莉從旁邊湊了過來，忍不住開口問道，“您和愛麗絲找到您想找的東西了嗎？”

“已經找到了，現在我們正準備啟程離開這里，前往最后一站。”

“最后一站？”妮娜與雪莉異口同聲。

“是的，”鄧肯慢慢說道，“很快，你們就可以再次看到失鄉號了——那時候，它會成為天空中最醒目的一道光。”

均勻的灰白色背景在船舷外合攏，失鄉號的船身傳來一次輕微的震動，隨后一切歸于平靜——在看似極致的“靜止”中，這艘船踏上了最后的航程。

鄧肯站在船尾的駕駛臺上，愛麗絲則站在他身旁，后者此刻緊握舵輪，正控制著躍遷的方向。

“我們會首先返回邊境，但不會進入無垠海——失鄉號將在永恒帷幕‘升空’，我們會從很高很高的地方越過整個世界，直至抵達世界之創……”

鄧肯抬起頭，目光望著遠方，仿佛透過那灰白色的躍遷通道，注視著時間與萬物的盡頭。

“然后，那‘一眨眼’的時刻就到了。”

“升空？世界之創？！”妮娜驚愕的聲音在他心底響起，“這……也可以？”

緊接著雪莉的驚呼也傳了過來：“失鄉號還能飛啊？”

鄧肯笑了起來，嘴角翹起一個弧度。

“可以的——云海也是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