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親愛的舅舅,現在我必須正式邀請您。倘若您、親愛的路易絲舅媽和您的兒子小利奧波德(我堅持要他來)能在八月中旬或下旬來訪,我將無比欣喜。屆時懇請您比往常多住些時日,至少停留兩周。您可以隨意攜帶紳士、淑女、女仆等隨行人員,倘若能將您迎至我的屋檐下,并參加白金漢宮音樂會,我將會感到無比幸福與自豪。
——《維多利亞書信集》亞歷山德麗娜·維多利亞
白金漢宮花園的早晨顯得格外安靜。
夏末的倫敦空氣帶著一絲涼意,草葉上的露珠在陽光下閃著細微的銀光。
遠處的鴿群在石徑間低低盤旋,偶爾拍翅飛起,又緩緩落在噴泉邊的雕像上。
沿著主花徑,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紫杉籬笆一直延伸到溫室的方向。溫室的玻璃窗上結著淡淡的水汽,透出里面濃郁的綠色。
維多利亞一身淺藍色的晨裝,頭發松松地挽在腦后,腳下那雙緞面鞋踩在碎石小徑上幾乎沒有發出聲音。
她慢慢行著,目光時而掠過花壇中盛放的玫瑰,時而停在湖畔那幾只悠閑的天鵝身上。
不遠處,身著深灰晨禮服的男士已經先一步等候在長椅旁。
那是她的舅舅,比利時的利奧波德一世國王。
他看見外甥女走來,輕抬帽檐站起身來,笑著打趣道:“德麗娜,你胖了。”
維多利亞聞言微微一怔,隨后忍不住埋怨道:“我已經在注意了,我親愛的舅舅。”
她加快腳步走到舅舅身邊給了他一個擁抱:“我衷心感謝您在過去幾個月來的那些來信,如果不是您一直在背后指點,我幾乎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登基后的局面。”
利奧波德聞言大笑著拍了拍外甥女的臉:“我也衷心感謝你能聽得進我的那些絮叨。德麗娜,你新獲得的尊榮既不會減少也不會增加我對你長久以來的愛。愿上帝保佑你,也愿我有幸能為你效勞。看到你在新事業中取得成功,再沒有什么能比這更能令我感到高興的了。”
維多利亞輕輕松開了舅舅的懷抱,語氣里帶著幾分少女的誠懇與不安:“您對我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在心里。在您看來,我現在還有什么事,是該做卻還沒做的?”
利奧波德看到外甥女的認真模樣,禁不住微微點頭:“德麗娜,對于你來說,保持信心是最重要的。你的登基宣言,我已經在比利時的報紙上看到了,寫的簡潔得體。尤其是那句‘我是在英格蘭長大的’,寫的非常好!你應該為此感到自豪,而且鑒于你的堂親們都不是在英格蘭出生的,我建議你繼續大力宣揚這一點,這對你有利。對祖國及其子民的贊美再多也不為過。你要知道,歐洲有兩個民族常常因為其過度的自我贊美而顯得近乎可笑,那就是英格蘭人和法蘭西人。正因如此,作為英國的君主,表現出強烈的民族認同感極為重要。既然你恰好出生在英格蘭并且從未離開過片刻,那就要好好地利用好這個優勢。”
維多利亞坐在舅舅身邊,認真的捧起小筆記本將舅舅的叮囑一一記下。
利奧波德看到維多利亞的動作,忍不住話鋒一頓,半開玩笑的詢問道:“你什么時候有了做筆記的習慣了?”
“這是和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學的,”她抬眼看向舅舅,語氣里透出幾分親昵與自豪:“他無論走到哪里,總是帶著這樣一本小冊子。我問他這么做是為什么,他說這么做是為了能夠隨時隨地把有用的建議記下來。”
說到這里,維多利亞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笑著對舅舅開口道:“您方才提到的登基宣言,其實也是亞瑟爵士臨時幫我起草的。”
利奧波德聞言,神情微微一動。
“啊,原來如此,”他慢悠悠地說道,聽起來就像是隨口提起了某個傳言:“那就不奇怪了。難怪你的登基宣言里會出現一段關于宗教解放的文字。”
“宗教解放?”維多利亞有些詫異的抬起頭:“您是說那句‘我將維護法律所確立的宗教制度,同時保障所有臣民享有宗教自由’嗎?”
“沒錯,我剛開始還以為這段是輝格黨強加給你的表述。”利奧波德輕輕點頭:“那句話在比利時也引起了不小的討論,當然了,正面看法居多。”
維多利亞的眉頭輕輕蹙起,聲音低了些:“可亞瑟爵士后來向我解釋說,那只是想表達包容,表示我不愿因信仰的差異而傷害任何臣民。”
利奧波德輕輕嗯了一聲,目光停在她的臉上片刻,隨后輕嘆道:“那的確像是他說的話……不過,德麗娜,有一點你該知道,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原先是個天主教徒。”
“天主教徒?”
“是的。”利奧波德語氣平和,仿佛只是陳述一個無傷大雅的事實:“據我所知,他是幾年前才改宗國教的。而且他在年輕的時候,似乎與某些大陸人士往來甚密,巴黎、漢諾威、還有……我想,是俄國吧?這樣豐富的人生經歷,多少會讓一個人思考信仰與秩序的關系。”
說到這里,利奧波德頓了一下:“不過,在英國,我還是建議你盡可能的維護國教的領導地位,只要你不向他們承諾任何具體事項,在宗教話題上無論怎么贊美國教都不為過。”
維多利亞對于舅舅的這個建議聽起來有些抗拒:“贊美國教?這聽起來有點像是托利們的立場。”
“贊美國教是托利們的立場,不向國教承諾具體事項則是輝格們的立場。”
利奧波德繼續教導著外甥女:“德麗娜,你要明白,對于輝格黨而言,除了你和蘇塞克斯公爵以外的任何王室成員成為這個國家的統治者,都會對他們造成毀滅性打擊。而你的那位王室叔叔坎伯蘭公爵,他這個月在漢諾威干的事情,已經足以把輝格們嚇破膽,并讓他們狂熱擁護你的統治了。如果你還記得的話,我之前就告訴過你,你的職責是盡可能長久地讓各方都感到滿意。正因如此,在現在的很多問題上,你應該竭力爭取那些溫和保守派的支持,國教就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我知道你厭惡宗教迫害,這沒錯。但是切記不要錯過任何機會來展現你對國教會的擁護。只要不損害他人的期望或前途,你就應當堅持這樣做。”
維多利亞思索著舅舅的建議,最終還是把這一條記在了小本子上:“除此之外,您還有其他建議嗎?”
“暫時我能想到的只有這些。”利奧波德笑著開口道:“不過在你決定任何重要事項前,如果有舉棋不定的地方,我都非常樂意你征求我的意見。這樣做還有個好處,那就是能為你爭取時間。在政治事務中,大多數措施往往在短時間內就會出現回旋余地。而如果你一旦決定,那么想要撤回或終止某項措施就會變得非常困難,并且幾乎總是會損害你的權威。”
維多利亞聞言追問道:“您在比利時的時候也是這么做的嗎?”
“當然。”利奧波德點頭道:“但凡遇到重要事項,除非是荷蘭人入侵之類的緊急事務,否則我都不會在呈報當天倉促決斷。我給自己定下的規矩是:絕不強迫自己立即表態。因為歷史證明,草率決策往往不是明智之舉。哪怕我傾向于批準,也總是會稍作沉淀再進行批復。而對你這樣的新君主而言,最好的處理方式是讓每位大臣帶著文件箱覲見,讓他們根據文書當面講解。隨后,你可以保留這些文件自行斟酌或者咨詢他人,等到下次會見大臣的時候,當面交還,或者遣人送返。”
維多利亞低下頭,將舅舅的最后一句話鄭重地記在了筆記本上。
片刻之后,她輕輕合上小本子:“我真心感謝您的教誨,世上再沒有誰能像您這樣理解我所面對的局面。我真希望議會的那些人,也能像您一樣相信我是在學習,而不是在被控制。”
利奧波德微微揚眉,這位比利時國王與亞瑟爵士一樣,同樣是英國報紙的忠實讀者,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在維多利亞登基后,艦隊街報紙版面四處充斥著的、對他本人的攻擊。
像是《泰晤士報》《紀事晨報》這樣的主流報紙多少還有所收斂,只會起些含沙射影的標題,譬如《我們的年輕女王與她來自歐洲大陸的顧問》、《白金漢宮是否存在外國勢力》等等。
而那些以噱頭博出位的小報則壓根懶得遮掩。
像是什么《布魯塞爾起草,維多利亞簽名》、《舅舅股份有限公司,專業進口比利時影響力》、《難道不列顛要由布魯塞爾來治理?》。
總而言之,這幫記者的話說的是一個比一個難聽。
如果不是擔心被英國報紙惡意解讀,利奧波德恐怕一早就啟程訪英,而不是收到外甥女的正式邀請后,才姍姍來遲。
當然了,在英格蘭電磁電報公司拿下比利時電報建設訂單后,至少帝國出版旗下的所有雜志都停止了對于比利時的攻擊,甚至這幾天《經濟學人》還用了好幾個版面對比利時政府高瞻遠矚投資電報工業的行動大唱贊歌,
但《經濟學人》畢竟不能代表艦隊街的全部,就算加上帝國出版旗下的其他雜志和報紙,他們依然不可能完全掌控艦隊街的輿論走向。
在艦隊街這樣魚龍混雜的地方,帝國出版上面有人不代表其他報紙上面就沒人。
就拿《英國佬》的死對頭《布萊克伍德》來說,《布萊克伍德》的背后站著的可是保守黨內的守舊派。
而《泰晤士報》的競爭對手《紀事晨報》則長期充當著帕麥斯頓喉舌的角色。
《威斯敏斯特評論》是激進自由派的長期陣地,《季刊評論》和《愛丁堡評論》分別是保守黨和輝格黨的機關報。
在敵視利奧波德這一政治問題上,帝國出版就算鉚足了力氣,也確實很難和多方勢力同時掰手腕。
利奧波德心里還在想著該如何向外甥女盡可能澄清這一點,豈料維多利亞率先開口道:“不過您不必為此擔心,因為我發現許多人都對相關報道嗤之以鼻,尤其是威靈頓公爵。”
“喔?”利奧波德與威靈頓公爵向來私交不錯,他們第一次見面還是在二十多年前的巴黎,當時利奧波德以沙皇亞歷山大一世特派代表的身份與擔任英軍總司令的威靈頓公爵進行了會面:“公爵閣下說什么了?”
維多利亞笑著說:“老公爵在上個月的閱兵式上,向我斷言,他對您的人品和對我的關懷深信不疑。如果有必要的話,他還隨時愿意出面為您辯護。并且,他還對我說,雖然墨爾本子爵有些漫不經心,但本質上依然是個正直可敬之人。不過,老公爵最擔心的還是我在閱兵式上騎馬的事情,他堅持希望我能夠乘坐敞篷馬車出席,因為沒有人能比他更懂,讓馬兒變得馴服究竟有多困難。”
利奧波德聽到這里也笑了:“他還是老樣子。雖然脾氣直率了些,但威靈頓公爵向來是王室的擁護者,我同樣相信他的這些擔憂是出于真心。”
說到這兒,利奧波德問道:“今晚的音樂會,公爵閣下應該也會出席吧?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把我的座位安排在他的身邊。”
“當然!”維多利亞一想到今晚要發生什么,就忍不住興奮道:“您會和他坐在一起的,而且我們今晚要給他一個驚喜。”
“驚喜?”利奧波德思索了一陣:“什么驚喜?今晚有什么意外來賓嗎?”
“不是意外來賓,而是一首獻給老公爵的曲子,《威靈頓進行曲》。”維多利亞抬起手指豎在唇間:“您一定記得要對他保密,今晚的節目單上特意沒有寫這首曲子。”
“《威靈頓進行曲》?”利奧波德也是頭一回聽到這個消息,昨晚阿爾伯特回來之后并沒有向他提及:“是你的聲樂老師拉布拉凱先生的新作品?”
維多利亞笑瞇瞇的:“不是拉布拉凱先生的,是亞瑟爵士與阿爾伯特合著的曲子,他沒有告訴你嗎?”
“亞瑟爵士和阿爾伯特?”利奧波德雖然知道侄子十分喜歡音樂,但確實不知道他還有作曲的能力,不過以利奧波德的精明,他稍一聯想便立馬明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亞瑟·黑斯廷斯的音樂家身份總是容易被人遺忘,雖然他如今已經不登臺演出了,但《鐘》的樂譜早就傳遍歐洲,而《圖蘭朵》在德意志和法蘭西的風行也是不爭的事實。
換而言之,這位大音樂家的天分恐怕不僅僅是在彈鋼琴上,而是在作曲上。
以他的音樂才華,弄出一首《威靈頓進行曲》獻禮貌似也不是什么高難度的事情。
只不過,令利奧波德沒想到的是,亞瑟居然愿意順便提攜阿爾伯特一把。
要知道,大部分音樂家對創作權和署名權都看得很緊,別說讓他們在曲譜上加上別人的名字了,就算出大價錢讓他們寫一首歌功頌德的獻禮曲,都有不少自命清高的音樂家選擇拒絕。
而亞瑟·黑斯廷斯竟然……
眼見著亞瑟都做到這個份上了,利奧波德也忍不住跟著趁熱打鐵道:“你恐怕沒想到阿爾伯特還有音樂方面的才華吧?不過說真的,我也沒想到他能入亞瑟·黑斯廷斯爵士這樣大作曲家的法眼,允許阿爾伯特跟著他學習音樂。一個懂音樂、能作曲的小伙子,是不是顯得非常有魅力?”
維多利亞一想到威靈頓公爵今晚可能出現的反應,就不免感到高興。
但是這不代表這姑娘讀不懂舅舅的潛臺詞,她當然知道舅舅從幾年前開始就在極力撮合她和阿爾伯特了。
只不過相較于阿爾伯特,她還是更喜歡相貌更英俊的小伙子,并且非常不喜歡自己的人生繼續受到其他人的安排。
逆反心理作祟之下,她竟有些想要故意氣氣舅舅的想法:“懂音樂自然會增加魅力,不過這和相貌英俊是兩碼事……舅舅,我還是不認同先前您認為符騰堡的亞歷山大不夠英俊的看法。我承認亞歷山大的體型是魁梧了些,但整體來看,他的身形勻稱又英俊。您要知道,在看男子長相這方面,女士們的眼光通常更準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