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雷澤(1)

在上官金鱗的身邊，自小從來不缺少恭維。

人們總會從他百日抓周的事情說起，最后說到他傲絕瑯琊年輕一輩的武藝。

可是，上官家最響亮的名聲，卻永遠都是“盛產美女”四個字。

嵩朝的寫書人們，最喜歡編撰落魄書生或浪子，邂逅一個上官家的小姐，便贅入豪門、一步登天的故事。最近好像還興起了龍王贅婿的套路，把上官族人編排成有目無珠、怒形于色的愚夫愚婦，放在地上猛踩，但舞臺總還是搭在上官家。

但上官家其實極少會薄待女婿，因為能娶到上官家女兒的人，都是樂伯、百城炅這樣有名號的人物。

女兒和女婿的名氣，完全蓋住了本宗的男人。

成長在世人向往的胭脂園里，上官金鱗卻從來只覺得姐妹們嘰嘰喳喳，太過吵鬧。

陰盛陽衰的家族，幾乎必定偏于保守，喜用制衡、交際的手段維持勢力，缺少自強和拓張力。

他不滿，所以桀驁。

反正族中男丁少，長輩們都寵他，姐妹們都要讓著他。

他有武功就夠了。

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呢？

當人們在背后提到他的名字、他的本領，總會在后面加上一句：

“不過要論起上官家這年輕一輩里，真正的第一高手，還得是雎國那位叫百城霜的外甥女吧！”

他聽了，沒說什么。

然后，又聽了一遍。

“聽說那位霜公主兵器是件神器啊，那以后上官家這些孩子是比不上嘍。”

聽了一百遍。

“可話又說回來了，上官家今天的地位，不就是靠著這些親戚們嗎？”

聽了一千遍。

“沒法比呀。聽說那邊那位公主已經是將軍了，這邊的金麟兒，也就是個校官，差得遠嘍。”

這一套話，他硬生生聽了十年。

又是女人，又是親戚，都是他最厭煩的東西。

他一直練武。

憋著一口氣，當了瑯琊年輕一輩的翹楚。

因為總有一天，他要讓朔方城的人看看，誰才是上官家這一代的第一天才！

然后，家里忽然來信說，那個百城霜，登基了。

上官金鱗花了整整一天，才消化下來這個消息。

對著手里的兵刃，坐了一天，整個人懵掉了。

他一個世家公子，他要怎么奮斗，才能在世人眼中超過一個一國之主？！

關于北國蠻族之戰的軍情，關于那位國主的精彩表現，每日都在軍伍中流傳。

他聽夠了，也受夠了，從軍隊請假回來，找到幾個最會玩樂的門客，到酒樓里放蕩笙歌，可再多的酒，也澆不滅他心里那團火！

就在這個時候，門客傳消息說，百城霜派使者到朔方城來了。

他摔了酒杯，雷遁從萬花樓一路飛到了上官府，把匕首指向了那個使者。

他什么也沒多想，他只是要瀉瀉火。

于是——

現在整個上官府都知道，他讓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揍進地板里，差點摳不出來了！

上官金鱗被關在禁閉室里，望著房梁。

這絕對不行！

他還記得戰斗發生轉折的那個瞬間，從地上暴起的對手，眼珠通紅煞氣逼面，就算是經歷過戰陣的他，也只能顫栗，這超越了人的常理。

那個雎國百夫長絕對不正常！

可他說出來也沒人會相信，只會嘲笑他不服輸。

不能在這里等了，他要調查出那個人的秘密，揭示他來路不正的詭異力量，給自己掰回顏面！

打定了注意，上官金鱗等夜幕降臨，就從禁閉室逃了出去。

這種公然違抗父命的行為，就算是對他，也太過離經叛道了一點，可他管不了了。

長夜傾城，上官金鱗飛掠過銀光如水的長街，來到酒龍客棧，葉子啟住宿的房間窗外，向里面窺探。

一片漆黑，一片安靜。

仿佛沒有人息。

“嘖！”

上官金鱗憤怒了。

房間里還真沒人！

他跳進房里，把被子扯到地上，點亮了雷光，看到桌子上留著一封信。

“葉子啟留。愚領國主密令，須獨去執行。十日回。”

“哼！”上官金鱗冷哼一聲，這顯然是留給他的姐妹的，竟讓自己撲了個空。

但他并不氣餒，手里捏出一根金毛，對嘴一吹，就召出了他白日里駕馭過的靈獸千年貍。

這能夠放電的雷獸，在房里兜轉幾圈，記住氣味，就往窗外撲出去。

上官金鱗立刻跟上，不久，一道雷光射出城池，馬蹄聲達達奔離朔方的曠野。

——

遠方，高山冉冉升起，葉子啟的眼中烏云遮目。

他策馬離開最后問路的農夫，遠遠離開了城市和村落，在荒無人煙的野地上，奔行了三天，最后來到濕地和沼澤的邊緣。

在這里，草在水中生長，水流向雷神山腳。當他走近沼澤邊，數不清的大雁、野鴨，和說不清名字的飛禽，從沼澤地里騰空而起，密密麻麻，在大地和陰云中間盤旋，受驚的鳴聲遠遠傳蕩。

沼澤里的水死寂而陰暗，似乎一個泥濘的喉嚨，把腐爛的臭味，作為它嘶啞的吼聲。

而葉子啟知道，雷神就寄宿在這片荒蕪之后。

“對于雷神，你了解多少？”

老妖頭忽然問。

“雷州的孩子都是聽著雷神的故事長大的，至少在心里，它是和我們最親近的神明。”葉子啟回答：“雖然我從書樓里看到的史書說，在鬼方國祭祀雷神一百余年的歷史中，雷神一次也沒有給予回應。”

“只有民間的傳說里提到，‘霸王’少康在靈州戰死以后，他的后人就逃到雷州，得到了雷神的幫助，才建立了鬼方國。

而在百多年后，瑯琊奪國，鬼方王族被瑯琊王追殺，最后的遺嗣在逃亡途中，才再一次見到了雷神，保存下性命，就此消失于歷史中。”

“而根據我們雷州最古老的傳說，昔日的人王顓頊，絕地天通，眾神與人族約定，離開人界，前往天上。而居住在雷澤的雷神，卻不愿隨眾神歸天，因此讓雷澤高高隆起，成為了高山，以示與人間隔絕之意。”

“結合這些事來想，我一直認為，雷神是位有情義的神明，即使避世隱居，也愿意在最后，對鬼方的王族伸出援手。”

“嗬——”老妖頭在葉子啟的內海中深深嘆了口氣：“并非如此，它并不是對人類懷有感情，它只是喜歡結交人族中的豪杰。不負責任地給予指導，不在乎會把人國的命運指向何方。”

“聽起來，你和它很熟？”

“見過一面。”

“雷神是長什么樣子的？”

“自己去看吧。反正，你已經決定，要踏上這條荒廢了一百多年的朝圣之路了。”

葉子啟默然。

老妖頭說的沒錯。

自從在上官府中，真正確認了唐菀蝶還在他身上留有殘魂的事情，他便迫不及待地要找到這位傳說中的神明，予她的靈魂以解脫。

他下了馬匹，又召出片巨葉，飛行到被稱作“雷澤”的沼澤上。

巨葉的速度不急不慢，風霜早已洗去輕薄的熱情，只留下結結實實的冷漠。

飛行在這荒涼的野地上，飛向不知潛藏著多少危險的古神之山，既沒人挽留，也沒人催促，時空在這兒變得敞曠了，他的目光堅定得如同命運一般。

他飛了很久，只有隆隆的雷聲、風聲陪伴著他，直到耳朵對一切響聲麻木。

“隆——”

卻有一股沉悶、連綿的聲音忽然迫近了，葉子啟回頭看去，黃昏的光暈中，一道電光呼嘯而至！

“艸！”

他最后只來得及喊出這一聲，那雷光便與他狠狠撞在了一起！

葉子啟從巨葉上翻落下去，連同另一個忽然出現的人影，一頭栽進了沼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