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的交州,熾熱的陽光,直射在山川之間。
道路被烤的滾燙,路旁的小溪,連溪水都不再冰冷,而是帶上溫熱。
王大槍靠在一顆古樹下,喝著自帶的酒水。
這種酒是交州的榨糖所自產的。
算是榨糖的副產品——是榨糖的工人們,用榨完的甘蔗渣加水發酵后釀造的。
因為,這種酒只是蔗糖工人們自釀自飲。
而且用的是甘蔗渣做釀酒原料。
所以,也就不要指望,釀出來的酒水,有什么好的口感和賣相。
同時,口感很雜,入口后味道相當沖,而且后勁很足,一般人三五杯就會醉。
所以,交州的土司、豪商們都不喜歡。
將之視作下人、奴隸才喝的飲料。
這些人喜歡的是從汴京,高價買來的‘羔羊釀’‘玉液酒’。
而且,得是用著定窯白瓷當酒瓶的高檔貨!
飲酒更是須得拿價值百貫甚至數百貫的建盞、汝瓷杯。
王大槍就沒有這么矯情。
他在汴京的時候,對他來說,只要是酒水就行!
想當年,他在汴京最常喝的還是十文錢一斤的水酒呢!
那種酒在腳店,都算是最差的一種。
除了價格便宜外,沒有任何優點!
甚至,都不算酒了!
味道寡淡的和水一般!
王大槍曾有一次,一口氣喝了好幾斤,依然和沒事人一樣。
所以,對王大槍來說,只要是酒他都喜歡。
何況,這種榨糖所釀的酒,還是免費的!
他想喝了,只要去蔗糖所拿就行了。
榨糖所里的工人,是很樂意用這種他們自釀的甘蔗酒招待像王大槍這樣在地方上很吃得開,也算有些勢力的官人的。
是的!
王大槍如今已是官了。
今年四月,他經由新上任的廣源州主薄、客戶公事謝公望奏舉,版授為廣源州南關鎮巡檢使。
所謂頒授,是一個古老的制度。
南北朝就有了,乃是朝廷授給偏遠地區、邊疆帥府、幕府的便宜權力。
頒授之官,無官告無官印更無朝廷承認。
換而言之,這是一個只在安南都護府轄下的交州八州才會被承認的官身。
除了安南都護府,他王大槍依舊是布衣白身。
便是在這廣源州,他在官府的地位,其實也不高。
特別是老鄉潘隨去年進京趕考后,他失去了最大的靠山。
新來的那位謝官人,雖給了潘隨一個面子,頒授了他巡檢使的差遣。
但,他也從此失去了,潘隨在時的許多特權。
比如,過去潘隨在的時候,每次交趾那邊交割貢米,都是王大槍帶隊過去押運。
每趟押運回來,官府都能給不菲的賞錢。
如今這個差事,已是別人的了。
此外像是設卡收稅、盤查商旅等,過去油水豐富的差事,現在王大槍也混不上了。
好在,他和榨糖所的管事還有當地的土司關系不錯。
所以,依舊可以帶著手下的保甲兵,幫榨糖所押運蔗糖。
每個月可以押運三次,每次下來的工錢,都還算可以。
唯一的麻煩,就是近來廣源州這里,來了幾伙走私蔗糖的強人。
若不留心一點,這些家伙是可以從走私商搖身一變變成了盜匪的。
殺人越貨這種事情,人家在老家就已經干的很熟練了。
好在,王大槍的保甲兵,都是當初右江安撫司初設的時候,安撫司為了追求政績編練的。
旁的不提,甲械配備就很齊全。
皮甲、弓箭、樸刀、橫刀,一應俱全。
都是當初南征宋軍撤退后,留下來的軍械。
一般的強人,是比不上的。
所以,只要做好警惕,一般是沒有人會來觸一支全副武裝的押運隊的霉頭的。
王大槍正喝著不要錢的甘蔗酒,感受著甘蔗酒里的苦味和辛辣,混合絲絲的甜味,在口腔綻放的滋味。
忽地,他隱約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王官人,王官人……”
一個穿著皂衣的男子,從不遠處的官道上,一路小跑著,呼喚著王大槍。
王大槍搖晃了一下有些微醺的腦袋,站起身來,看向來人。
對方也發現了王大槍,立刻向著王大槍的方向跑過來。
“官人……您怎么在這?可叫俺好找!”
那人氣喘吁吁的來到王大槍面前,擦了一把汗,就癱坐到王大槍身邊。
王大槍哈哈一笑,將手里的酒壺丟給對方:“張驛郎,你不在鎮上驛站待著,怎來尋俺了?”
來人,正是今年三月,新設在昔日的南關鋪,如今的南關鎮上的驛站里的驛卒張二牛。
此人是跟著其父兄一起來的。
據說過去是在柳州那邊當驛卒。
好像是因為得罪了當地的官員,被發配來了交州這邊。
說起來,今年開始后,交州這邊的變化就越來越快。
除了來交州的人,越來越多外。
地方上的行政體系和郵傳系統,也開始全面鋪開。
像是王大槍居住的南關鋪,過去就只是廣源州的一處關隘。
準確的說,應該是個哨卡。
因為在廣源州以南,所以被人叫做南關。
王大槍等南遷漢人,來了以后,就按著官家旨意,在這里圈地為戶。
就循著當地人的叫法,叫它南關鋪。
去年的時候,這里就是個法外之地。
除了王大槍奉右江安撫司,組織起來的保甲戶外,根本不存在任何行政力量。
但現在,昔日的南關鋪,已經在法律上成為了南關鎮。
變成了一個草頭市,成為了附近的土司侗民與南遷漢人、或者來廣源州這里經商的商旅們交易、停歇的地方。
每月初一十五,還有大集!
方圓百多里的人,都會聚集過來。
甚至,偶爾還有廣西過來的戲班子來這里唱戲、表演雜耍,賺些賞錢。
每到這個時候,山里面的土司都會過來聽戲看雜耍。
很快的,右江安撫司那邊,又把這里選做驛站,建立郵傳,以方便朝廷的使者、官員往來。
張二牛和他的父兄,還有其他幾個驛卒就是這么過來的。
說起來,這個驛站的建設,很有意思。
因為,南關鎮周圍的土司們,比安撫司的官人們更積極。
安撫司要建驛站的消息剛傳開,土司們就紛紛自愿捐錢捐物,幫著安撫司在這遠離廣源州州城的窮山僻壤,建了一個在這交州堪稱奢華的驛站。
驛站內不止開鑿了池子,還有著假山、回廊。
更有著好幾個高價雇來的廚子。
每當有朝廷任命的官員,路過南關鎮,在驛站停歇的時候,他們就會聞訊而來,和這些人交往。
尤其是農家的那個農宗會,最喜歡和汴京那邊來的文官吟詩作賦。
就是,這位土司的正韻說的不好,有著很重的右江口音。
所以,每每這個時候,他都需要翻譯。
王大槍每次都會被他拉壯丁!
“官人……”
張二牛接過王大槍遞來的酒壺猛猛的喝了一大口,喘息著說道:“您可快回去吧!”
“驛站來貴人了!”
“是汴京來的!”
王大槍笑了:“能住驛站的,不是汴京來的,還能是什么地方來的?”
自古,驛站除了負擔朝廷的政令傳遞,命令傳達外。
最大的功能,就是給過往的官員,提供住宿、飲食。
大宋朝也不例外。
哪怕在廣源州這里,每個月,州城那邊的安撫司,都會批給南關鎮的驛站一百貫的經費!
不夠了,還可以追加!
畢竟,在大宋苦誰也不能苦士大夫!
張二牛見著王大槍的模樣,趕緊說道:“官人,這次來的是真汴京人啊!“
“據說是楊家將!”
“楊家將?!”王大槍瞪大了眼睛:“楊令公家的人?”
這可了不得!
楊家將,是大宋朝最有名的將門!
也是天下敬仰的英雄好漢!
特別是在這嶺南地區,因楊文廣的緣故,幾乎是家喻戶曉。
地方上只要是姓楊的土司,都說自己是楊文廣的后人!
而且,已經有好幾家得到了汴京城的楊氏后人的承認,與之聯宗共祖!
這進一步刺激了,各地楊姓土司,攀附楊家將的熱情!
于是,哪怕在交州,也是有著大把大把的土司,將汴京城的楊家宗祠,視作自己家族的精神祖廟,也將自家視作精神楊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