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一日赴黃泉,螞蚱一生無來年。
青蛙夢醒又一年,來生或許再無緣。
一朝春盡紅顏老,一生努力誰無憾。
勸君莫再空悲切,今日之夢今日圓。
唐植桐確實非常看好大石作胡同這套院子,不想給自己的人生留下遺憾,所以這回變著法的想讓母親接受。
不過唐植桐并沒有一上來就帶著母親去大石作胡同,因為那邊的院子確實有點破落。
載著母親,唐植桐先順著長安大街拐進了南長街,經西華門來到北長街。
故宮城墻巍峨聳立在兩人右側,朱紅的城墻在夕陽的輝映下份外鮮艷,唐植桐騎的慢,邊騎邊跟張桂芳介紹這邊的住戶和小學:
“媽,咱這一路過來,好幾個院子都關著門,里面住的都是大人物。他們的子女、孫輩,或者秘書的孩子,不少都在北長街小學讀書。
您老說敬民有見識,并不是我岳母教育的如何好,更重要的是他們那邊小學教育條件好。
北長街小學跟史家胡同小學差不多,等咱搬過來,鳳芝也會在這邊上學,以后不僅能漲見識,還能跟人家當同學。
如果處得好,以后也能成我跟麻三哥這樣的鐵關系。”
“人家那樣的家庭,鳳芝能和他們成朋友嗎?就咱們是平頭百姓,鳳芝不會受欺負吧?”說到底,張桂芳只是一介平民,骨子里還藏著對官的敬畏。
尤其是聽兒子說這邊住的都是大官,張桂芳覺得放老佛爺在的那會兒,怎么不得是一省督府或者其他地方大員的級別?
張桂芳轉頭看了一眼高大的城墻,眼底藏著擔憂。
“哪能受欺負?這邊并不是每個院子都關著門,這不是還有更多開著門的嗎?這些開著門的,不少都是大雜院,住的也都是平頭百姓,他們也有子女、孫輩,這些孩子也是讀北長街小學。”
“現在講究深入百姓,從百姓中來,到百姓中去。那些孩子都是有家教的,肯定做不出欺負同學的事情來。再說了,以鳳芝的體格和性子,不欺負別人就不錯了,您就放心吧。”
唐植桐沒想到自己的處心積慮換來的卻是母親的擔憂,只能變著法的去勸解。
這一年來,家里的生活條件好了,鳳珍、鳳芝姐們倆在吃的上都沒有受多少委屈,身高已經有了抽條的趨勢,去年夏天的衣服已經有些顯小了。
“咱可不能欺負別人。”張桂芳聽兒子這么說,已經在心里琢摸著回去囑咐閨女不能在學校里打架了,鳳芝不僅個頭長了,力氣也見漲,有時候會在里屋打的沙袋咚咚響。
“您說的對,不能欺負別人,回頭好好說說鳳芝。”
“您回頭看看這邊的角樓,在新院子里抬頭就能看到。這要是放在以前,真真的跟皇帝一家做鄰居了。但凡皇帝站在角樓上,咱站在這邊拿個彈弓就能打到他。”
母子倆說話的工夫,已經到了北長街北口,故宮西北的這個角樓很好,等冬天一下雪,那景色絕了,到時候過來合個影,就一個字:美!
“你還真敢想,放以前,就憑你這句話,就是殺頭的大罪。”聽著兒子嘴里傳來的俏皮話,張桂芳坐在自行車后直樂。
她小的時候也聽村里老人講過古,哪個村的誰誰是哪位爺的奴才,家里住在皇城根,是能在內務府總管面前有臉面的人物。
當時聽聞驚為天人,可解放后,無論是爺,還是奴才都已煙消云滅,其后代已與普通百姓沒有什么兩樣了。
“嘿,要不說還是現在好呢,抱怨幾句也沒人管。”唐植桐在前面跟著笑,這兩年生活困難,外地早已有不滿的聲音在民間流傳,四九城晚一些,但也不是沒有,偶爾也會有零散的言論傳到耳中。
“嘴長在別人身上,咱管不了別人,管好自己就行。要不是解放了,咱家的日子肯定不如從前,做人得知足、知恩。”張桂芳也聽到了罵人的聲音,見兒子說起,遂囑咐道。
“那是肯定的,咱不跟著罵。我想跟您說,世道變了,但有些東西也沒變,就像這宅子,好地段就是好地段。
咱家那宅子,奶奶拿糧食換的時候,說是有風水先生給看過。
其實這邊的宅子,有更厲害的風水先生給看過,說匯聚天地之靈氣也不為過。
咱笨尋思,兩朝的皇帝都生活在紫禁城里,這皇城里住的非富即貴,窮八家都知道找人看看風水,這邊蓋房的時候還能不找人看?”
母親對學校有疑慮,對公園啥的也不怎么看重,所以唐植桐想試試從風水方面入手。
“嗯,你說的對。”果然,一聽風水,張桂芳認真起來,兒子前兩年轉了性子,不僅有了份好工作,更找了個好媳婦,這一切都讓她想起了婆婆當年買的房和起名時找的半仙。
命中缺木,取名植桐,引來金鳳凰。
張桂芳不確定鳳珍、鳳芝是不是金鳳凰,但兒媳婦一定是,就兒媳婦的家庭,放以前,怎么也得是個格格吧?
“這么好的宅子,如果只靠咱家自己攢錢,最少也得攢十年才能買得起,而且即便是咱買得起,到時候也不一定有人會賣。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見母親松了口,唐植桐喜上眉梢,剎停了自行車,因為到了。
“是這個道理。到了?”張桂芳從自行車上下來,打量著大石作胡同,路面是經過硬化的,下雨也不會有泥巴粘腳,這邊的院子一水的青磚黛瓦,看著用料很扎實,也很協調。
“對,就這個院子。”唐植桐給母親指了一下帶有兩個抱鼓石的黑色大門,隨即登上臺階敲起了門。
張桂芳看著大門有些感慨,作為土生土長的四九城郊區人士,她知道抱鼓石和臺階是有著嚴格的身份限制的,身份越高,臺階越高,抱鼓石的花紋也越復雜。
孟慶豐臨走之前跟值班人員打過招呼,人家一看是唐植桐,立馬把大門給敞開,一副任由參觀的模樣。
唐植桐笑著給他遞了顆煙,鎖了自行車,帶著母親進了院子。
“媽,這邊看著破舊,其實用料挺好,回頭咱再慢慢收拾。”這個院子入目確實有些破敗,但這正合唐植桐的意,外表看起來越不起眼,估分的時候才會越低,能最大程度的在置換上省錢。
“這地沒法種菜吧?”張桂芳大體掃了一眼房子,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地面上,菜園子可是關系著兩家副食供應的存在,不由她不上心。
“媽,您放心,等咱搬進來的時候,這邊一準跟那邊一樣,不耽誤您種菜,這事我親自辦。”唐植桐說的斬釘截鐵,等化工原料公司搬走,他正好利用時間差把地的事情解決。
“嗯。”張桂芳蹲下用手摳了摳土,很硬,翻起來費功夫,不過她沒有在外人面前駁了兒子的臉面。
“這邊的自來水和電都是獨立的,以后喝水、澆菜都比那邊方便。”唐植桐又擰開了水龍頭,水壓不小,把手往下面一伸,倍兒清涼。
“是方便,就是可惜了你挖的地窖。”有獨立的水電,張桂芳也滿意,再也不用因為這個跟鄰居吵吵了。
“大姐,這邊有地窖,還不小呢,就在這堆箱子下面。”值班人員聽到這,指著正屋和東廂房之間的一堆木箱子說道。
“那敢情好,冬天能放點白菜、蘿卜了。”聽聞這邊也有地窖,張桂芳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這個地窖可好了,全是青石砌起來的。天熱的時候,我們都進去乘涼,冬天的時候也用它來存菜……”值班人員猶如找到了知音,跟張桂芳賣力的夸起了地窖。
夸完地窖又夸基礎設施完善,除了能看到的硬化路面,還有看不到的下水滲井:“這邊家家戶戶院子高,剛街坊那會,只要一下雨,出去保準一腳泥。后來這邊專門修了下水滲井,連同路面一塊做了硬化。打那以后,下雨也不怕了,冬天一下雪,一幫小孩天天在外面打滑玩。您家里要是有小孩,可有的玩了。”
(圖為1953年大石作胡同修下水滲井、路面改造。)
“那可好,下雨出門方便了。”張桂芳聽著工作人員的介紹,眉開眼笑起來,誰不想住起來方便一些呢?
“還有更方便的呢,從旁邊北海夾道往北走個幾百米就是雪池胡同。雪池胡同里面有前朝的冰窖,現在還在用。每到盛夏的時候,冰窖就開門賣冰,這邊有不少住戶買冰消暑。買回來的西瓜、酸梅湯,用冰鎮一鎮,那滋味,甭提有多舒爽了。”這位工作人員來了勁,從大石作胡同又說到了雪池胡同。
“買冰?那得多少錢啊?”張桂芳在鐵轆轱把生活多年,沒見過大塊買冰的,倒是見過小商販炎炎夏日里賣冰。
其實也不止小商販,早年間有半大孩子為了賺口飯吃,盛夏時節會奔跑于各個胡同之間賣冰。
一個小竹籃,一把小錘,就是那些半大孩子的全部家當。
從小商販那買個稍大點的冰塊放進竹籃,邊跑邊喊“賣冰核來”。
這種冰核大多賣給嘴饞的孩子,一個銅板能買一塊。
賣完立馬跑起來找下一家,生怕跑的慢了,冰賣不完化掉。
“嗐,大姐,您有所不知,這片的住戶家境殷實著呢……”一聽這話,值班人員興致大增,從前清講到現在。
“遠了有張之洞,那可是做過兩廣、兩江總督、軍機大臣的人,放現在怎么不得是個部長?近了有魯迅先生的愛人許廣平,他孫子就出生在大石作胡同。還有北大的第一任校務委員會主席湯用彤,他家在路那邊。”值班人員一邊說,一邊用手指向東邊。
“都是些大人物,咱住著合適嗎?”張桂芳即便再沒見識,也聽過魯迅和北大的名頭,聽完介紹,心中就有些忐忑,看向兒子。
“合適,怎么不合適,舊時王謝堂前燕還飛入尋常百姓家呢。這一片肯定也有普通住戶吧?”唐植桐見母親擔憂,就跟值班人員打起了眼色,會不會做人就看你接下來怎么說了。
“合適,這院子打著燈籠都難找,您怎么還打起退堂鼓來了?”值班人員收到了唐植桐的暗示,話鋒一轉,立馬介紹起了附近的其他普通住戶:“普通百姓多著呢,除了北海公園的工作人員,還有清朝時的宮女、太監,就連戲園子里工作人員都有住這邊的,等您在這邊住的時間長了就知道了,時不時的就會有吹笛子、拉二胡、唱戲的動靜傳過來,您連家門都不用出就能聽戲了。”
免費的就是香,張桂芳聽后笑的合不攏嘴,她這輩人不喜歡什么歌曲,反而覺得戲曲更悅耳,只不過她一個婦道人家,平日里整天與鍋碗瓢盆作伴,壓根沒有機會,也沒有錢去戲園子。
唐植桐在旁邊偷偷朝值班人員豎了個大拇指,這人肯定是地地道道的四九城人,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太特么能說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化工原料公司受不了他的嘮叨才派他過來看倉庫的。
值班人員看到唐植桐的大拇指,受到了鼓舞,又開始夸公園:“您瞧瞧這公園,東邊靠著景山,西邊臨著北海,風水沒得說,擱以前,這都是老佛爺才能去的地兒,您以后就在這享福吧。”
張桂芳不明白,可唐植桐清楚,哪怕是宮女、太監,那家底也是十分殷實的,現在市面上流通的大內用品,有一多半都是經他們的手從紫禁城傳出來的。
文藝工作者的待遇更不消說,社會地位提升的同時,工資也水漲船高,更不遑說那些具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了。
越這么想,唐植桐越對這個地方滿意,自家藏在這群人中間,真的是不起眼。
聽了值班人員天花亂墜的介紹,眼瞅著也到了下班的點兒,臨出門的時候,唐植桐偷偷給他塞了一盒煙,算是對他不遺余力介紹大石作胡同優點的感謝。
娘倆從這個小院出來,張桂芳的態度已經有了明顯松動,甚至跟兒子商量著接下來應該種點啥。
唐植桐哼哼唧唧的應著,出了胡同口,往西邊一指:“媽,過了這個橋就是文文的單位,搬到這邊來,她走著就能上下班。您說,等文文月份大了,是不是很方便?”
“是方便,就是為了文文,咱也得換。”張桂芳一聽這茬,直接表態同意換房,兒媳婦肚子里還懷著自己的寶貝孫子呢。
“嘿嘿,方便文文只是一方面,這邊的其他方方面面也確實比鐵轆轱把要好上不少。您也知道,內城,尤其是皇城,宅子的價格貴一些,咱這次換房,要補個差價。我和文文手里的錢不太夠,您能不能支援點?等我們發了工資,再慢慢還給您。”見母親終于點頭,唐植桐圖窮匕見,把錢的事情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