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5章柳玄
古卦曰:天垂象,圣人則之。
大王朝,天啟年春,京都中御。
初春的雨絲斜斜掠過這座皇都西南角的青石巷。
雨幕里,玄傘下,一襲青衫,已入中年的柳玄機,正抬起枯瘦的手指,在面前的青銅卦盤上游走。
“柳先生,如何?”
說話之人,是個錦衣華服的青年,他站在玄傘里,望著面前的青衫中年,身后遠處,雨中可見精壯的隨從。
柳玄機沒有抬頭,目光落在卦盤上,看著卦針在“坎“位顫動不休,目露沉吟。
這是今日第三卦。
第一個是布衣漢子問田產,第二個是老嫗尋走失的孫兒,此刻這位腰懸龍紋玉佩的貴公子特意尋來,要問的自然是仕途。
半晌,柳玄機抬頭,看向青年,沙啞開口。
“公子命宮紫薇入廟,當主……“
話未說完,卦針突然跳向“離“位。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柳玄機眉頭一皺。
按照他推演出的對方命格,其命坎位主盛,離位主夭。
此刻所表現,分明是早夭之相。
可青年已過夭折之歲,且眉間縈繞著四十年富貴氣,連腰間玉佩都雕著四爪蟠龍。
這是親王世子的制式。
柳玄機沉默,而雨聲漸密。
他望著卦針在坎離兩位來回震顫,最終竟畫出個首尾相接的圓。
這奇異的變化,使他眉頭越發皺起,袖中左手掐算天干地支。
可越算,越是后背冷汗涔涔。
“怎又如此……”
三日前給賣花女推算時,卦象也這般詭譎難辨,而那姑娘分明是勞碌命格,卦象卻顯出鳳鳴九天之兆。
今日,又是這般!
“先生?“
青年屈指叩響卦桌,見柳玄機依舊陷入魔怔,他搖了搖頭,深深的看了柳玄機一眼。
他聽說過眼前這位柳先生,對方曾享有盛名,卻于十年前瘋癲,恢復后放棄所有,選擇隱于市井。
“可惜了。”
青年離去。
數十息后,隨著喉間泛起鐵銹味,柳玄機這才醒來,而卦針不知何時已停在“坤“位,甚至因之前的震顫,竟在青玉盤面上刮出了細微裂痕。
看著裂痕,柳玄機抬起頭,望著青年漸行漸遠的背影,忽然劇烈咳嗽起來,本能的取出絹布,只是放下時,被他死死抓住的素白絹帕里,已綻開點點紅梅。
“七百三十九……”
柳玄機喃喃。
半晌,他默默起身,收了攤位,在這雨幕里,回了自己的陋室。
于簡陋的屋舍內,柳玄機坐在桌前,看著窗外的雨,陷入回憶。
三十年了。
自他十六歲解透《青經幻世書》以來,三十六歲前,從未算錯過一卦。
可在十年前,卦象就像被頑童攪亂的星圖,那些本該筆直向前的命格軌跡,全都扭曲成怪異的圓。
一切,都變得不對了。
時間緩緩流逝,雨幕里的夜色,要比平時來的更快。
一如此刻柳玄機的心海。
直至深夜,隨著油燈被點亮,將屋內照得通明。
在這燈火里,柳玄機站起身,從暗格內將一本珍藏的命書取出,于面前緩緩展開。
望著那泛黃的紙頁上密布的星象圖譜,柳玄機的神色,再次迷茫。
這是他十年來記錄的七百三十八個錯誤命格,此刻在燈下竟顯出驚悚的規律……所有命線延伸到某個節點后,都開始詭異地重迭。
望著這些,柳玄機的指尖撫過永隆三年的記錄。
那一年,戍邊老卒和新科狀元的星圖在驚蟄日交迭。
那一年,一個賣油郎與宰相千金的命軌在二十二歲生辰重合。
一筆筆,旁人看去不懂,可在他的目中,卻是觸目驚心。
“怎會這樣……就仿佛眾生的命,都在這十年里,趨勢歸一……”
“還有今天……”
柳玄機眼前復現今日的卦象,那位世子的命線本該在弱冠之年斷絕,卻在某個節點突兀轉向……
許久,他忽然取出白娟,將這些年所記錄的所有詭異命線,按照自己所掌握的命格之法,重新書寫。
銅壺滴漏,聲聲催急。
當東方泛起魚肚白時,柳玄機已將七百三十九條命線描摹在丈余白絹上,最后一線,是世子。
墨跡未干的命線如蛛網交織,最終全部指向驚蟄日酉時三刻。
這個時辰,正是十年前他突然瘋癲的時刻。
看著白娟,柳玄機身體漸漸顫抖,而卦房于此刻突然陰風大作。
絹布被風卷起,騰空飛舞,在半空自行旋轉,其內七百三十九條命線,似乎活了過來,一一浮現,成了一個個生辰八字。
在柳玄機無法置信的目光里,他看到所有命主的生辰八字在虛空流轉,彼此重迭,而最后……竟拼合成他自己的生辰!
成了一致!
就仿佛,所有的命格,都只是表象,隱藏在內的,是眾生同一!
這一刻,一旁的青銅卦盤,發出凄厲嗡鳴,七十二道卦位同時迸射青光,玉質卦針在瘋狂旋轉中碎成齏粉。
卦盤碎片里飛出一只碧玉蟬,那是師父臨終前塞進他掌心之物。
此刻玉蟬在青光中舒展羽翼,蟬腹上赫然刻著他幼年練字時所寫的“一“字。
“竟是這樣……“
柳玄機望著漫天飄散的玉屑,突然癲狂大笑,抬手抓住飄舞的白娟,在這瘋癲里,奪門而出。
當晨鐘撞碎薄霧時,京都中御的西南角,青石巷外,已擠滿看熱鬧的人群。
議論紛紛。
而被他們所議論的,正是柳玄機。
此刻的柳玄機,雙目赤紅,披發跣足立于卦攤之上,手中拿著火把,在那火光映照的猙獰神情中,他點燃了記錄命格的白娟。
也任由火焰蔓延自身。
而火舌卷過一條條命線,隨風飄散的灰燼里,浮現的是七百三十九道一模一樣的命格。
柳玄機癲笑自焚,圍觀者驚叫后退。
無人來救。
直至火光將柳玄機徹底淹沒,在那火焰里,他的表情忽然平靜下來,望著驚恐的人群,輕聲喃喃。
“這個世界,是不存在的,而你們所有人的命,都是一個命,那是我的命。”
話音未落,他的身影已在火中倒下。
火焰里,沒人看見那只碧玉蟬,正停在他焦黑的尸骸上,蟬翼上星圖流轉,隱約間,似有痛苦之神的面孔,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