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趙煦的目光,童貫低下頭去,選擇了坦白:“大家,臣聽說,向、高兩位國親家的司閽、管事,常常送食盒至太平興國寺中的期集局……”
趙煦呵呵一笑:“還有呢?”
向家、高家會幫包誠,這并不令趙煦意外。
畢竟,向家、高家還有趙卨的家族,在熙河路的利益,都需要包氏來維護、支持。
所以,包誠進京,這幾個家族自然會照顧。
這都很正常!
畢竟,哪怕在現代,尚且有俗語:強龍不壓地頭蛇!
向家、高家再牛逼,那也是汴京人。
而包氏則是在熙河地方,有著二三十萬青壯族人,隨隨便便能拉出兩三萬兵馬的超級地頭蛇。
何況,包家還和秦州的趙家(趙醇忠兄弟既巴氈角兄弟)、蘭州的李家(李臨占訥支,李立遵嫡孫)等西北豪強關系密切。
連趙煦都要安撫、拉攏、統戰。
但是……
向家、高家是外戚,外戚們在自己的地盤,當然能作威作福。
但,他們若跑到文人的地盤上,那就等于送臉上門了。
想當年,仁廟寵妃溫成張皇后的伯父張堯佐想搶個狀元女婿,就把馮京給綁了回去。
結果呢?
留下成語:錯把馮京當馬涼!
至今,都是汴京人的笑談!
有了這個先例在,向家、高家的人,能去期集局給包誠壯聲勢就不錯了。
再想影響,等于給有心人成名的機會!
打外戚的臉,可是皇帝喜歡,文壇欣賞,宰執們樂見其成的事情。
只要抓住機會,在游戲規則內做下來。
就等于找到一條終南捷徑!
所以,聰明的外戚,在文臣面前,都是很小心的——倒不是他們怕了文臣。
實在是無論輸贏,都是自家吃虧!
至于趙卨家族在官場和文壇上的影響都很有限。
童貫當即就恭維起來:“圣明無過大家!”
“除向、高兩位國親家的司閽、管事外,太師家的兩位公子,也都先后遣人到期集局中給包公子送過拜帖,請包公子登府相見……”
“文太師嗎?嘿嘿……”趙煦一副果然如此的樣子。
文彥博這老狐貍,可是出了名的只要有縫就能鉆。
而且,從不在乎節操!
想當年,他能為了拜相,跑去捧張堯佐的臭腳,還費盡心思的給張皇后送禮,哄得張皇后大悅——于是,就吹起了枕邊風,生生的把文彥博送到了宰相的位子上。
偏生,這老狐貍還貫會做人。
他能一邊和張堯佐打的火熱,一邊指使著他的朋友們,在外面拼命彈劾張堯佐。
比如說,著名的包拯包孝肅公,就在這個時候,對張堯佐發起了彈劾。
而張堯佐還一副:文相知我!我知文相!的模樣。
面對包拯的彈劾,始終云淡風輕,不以為意。
不然,以仁廟的護短和對張皇后的寵愛。
包拯再怎么清正無私,怕也得被貶出京去。
于是,趙煦問道:“太師可見了包誠?”
童貫搖頭:“奏知大家,臣聽說包公子登門拜謁的時候,太師已受友人之邀,去參加詩會了……”
果然!
趙煦笑的無比燦爛!
文彥博這老狐貍,從不給人留下任何話柄。
從來都是清清白白!
一如,趙煦的上上輩子,他的兒子文及甫和刑恕混到了一起,還想方設法的給蔡確、章惇翻案。
于是,等到了趙煦親政的時候,其他舊黨家族,幾乎都被清算。
獨獨文家,安然無恙,平安過關。
這老貨的政治智慧,簡直無敵了!
就是……
文彥博怎么會主動的和熙州的包家聯系?
趙煦看向童貫,問道:“文六最近在作甚?”
文六,就是文彥博的第六子文及甫。
“奏知大家,臣聽說,這位文員外,如今與郭節度家的小衙內以及富鄭公之孫富直柔在汴京城外,以斗紐之法,三方合股,欲興工坊……如今正忙著購置宅地,雇傭織工、木匠,打造織機呢……”
趙煦哦了一聲,一切都很合理了。
就是……
“郭節度?郭逵嗎?”
“是!”
趙煦嗯了一聲,在心中贊嘆起來。
眼睛忍不住的看向,在庭上一側,正靠在太師椅上,一副老神在在,氣定神閑模樣的文彥博。
文家、郭家、富家,三家合伙,一起搞工坊。
還很先進的用起了斗紐的結構合股。
這是要合三家之力,做大做強呀!
一旦辦成了,以文、郭、富三家之力,他們的產品將在河東、河南、京西暢通無阻!
因為,這三個地方,就是這三家深耕了幾十年的基本盤。
門生故吏,遍布州郡。
誰能不給他們面子?
更妙的是——此事哪怕被人捅出來,也無傷大雅。
畢竟,現在文家要轉型,富家已經衰微……
至于郭家……
武將不撈錢,難道撈權?
就是……
這三家的合伙產業,一旦起勢,趙煦真的有些擔心……
文彥博還好,這老貨素來講吃相。
但富家就未必了。
富弼活著的時候,撈了多少錢?
誰能說得清楚?
反正洛陽的諸多園林中,最恢弘,最富麗堂皇,最牛逼的就是富弼的富園。
其園林之大、美,號稱天下無出其右者!
根據去過的人描述——有四洞五亭三山一臺之美。
號稱是——坐擁三山,背壓通流,既可游園賞花,也能登高望遠,更能乏舟溪流,也可尋幽探秘。
趙煦的玉津園和富弼的富園一比,都顯得寒酸起來!
此外,趙煦還聽說,文彥博曾與富紹庭約定,借款兩百萬貫,以為文熏娘之嫁妝。
而富紹庭沒有猶豫,一口應承!
趙煦聽說后,震撼不已——要知道,哪怕是戶部,急切間想要一下子拿出兩百萬貫來,也頗為吃力。
搞不好,還得到趙煦的封樁庫打秋風。
而富紹庭卻能眼睛都不眨一下,答應文彥博的要求。
那么問題來了——富紹庭和他爹富弼,從那里積攢的這么多財富?
總不能是富弼正直清廉,所以,銅錢被富家人的良心感動了,自動自覺的跳進富家的懷抱吧?
這樣想著,趙煦就和童貫囑咐:“此事且命石得一,派專人設專司以探知……”
“一旦有事,要立報于我!”
趙煦此刻的心情,是很復雜的。
一方面,他知道,資本的發展,必然走向壟斷。
官僚權貴壟斷,也是壟斷。
所以,沒有文家、富家、郭家,也會有曹家、李家、劉家來完成這個歷史進程。
壟斷資本,一旦出現,必然吃人。
既吃自己人,也吃外人!
這是社會發展的必然。
只要資本開始登場,就無可避免!
而在另一方面,他也懼怕甚至恐懼著壟斷資本。
尤其是,富家這樣底色的官僚壟斷資本!
他們一旦起勢,就不會講吃相的。
就像富弼當年在亳州的所作所為——當時,青苗法頒布施行,富弼卻在亳州,千方百計的阻止青苗法的施行。
他本人在公開場合,自然是冠冕堂皇——又是心系百姓,擔心貧民因此逃竄躲避,也擔心下面的官吏因為百姓還不起錢而不得不強迫百姓將家產充公。
看著好似是偉光正的不得了!
可實際呢?
在暗處,在另一面,這位名滿天下的宰相,強令亳州地方官員,向百姓攤派常平貸。
而常平貸的利息,是青苗錢的好幾倍!
而且,他還經常的將那些執行他的常平貸政策不利的官員,在公堂上捆起來鞭笞,好幾個人被他打成重傷!
于是,當年的亳州出現了極為荒誕的場景——當地的百姓,因為不堪這位‘名相’的壓榨,便在當時負責青苗法落地的淮南路轉運副使、管勾常平倉趙濟從亳州經過的時候,將趙濟攔下來,哭著喊著要借青苗錢。
不借就不讓走!
天下州郡,執行青苗法,有逃避的,有推諉的,有不滿的。
但,像亳州這樣,老百姓哭著喊著,要和朝廷借青苗錢的只此一例!
可見,富弼在亳州的吃相到底有多難看!
然而,在恐懼和擔心的同時,趙煦心底也在期盼著出現一個為禍一時,惹得天怒人怨的壟斷資本。
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借公人頭一用’。
靠著人頭,給其他人立規矩!
而且,他需要這個人出現的越早越好!
因為晚了,遲了,資本力量已經坐大,便是他恐怕也要投鼠忌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