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5、收官階段

笨重的鳴笛聲在街道上響起。

黃昏下的十字路口，荻原太太行步如風，瘦高的身影垂立在斑馬線上，影子被拉得十分細長。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高跟鞋叩響著地面，發出一連串輕促的脆響，卻被厚重的鳴笛聲所掩蓋。

她不由得再次提快腳步,像是小跑一樣的朝街道對面跑去，試圖在那輛鮮紅的卡車到來之前通過馬路。

按照時間來說，她是完全可以安全抵達的。

然而就在她跑至斑馬線中央的時候，原本穩健的節奏卻突然一亂。

——咔啪。

伴隨著某種事物的折斷聲，一顆石子倏地以極快的速度在余光中一閃而過，并像是打水漂似的在路面上彈了兩下,消失不見。

還不等她反應過來，剛剛才踏出的右腳便忽地一空,一股強烈的失衡感拉扯著她向前,并一下子跌倒在地上。

“呀！”

荻原太太驚呼著，身體與瀝青的柏油路面來了一次親密接觸。

啪嗒，嘩啦啦。

手中的女士提包掉在地上，裝在里面的物品零散地在馬路上灑了一地。

吃痛之下的荻原太太暫顧不上這些，只是本能地回頭朝腳下看去，就見那只穿在右腳上的黑色高跟鞋，竟不知何時斷了鞋根，裸露出鞋底的膠面。

而就在腳邊不遠，那斷掉的鞋根正安靜地躺在那里，橫尸街頭。

嗡——嗡——

耳邊傳來的鳴笛聲將她拉回現實。

荻原太太猛然意識到自己目前還在馬路中間，于是趕忙用手撐扶著想要起身。

只不過……

“嘶……啊……！”

她才剛剛一使勁，一股劇烈的疼痛就從右腳那里升起，令她瞬間倒吸一口氣，條件反射性地又癱坐在地上。

荻原太太緊咬著銀牙，蜷縮著小腿,低頭看去。

只見右腳的腳踝處已是高高得鼓了起來，紅腫了一大塊，明顯是剛才那下踩空所導致的崴腳。

她試圖努力再次起身，可右腳的扭傷卻像是牽動了體內的所有神經，僅是稍稍動一下子，入骨的疼痛便立刻在腦中跳動，并瞬間打散她在體內所組織起來的力氣。

“啊啊……痛死了！！”

荻原太太大聲哀嚎著，腦門上冒出大顆大顆的冷汗，五官扭曲在一起。

尖銳的聲音響徹街道，令不少人紛紛回過神來。

“——喂！那個阿姨好像起不來了！！”

“車子！車子要來了啊——！”

“誰來！誰來救救她——！”

街道兩邊的學生們四下環顧，大喊大叫。

有人正欲邁動雙腿。

嗡嗡嗡嗡———！！！

鮮紅色的卡車卻是高聲發出預警，像是在驅趕著路上人的離開。

經過這么一下子。

那些人又紛紛止住了腳步。

一面是高速駛來的巨大卡車，一面是跌倒在地、無法起身的中年婦女。

面對這一切，沒人敢去試著和卡車比速度。

所有人都像是嚇傻了一樣的呆愣在原地，仿佛下一秒地上的人就會被撞成肉泥。

荻原太太轉頭向一旁看去，透過那透明的擋風玻璃，里面的駕駛員亦是面露驚恐地看著他，并大張著嘴巴說著什么，只是她卻聽不到。

從她闖紅燈到跌倒在地，其實只不過是短短的幾秒鐘時間。

然而這幾秒鐘的時間卻仿佛成為了天譴,雙方的距離已經到了就算是駕駛員踩剎車,卡車也勢必會出現來不及的情況。

二者都有錯誤。

她不該闖紅燈,對方也不該那么高速行駛。

駕駛位上，司機已經面露絕望。

荻原太太也清楚地看到了對方的表情。

她的大腦變得一片空白，周圍忽然奇異地安靜下來，就連痛覺仿佛也離她遠去。

往事如走馬燈一般的不斷在眼前回放。

從年少芳華到情竇初開，從風華正茂到連枝并頭，從家庭和睦到形單影只。

制服，正裝，婚紗，圍裙。

只不過是瞬息之間，便好似已然走到了盡頭。

荻原太太的瞳孔放得極大，人生中從未有哪一刻會像現在這樣，能清晰地感覺到死亡是如此得迫近。

她想要離開，可身體卻像是觸發應急機制一樣的變得僵硬，做不出任何動作。

父母、丈夫、一颯……幾人的臉孔一一在眼前浮現，里面未曾有沙優。

荻原太太臉上閃過一抹凄慘，不甘地閉上了雙眼，等到迎接自己的命運。

看著眼前的一幕。

沙優呆滯地睜大眼睛，愣在原地。

思緒像是陷入泥沼一樣的遲鈍不堪，腦中除了想要大叫之外，再無法產生任何念頭。

就在這時，一道沉穩果決的熟悉嗓音，卻是倏然傳入了耳畔。

“——去救她，別怕。”

那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大腦還未反應過來，身體已經本能沖了出去。

踢踏踢踏——，踢踏踢踏——。

在圍觀者驚恐欲絕的表情中。

少女用力邁開雙腿，沖向馬路中央，沖到母親身旁。

嘎吱吱吱吱吱———！！

刺耳的剎車聲在街道炸響，輪胎劇烈摩擦著地面，產生出一種像是橡膠燃燒一樣的氣味。

巨大的鮮紅色卡車在余勢的作用下拖拽向前，始終無法停下。

“——媽媽！”

清亮透明的嗓音在耳邊響起，荻原太太赫然一驚，霎時睜大了雙眼。

“誒———？”

“我扶您起來，快一點——！！”沙優聲音顫抖地說，臉上全是豁出去的樣子。

荻原太太剎那間濕了眼眶，眼中的情緒極其復雜，她的嘴唇翕動著，雖然哽咽卻破口大罵。

“……笨蛋、你還來這里干什么——！！？快點走開！！”

沙優對此不言不語，只是用力搖頭，目光筆直看著馬路對面，散發出一股決絕般的莫名魄力與固執。

她使勁抱著荻原太太的身體，小小的身軀里涌現出巨大的能量，試圖將其從地上抱起。

感受到身上所傳來的力道，荻原太太眼底的情緒復雜到了極點。

她萬萬無法想到，這個一直以來被她視為麻煩，并厭煩、疏遠的女兒，竟會在這種絕境的狀況下豁出性命趕來救她。

“———來不及了！要撞上了！！！”街道上傳來某人的驚呼。

余光中的鮮紅色卡車占據了所有視野。

“閉上眼睛——！”

荻原太太嘶吼著，用盡全身的最后一絲力氣，將沙優緊緊抱在懷里，自己背對著卡車。

過往的行為無法挽回，但在這人生的最后時刻，她由衷得希望自己可以做出彌補，即便只是保護這個女兒多一秒鐘……

——嗡隆！

卡車的熱浪卷著塵土，呼嘯而至。

街道兩邊的圍觀者們紛紛閉上雙眼，不忍去看接下來的一幕。

下一秒。

“抓緊我。”

伴隨著沉穩的嗓音在耳邊響起，一股堅實的力道就將兩人包裹了起來。

荻原太太和沙優頓時感覺身體一輕，眼中的景物天旋地轉。

強勁的風襲面而來，刮得人臉頰生疼。

嘎吱吱吱吱吱———！！

呲呀——！

卡車沖過斑馬線，滑行了一段距離，在不遠處停了下來。

死一般的寂靜，在街道上蔓延開來。

眾人這才向馬路中央看去，那里已沒了人影，地上只留下兩道深邃的剎車帶。

現場出現了十幾秒鐘的空白。

陷入茫然的人群四下環顧著，尋找著那對母女的蹤跡。

咔噠，啪。

卡車司機從車上跳下，繞到車頭左顧右盼，隨即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顯得十分迷茫。

就在這時……

——啪。

一聲脆響打破了沉默。

緊接著——

“——誰叫你來救我了啊！你這個！蠢孩子——！！”女性的厲聲斥責響了起來。

眾人遂朝聲音的來源處看了過去。

只見離紅綠燈有一段距離的街道上，一男兩女正站在那里。

身穿制服的少女正捂著半邊臉頰，而身穿西裝的中年婦女則是抬著一只右手，似乎是剛剛扇了自己女兒一個耳光。

人群不由得為之一怔。

還不等他們回過神來……

“到底，為什么啊——！嗚嗚……”荻原太太一把抱住沙優，使彼此的腦袋靠在一起，哭出聲來。

“媽媽……”沙優喃喃著，臉上的表情似困惑似迷惘，雙手無力地垂落在腿邊，有些不知所措。

“為什么要來救我啊！明明我那么對你……干脆放著不管不就好了嗎！”

聞言，沙優的瞳孔頓時劇烈動搖，淚水慢慢地在眼眶里積聚起來。

胸口涌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并與劫后余生的慶幸夾雜在一起，令心潮起伏不定。

她吸了吸酸澀的鼻子，雙手往上移動到荻原太太的肩胛骨，緩慢而且慎重得像在黑暗中摸索，最后輕輕摟住了對方，眼淚無聲地從臉上滑下。

這一切都沒有逃過加藤悠介的眼睛。

看著抱在一起的兩人，他的目光微微閃動著，而后開口說道：“關于沙優為什么會在那樣的情況下救你，這不是很簡單的事情嗎？荻原伯母。”

荻原太太哭聲一頓，看了過來。

“要說理由，只能是因為您是沙優的母親，而她也在心底愛著您了吧？”

“愛……？”

“沒錯。”加藤悠介頷首肯定道：“雖然我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但是沒有哪個孩子會不愛自己的父母，孩子給父母的愛是無償的，哪怕是您討厭沙優，這一點也不會改變。”

“無償的愛……”荻原太太喃喃著，表情十分復雜。

并非是父母給了孩子無償的愛，其實孩子給父母的愛只多不少。

不同于一直把女兒，當作是維系與丈夫感情紐帶的她，即便是遭受了很過分的對待，沙優始終都將她看作是母親那樣去愛。

荻原太太一瞬間從悠介的話語里想到了這些。

她的嘴巴張開又闔上，一種羞愧難當的情緒自心底油然而生，最后只是赧然地低下頭，留下了懊悔的眼淚。

“對不起……對不……起……”她捂著嘴對少女說著，像是無顏面對女兒。

在經歷過生死一線的危機后，縱使是荻原太太這樣的人，心中也不會毫無觸動。

沙優只是默默攙扶著她，目光卻始終盯在加藤悠介臉上，淚光盈盈的雙眼中似醞釀著某種情緒。

少年對此輕輕點頭，回以一個溫和的微笑，隨后又將手插進牛仔褲的口袋，里面裝有幾顆石子。

“你們先呆在這里，我去把伯母的東西撿回來，等下送你們回去。”

加藤悠介獨自向著馬路中央的斑馬線走去，荻原太太的女士提包還留在那里。

錢包、鑰匙、手機、壓碎的口紅……

他將這些散落在地上的東西統統裝進提包，接著又把手伸進褲子口袋，把里面裝著的幾顆石子隨手丟進綠化帶，然后才向著沙優她們走去。

圍觀者們下意識地讓開了一條路。

“喂，你，少年——！”先前那名卡車駕駛員跑了過來，擋在他身前，感激地說道：“剛剛就是你救了那對母女吧？謝謝你！謝謝——！”

“不會，這沒什么。”加藤悠介搖了搖頭，沒有接受這一說辭。

經過駕駛員這么一說，其余眾人也是反應了過來，一瞬間就把目光聚集而來。

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許多人其實并沒有看清當時發生了什么，只知道等卡車停下之后，那對母女就已經奇跡般地被救下了。

而通過悠介事后出現在兩人身邊的情況來看，很容易便能得出是他把人救下的這一事實。

“咦，那個人……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嗎？”有學生像是認出了他的臉，忽然這么說道。

“啊，真的……那不是二年3班的巖波嗎？我在球技大會上見過他。”

“為什么他會出現在這里？”

拋開學生們的議論暫且不談，其他熱心的市民們則是更關心另外一件事情。

“這位小哥，你們的身體沒事嗎？”

“那位太太好像受傷了吧，需不需要叫救護車？”

“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地方嗎？”

加藤悠介不想引起更多的關注，禮貌地對眾人點頭致意，而后就腳步匆匆地回到沙優這邊。

“我來背您吧，荻原伯母。”他這么說道，并在征得荻原太太的首肯之后，便直接將其背了起來。

隨后又對沙優小聲說了一句：“我的禁足期要到下周二才結束，先離開這里吧。”

少女對此點點頭，看了一眼周圍的人群，并未多言。

在人群的目送下，三人一起迅速離開，很快就消失在了某個路口。

（352獨處那章被審核了，才放出來，請回去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