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金漢宮的走廊里,空氣仿佛被厚重的帷幔裹住,連回聲都顯得遲疑。
從遠處傳來微弱的音調,那是皇家樂團調弦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即將窒息的野獸,在喉嚨里發出的斷斷續續的呼吸。
塔爾貝格坐在鏡子前,姿態一如既往的完美、得體,可鏡中的眼神卻不小心泄露了他內心的緊繃、焦慮。
雖然他與李斯特是同齡人,二人同樣是早慧的音樂神童。
但神童與神童之間顯然也是存在差距的。
李斯特十三歲就在巴黎的盧浮宮劇院音樂會上一戰成名,那個時候媒體就已經開始將他與莫扎特相提并論了,整個巴黎也都為之傾倒。這場演出開啟了他輝煌的巡演生涯,在接下來的十二年中,李斯特的足跡遍布整個歐洲。
哪怕是在英國,李斯特的名聲同樣不小,因為早在1825年,他就曾在溫莎城堡為喬治四世獨自演奏過。
塔爾貝格則是在十四歲時便在維也納進行了首場演出,并大獲成功。而在此之后,他被母親馮·韋茨拉爾男爵夫人送往倫敦,與菲利克斯·門德爾松一同拜在倫敦愛樂協會音樂總監伊格納茲·莫謝萊斯門下學習鋼琴。
雖然塔爾貝格的進步速度很快,但在莫謝萊斯先生門下,他顯然不如門德爾松受到的關注多。
當門德爾松已經可以在倫敦愛樂協會獨挑大梁的時候,塔爾貝格還在第三樂團擔任亞瑟·黑斯廷斯的替補鋼琴手。
直到亞瑟告別演出舞臺,塔爾貝格才終于得到了一飛沖天的機會。
接連不斷的演出,很快就讓他在倫敦積累大量人氣,而在倫敦取得成功后,他也踏上了那條遠赴歐洲巡演的道路。
1834年,年僅二十二歲的塔爾貝格就被奧地利皇帝弗朗茨一世授予“宮廷演奏家”頭銜。
1836年,他在巴黎音樂學院音樂廳首演,這場轟動性的成功使他在短時間內便名震歐洲。
然而,他那看似不可阻擋的上升勢頭,卻在李斯特結束休假返回巴黎后戛然而止了。
李斯特回到巴黎不到一周,便立刻在埃拉爾音樂廳召開獨奏會,向所有巴黎人宣告鋼琴之王的凱旋。
而作為給李斯特的回敬,僅僅一周之后,塔爾貝格便在皮埃爾·齊默爾曼先生主辦的音樂晚會系列演出中登臺反擊。
但沒過多久,李斯特于3月9日再次登臺獻藝,而塔爾貝格這次則選擇在短短三天之后登上巴黎音樂學院大廳,再掀塔爾貝格狂潮。由于現場喝彩聲經久不息,以致于塔爾貝格竟然無法完成既定曲目,而事后巴黎媒體也盛贊其鋼琴技藝精妙絕倫、令人嘆服、堪稱奇跡。
很顯然的是,那位傲氣的鋼琴之王看到這樣的報道是絕不可能善罷甘休的。
七天之后,李斯特豪擲重金,租下了擁有三千座位的歌劇院,于3月19日攜管弦樂團舉行日場音樂會,現場不止座無虛席,而且還成功打破了塔爾貝格保持的單場收入一萬三千法郎的巴黎音樂會記錄。
原本從明面上看,李斯特與塔爾貝格好像是旗鼓相當、你來我往,誰也不能證明誰更強。
直到3月31日的那個夜晚……
如果還能再選擇一次,塔爾貝格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選擇出席那場為意大利流亡者募款的慈善音樂會……
誠然,親愛的克里斯蒂娜·貝爾喬約索公主的評價或許并無惡意,而且從那天晚上的演出效果來看,她給出的判詞確實也不偏不倚。
《克里斯蒂娜·特里武爾齊奧·貝爾喬約索公主肖像》意大利畫家弗朗切斯科·海耶茲繪于1831年
但是“塔爾貝格是首屈一指的鋼琴家,而李斯特是舉世無雙的存在”這句話,依然刺痛了塔爾貝格的心,也打擊了他在音樂界的聲譽。
塔爾貝格的目光凝視著鏡中的自己。
那雙手,修長、完美、從不出錯的手,此刻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首屈一指”與“舉世無雙”之間,看似差距不大,可其中的分量卻足以壓垮他的自尊。
他緩緩抬起手,看著那張折痕密布的節目單,仿佛是在問自己:“今晚,你是會嬴,還是,又要做那位‘首屈一指’的人?”
他深吸一口氣,正準備起身之際,門外傳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
“誰?”
“打擾了,西吉,我是亞瑟·黑斯廷斯。”
塔爾貝格一怔。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毯上滑出一道悶響。
他快步走到門前,推開那扇門。
站在門外的人身著一襲深黑燕尾服,純白的馬甲和白領巾,外加修身的長褲和油量的背頭。
一時之間,塔爾貝格竟有幾分恍然,仿佛時光倒退回了七年前,回到了那個他還在給亞瑟當替補鋼琴手的歲月。
“爵士,您怎么來了?”
“我想在演出開始前,親自向你問候。”亞瑟自然地走進更衣室,隨手拖了把椅子坐下:“或許你不知道,但是我對你今晚的演出寄予了相當的期待。或者說,不僅僅是我,還有你的老師莫謝萊斯先生以及你的師兄菲利克斯·門德爾松,今晚他們都到場了,而且菲利克斯還自告奮勇的要求,要在鋼琴四重奏中為你們打頭陣熱場。”
塔爾貝格的呼吸微微一頓:“爵士,我……我非常感謝您,不僅僅是為了那幾篇在巴黎報紙上的辯護,也是為了您又給了我一次和李斯特一較高下的機會。”
“你不必謝我。”亞瑟笑著招手示意塔爾貝格坐下:“機會只是舞臺的一半,另一半是要靠您自己拿下的。”
塔爾貝格的臉緊繃著,指尖也不自覺地攥緊了節目單。
亞瑟看到他這個樣子,忍不住笑著問道:“還在想貝爾喬約索公主慈善音樂會上發生的事?”
“畢生難忘。”塔爾貝格咬著牙回道:“雖然巴黎的報紙上都說,李斯特與塔爾貝格同為勝者,那是雙贏之局,無人敗北。但大伙兒對此都心知肚明,輸了就是輸了,我完全沒有必要強行騙自己。對于李斯特的演出,我瞠目結舌,并且愿意承認我從未聽過如此絕妙的演奏。但是,這不代表我會甘拜下風。”
亞瑟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別給自己太多壓力,你還年輕。”
塔爾貝格深深吸了口氣:“我明白,爵士,但您知道,舞臺和觀眾總是無情的。”
他抬起頭,試圖擠出一個微笑,但臉上的神色卻比方才更蒼白了。
亞瑟望著他搖了搖頭:“別太苛責自己,西吉。至少那場慈善音樂會并非全然讓人痛苦。我聽說當晚的募款金額相當可觀?甚至就連巴黎的報紙都在事后夸贊你與李斯特為意大利流亡者們做出的貢獻。”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若無其事地補了一句:“想必那些錢,如今也派上了用場。在法國的意大利流亡者……他們的處境實在令人唏噓。”
塔爾貝格抿了抿嘴唇,他顯然沒有注意到英國老條子的不懷好意:“是的,那恐怕是那場音樂會中唯一讓我感到欣慰的地方了。您知道嗎,爵士?我后來還收到了馬志尼先生的感謝信。”
“喔?”亞瑟的身體微微前傾,神色依舊平靜:“那位意大利流亡者的領袖?”
“沒錯。”塔爾貝格點了點頭:“他在信里感謝了我,說那筆款項幫助他們在馬賽設立了新的印刷機,還為流亡的燒炭黨志士們支付了食宿。那封信很短,卻讓我感到了一種久違的……意義。或許……有時候音樂不該只是為虛榮和掌聲服務。”
亞瑟的嘴角動了動,像是在微笑:“您說得對,西吉。音樂如果不能改變些什么,哪怕只是一個人的命運,那它就太輕了。”
他頓了頓,輕描淡寫地接道:“那封信……您還留著嗎?”
“當然留著。”塔爾貝格回過頭為亞瑟倒了杯茶:“我一向珍惜這樣的信件。”
亞瑟輕輕點頭,羨慕道:“真希望有機會能看看那封信。我雖然也收到過粉絲來信,但我收到的那些信箋就算加在一起,也不如你的這一封有分量。”
塔爾貝格微微一笑,似乎被觸動了:“等演出結束后,您要是想看的話,我請人把信送到您府上。作為您幫助過我的謝禮,也算是……紀念那晚的事情。”
“我很榮幸。”亞瑟緩緩起身,理了理袖口的白手套:“那我就不打擾你準備了。西吉,今晚請記住一件事,倫敦的觀眾對李斯特可沒有濾鏡,只要拿出你的全部實力,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塔爾貝格起身送別道:“明白了,爵士,我也提前預祝您的新曲首演順利。”
亞瑟推開更衣室的門,白金漢宮的長廊里一時顯得格外寂靜。
他回頭看了一眼,塔爾貝格正俯身整理樂譜,他的肩膀微微繃緊,像是尚未放松的弓弦。
亞瑟沒有多說什么,轉身沿著鋪著紅毯的走廊向前走去。
外頭的空氣要清新得多,相較于更衣室,這里更能讓他的頭腦保持清醒。
他剛轉過拐角,就看見一個男人靠在墻邊,正對著嘉賓席的方向罵罵咧咧,語氣充滿了德意志小市民式的焦躁與滑稽。
“天殺的命運!連在白金漢宮也逃不過!”
亞瑟挑了挑眉,忍不住笑了:“我真沒想到,海因里希,你連在女王的宮殿里也能找到發牢騷的理由。”
海涅一驚,他扭頭看去,發現來人是亞瑟后,才放松了下來:“該死!亞瑟,你根本不知道我剛才看見了什么!萬幸我今晚只是冒充你的隨從,而不用一板一眼的坐在嘉賓席上。”
亞瑟走近幾步,饒有興致地問道:“怎么?你看見本杰明了?我之前不是告訴過你,他收到了今晚音樂會的邀請函了嗎?”
“本杰明?本杰明·迪斯雷利?那個厚顏無恥的家伙還不值得我這么大動肝火。”海涅正了正自己的領巾:“我看見的是我的表妹夫!”
“表妹夫?”亞瑟眨了眨眼,完全沒料到這個答案:“你是說你的情敵?曾經的?”
“是的!”海涅的聲音壓低了一些,但怒氣卻絲毫不減:“那個道貌岸然的莫謝萊斯!您知道他吧?倫敦愛樂協會的音樂總監!倫敦音樂學院的教授!他今晚也在這場音樂會上!”
亞瑟聞言愣了半晌:“等等,你的意思是,伊格納茲·莫謝萊斯,就是你的表妹夫?”
“不然呢?”海涅眼中閃過一種夾雜著屈辱與嫉妒的神情,恨恨地說道:“他娶了我表妹,我那可憐、天真、還在彈舒伯特小夜曲的表妹!一個德累斯頓的少女,當時她才二十歲不到,就被這個老家伙騙走了!”
亞瑟覺得海涅這番話說的并不公正,因為他記得莫謝萊斯好像是三十歲的時候結婚的,雖然三十歲不算小,但無論如何都算不上老家伙吧?
但雖然他心里這么想,但是為了防止自己生出“德意志痔瘡”,他只得向海涅屈服了。
亞瑟微微仰頭,似乎在憋笑:“我倒是聽說莫謝萊斯夫人彈琴極好。”
“她當然彈得好!”海涅哼了一聲:“那是我手把手教的!”
說到這里,海涅似乎有些頹喪:“我的表妹,如今就坐在莫謝萊斯的身旁,穿著巴黎的高檔時裝,在白金漢宮觀賞歐洲頂級音樂家的演奏,而我,卻只能用隨從的身份混進后臺!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嗎?”
亞瑟聞言,實在是憋不住痔瘡道:“這起碼說明你的表妹沒嫁錯。”
“亞瑟!”海涅禁不住想要咆哮:“這可不是簽幾張賬單就能揭過去的事!”
正當海涅即將暴走之際,埃爾德的腔調忽然在走廊盡頭響起:“姑娘嘛,哪里的姑娘不是姑娘呢?海因里希,你何必糾結這個?”
“該死的!”海涅翻了個白眼:“你少來插嘴!你連浪漫都不懂!”
“浪漫?”埃爾德聳了聳肩:“或許我確實不懂,但我懂港口。港口的姑娘和你表妹一樣,她們也都喜歡會彈琴的男人,可一旦有男人能帶她們離開,她們就不會再唱你寫的歌了。”
“你閉嘴!”海涅漲紅了臉,幾乎想要沖上去拽住他的領子。
亞瑟急忙伸手攔他:“好了好了,海因里希,你別真跟埃爾德一般見識。他的嘴總是比腦子快兩步,你總不能和他學吧?”
海涅氣呼呼地松開了手:“我表妹不一樣,她可不是那種膚淺的女人!”
埃爾德本想再調侃兩句,可他看海涅氣性這么大,完全不像是大仲馬那樣開得起玩笑,于是只得作罷道:“罷了,海因里希,今晚演出結束后,去萊斯特廣場,我請你喝一杯。如果到時候你還堅持姑娘們確實不一樣,那我就向你道歉。”
亞瑟望著這兩位不省心的朋友,禁不住搖了搖頭:“萊斯特廣場?我勸你們還是悠著點吧。”
“怎么?怕我們喝多了惹事?”
“惹事是輕的。”亞瑟警告道:“最近由于利奧波德訪英,內務部和外交部對倫敦的治安情況都盯得緊,萊斯特廣場這種案件頻發的區域自然是蘇格蘭場的重點監控對象。如果你們非去不可,記得提前打個招呼,讓蘇格蘭場知道一下情況。”
亞瑟話音剛落,忽然從音樂廳方向傳來一陣熱烈而輕快的弦樂聲。
弦樂齊鳴的那一刻,整座宮殿的空氣都被震得輕輕顫動。
亞瑟停下腳步,神情微變:“開始了。”
那是《塞維利亞的理發師》的序曲,歌劇大師羅西尼的光輝之作,也是今晚音樂會的序曲。
禮樂廳內燈火輝煌,水晶吊燈垂懸在穹頂之下,光線如涌動的金流。
空氣里彌漫著蠟燭與玫瑰花的混合香氣,樂聲自舞臺正前方洶涌而出。
嘉賓席最前方,最中央的座位上,是年僅十八歲的維多利亞女王。
今晚她挑了一身奪人眼球的淡金色絲緞禮裙,胸前別著象征著嘉德騎士團團長地位的嘉德星章。
而她的右側坐著的利奧波德一世今天則選擇以比利時軍禮服示人,銀線繡邊,胸前一字排開四枚勛章。
利奧波德獲得的勛章并不在少數,但今晚他選擇佩戴的勛章明顯精挑細選過,除了象征著比利時利奧波德騎士團團長身份的利奧波德大十字星章以外,還戴上了英國頒發的嘉德勛章、巴斯勛章以及漢諾威王國的皇家圭爾夫勛章。
而坐在他身邊的,正是比利時王后、法蘭西的露易絲瑪麗·德·奧爾良公主,萬幸她的臉型受父親路易·菲利普的影響不多,看起來沒有那么像是鴨梨,否則對于一個姑娘家來說,這種打擊確實太大了。
《比利時的露易絲瑪麗王后肖像》德意志畫家弗蘭茨·克薩韋爾·溫特哈爾特繪于1841年
而維多利亞左側的位置則由她的母親肯特公爵夫人占據。
肯特公爵夫人仍是一貫的浮華打扮,頸上堆迭著珍珠與紫晶。
她面帶微笑,偶爾與身旁的阿德萊德王后低聲交談,看起來在女兒繼位以后,兩人的關系確實緩和了不少,至少在公開場合,肯特公爵夫人已經不再會對阿德萊德表示嫉妒了。
至于阿德萊德王后,她的模樣依舊憔悴,看起來似乎還沒能夠從丈夫的離世中走出,她并不常插話,只是偶爾會在樂章起落間輕輕點頭,看起來就像是在為科斯塔先生的指揮伴奏。
而他們身邊坐著的,則是一眾王室成員,劍橋公爵即格洛斯特公爵夫婦以及維多利亞的幾位老姑姑。
在本場音樂會當中,能與王室成員并排的,唯有那些曾在拿破侖戰爭中立下過赫赫戰功的將軍們。
其中打頭的,便是滑鐵盧的英雄威靈頓公爵了。
老公爵端坐在中央偏右的位置,緊挨著利奧波德夫婦,他的背依舊挺拔,只是每當樂曲進入高潮,他便微微皺眉,似乎在努力分辨音符的層次。
利奧波德看見威靈頓公爵這個模樣,忍不住起身與妻子換了個位置,探著身子向他搭話道:“您能聽清演奏嗎?”
威靈頓公爵聞言,開口道:“我在努力,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