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車站,修建于武定門外,秦淮河北岸。
南岸,便是已經經過數次擴建的金陵工業區。
臨近傍晚。
南來北往的客商,隨著火車入站后,紛紛走向月臺。
熟人間,一邊相伴出站,一邊感慨議論著了。
“這南北縱線修通后,好處實在是太多了,從北平來金陵,不到四天,三天半就到了。”
“可不是嘛,以往八百里加急,快馬加鞭都得跑十幾天,販運貨物就更不用說了,現在咱們帶著大批的貨物,都能在四天時間內抵達。”
“火車的確好,但引進燕王燕華的這一套運輸系統才是最牛的,咱們的貨物,在北平車站的貨棧裝車后,然后就什么也不用管了,到了金陵也不需要插手,貨物會自動卸載到車站的貨運倉庫,明天,咱們只要拿著條子,去取貨就行了,想想以往路上,每到一處休整,貨物存放多么麻煩,要耗費多少時間和人手。”
“也不知朝中那些大人物們怎么想的,不學燕華搞雇工身股制,這我支持!怎么在鐵路建設上,還暗中掣肘呢?”
嗒嗒嗒……
感慨聲、埋怨聲被突如其來的馬蹄聲打破。
出站的旅人、貨商紛紛看向馬蹄聲傳來的方向。
“禁軍混成騎兵協!”
“劉東家,你怎么肯定,這是禁軍混成騎兵協?”
“王東家,你是第一次從關外來咱們金陵城,不知道也情有可原,其實很好辨識,看,這支騎兵的裝具,戰馬披著暗綠色的帆布外甲,就是禁軍混成騎兵協,這個騎兵協是仿照燕王燕華混成騎兵協打造的,不對,人家燕華的混成騎兵協,現在已經改編為騎兵鎮了,朝中這支混成騎兵協的戰馬護具,據說,都是向燕華訂購的,整個大明,只此一家!”
“而且,統帥這支混成騎兵協的協統,身份也了不得,由京營步軍統制,徐家徐小公爺兼任,據說,這是陛下任命的。”
“嘶,這位徐小公爺可真是簡在帝心啊,統帥一個鎮步軍,竟然還兼任禁軍騎兵混成協!”
就在商旅們,站在車站外兩側議論之際。
將近一千人混成騎兵協將士,策馬抵近后,紛紛翻身下馬。
開始在車站內外警戒。
“快看,徐小公爺!”
“徐小公爺親自來警戒?今天有什么大人物抵達,該不會是燕王抵達福建,從福建乘坐火車來金陵吧?”
“沒聽說,燕王要回來啊?而且,去歲陛下和皇后娘娘相繼病重,陛下都下旨意,嚴令燕王不得回朝。”
“對了,當時陛下不準燕王回朝,傳聞,是擔心燕王回朝后,會趁著皇權交接,問鼎那個位置,到底是不是真如傳聞所說?”
“不清楚,反正,傳的有鼻子有眼的。”
徐輝祖在幾名護衛陪同下,抵近后,翻身下馬。
聽著兩側圍觀商旅的議論。
不由微微皺眉。
去歲,陛下不準姐夫回來,是擔心姐夫回來有危險。
可這道旨意,卻被那群仇視姐夫的保守派,刻意曲解,說什么,陛下擔心姐夫回來,趁著皇權交接,時局不穩,乘機奪權問鼎蕓蕓。
隨著陛下的身體每況愈下,越來越不好。
遍布大明朝野內外的保守派,也越來越焦躁、激進。
眼下的大明,已經有一些,烈火烹油的氛圍了。
至于保守派為何如此。
其實也不難理解。
首先,這些人認為,針對姐夫的行動,馬上就可以點燃了。
只要陛下駕崩的消息傳出后。
這群被陛下和姐夫,壓了二十幾年,已經焦躁難耐的蛇鼠之輩,就會立刻開始行動。
現在只是再做各種準備。
比如,輿論準備。
其次,這群人雖然迫不及待想對姐夫動手。
可他們又害怕、恐懼。
姐夫在海外將近二十年,但這二十年,予以這群人的壓力,絲毫沒有因姐夫離開大明,而減小。
相反,隨著這些年,燕華日新月異的發展,以及洪武三十年,姐夫和太子那次碰撞摩擦。
予以這群人的壓力,反而越來越大。
這群人現在的心態,十分糾結。
一方面,盼著伯父這位強人皇帝早點走,伯父走了,他們就可以肆無忌憚的針對姐夫。
一方面,他們又因為對姐夫的害怕、恐懼,十分擔心,失去伯父這位強人皇帝。
一旦他們針對姐夫的陰謀算計,面臨失敗,面臨姐夫的猛烈打擊時,沒有挽回余地。
很多保守派都認為。
洪武三十年那次擦槍走火,若非伯父活著。
恐怕就不僅僅只是簡簡單單的擦槍走火。
即便是擦槍走火。
即便有太子的死保,陸仲亨現在還被囚禁在詔獄中。
而且,當時死的人更多。
陸家滿門被滅。
陸仲亨所統帥的一鎮陸軍。
營管帶以上將領,全都在恐懼中,為不牽連家庭,自盡了。
當時,大大小小的將領,死了二十多個!
徐輝祖回神之際,一名管帶快步抵近,“統制,車站內外戒嚴準備已經完成了。”
徐輝祖點點頭。
其實,也沒必要特別戒嚴。
當今天下。
就算是再痛恨伯父的人,又有誰敢刺殺伯父呢?
何況,他相信,沒有多少人痛恨伯父。
官員中,那些保守派或許對伯父有不滿,可身處官場上的人,哪個不是人精,絕不會做這種滅九族之事。
至于普通百姓。
說實話,對伯父,只有感激。
大明的發展,在保守和革新徘徊,走一步退一步。
搖搖擺擺。
即便經過了將近二十年,到底要不要全面革新的政策主線,雖然尚未明確。
積累形成了諸多問題。
但不可否認,百姓的生活,相較于二十年前,整體提升的幅度還是十分大的。
“這么多馬車?!”
人群傳出的驚呼,打斷徐輝祖的思緒。
徐輝祖回神,看向前方。
長長一隊馬車,緩緩抵近。
徐輝祖在第三輛馬車停住時,立刻上前。
朱標,帶著太子妃常氏,從馬車下來之際,徐輝祖忙行禮,“臣徐輝祖,拜見太子、太子妃。”
“輝祖,不必多禮。”朱標笑著扶起徐輝祖,看著,已經頗有大將之風的徐輝祖,心中不是滋味。
軍中第三代將領中。
輝祖是絕對的佼佼者。
不但領兵能力強,而且允文允武。
尤其是以革新思想,治理地方方面。
剛束冠后,輝祖就跟著老四去福建閩縣主政。
這份經歷,也讓輝祖和福建派官員,有這很不俗的關系。
后來,接手金陵工業區那個爛攤子,盤活金陵工業區,更是證明了輝祖在革新文治方面不俗的能力。
洪武三十一年以前。
金陵工業區,沒有接受燕華援建開始,沒有進行全面的雇工身股制變革前。
輝祖雖然離開了金陵工業區。
但金陵工業區,一直都在延續使用,輝祖帶出來的那支官員隊伍。
黃子澄他們,不是沒想過,用其他人取代輝祖帶出來的這個團隊。
可換人之后,金陵工業區的生產以及經濟效益,很快就會出現問題,又不得不把原來輝祖帶出那些人換回去。
直到洪武三十一年開始。
老四燕華援建的各類工廠,在工業區開始全面動工建設后。
援建團隊,屢屢向朝廷上書,建議金陵工業區進行雇工身股制變革,否則,援建的工廠,難以發揮效率。
父皇下旨同意變革后,輝祖一手帶出來的這個團隊,才結束了對金陵工業區的控制。
被朝中保守派,拆散,調任到地方州府任職。
此番,金陵工業區雇工身股制變革,來自保守派的阻力很小。
原因就在于。
保守派,不希望金陵工業區,這個大明最為精華的重工業區,被輝祖這個老四小舅子帶出來的團隊控制著。
保守派寧愿捏著鼻子,接受雇工身股制變革。
都不愿,被輝祖帶出來的人繼續控制了!
其實,他也不希望,這個和軍事息息相關的重工業區,繼續被輝祖帶出來的人控制。
可瓦解了輝祖對金陵工業區的影響力。
父皇卻給輝祖繼續壓擔子。
讓輝祖兼任了,禁軍騎兵混成協協統。
還把這支混成協的歸屬權,交給了雄英。
其實父皇的意思很明白。
就是要讓輝祖輔佐雄英。
增強雄英在軍事方面的支持。
父皇擔心自己走后,保守派會因為仇視老四,把矛頭對準雄英。
這也意味著,即便父皇走了,輝祖這個混成騎兵協的協統,他也不能動!
“謝太子!”輝祖鄭重感謝后,這才起身。
太子對他的情感復雜。
他很清楚。
恰是如此。
他的一舉一動,更要謹小慎微。
看了眼隨同而來,看著他,神色晦暗的胡惟庸、黃子澄等人,徐輝祖做了個請的手勢,“太子,車站內外已經完全戒嚴,可以進站了。”
朱標點點頭,隨著徐輝祖,往車站內走去。
群臣忙跟上。
跪拜的商旅,這才起身,很快,朱元璋回朝的消息,就在人群中傳開,本準備離開的商旅,也紛紛留下來。
他們對于朱皇帝的情感,是復雜的。
要說,這些年,他們都從朱皇帝這位強人皇帝的執政中,受益很大。
就比如,這條縱貫南北的鐵路。
他們很清楚。
若非陛下想要建設這條鐵路,依著太子過往的表現,絕不會主動低頭,和燕王簽訂這條鐵路。
他們感激陛下。
也希望,陛下長命百歲,繼續帶領大明,把大明變得更好,從燕華帶來更多讓大家更便捷的科技、政策。
可同樣,這位強人皇帝的強勢,壓得大家喘不過氣來。
迫切希望,太子這位仁君能早點登基。
另外,這位強人皇帝,若有若無表現出,希望大明全面效仿燕華。
也讓大家十分抵觸。
類似這種對朱元璋的擰巴情感。
也是大明精英層的主流。
即便官員中的保守派,也有很多人,對朱元璋懷著這種,十分擰巴的情感。
車站內。
朱標在徐輝祖的陪同下,站在月臺上。
朱標看著徐輝祖,從軍服衣兜中,拿出一塊,巴掌大,精致的‘袖珍表’,笑問:“這是老四送你的吧?”
附近許多人,看向徐輝祖。
羨慕看著徐輝祖手中,帶著玻璃罩,巴掌大小的‘袖珍表’。
這種袖珍表。
少之又少。
是沈家鐘表行剛做出來的。
據說,現在還沒有售賣。
就連太子都沒有。
只有年初時,朱雍鳴從燕京返回鳳陽,給朱皇帝帶了一塊。
沒想到,徐輝祖竟然提前得到了一塊。
徐輝祖苦笑。
自從收到這塊表,他都養成了,隨時隨地拿出來看時間的習慣。
今天,忘記了這個場合。
忘記了太子在身邊。
隨即,雙手捧著鐘表,遞給朱標,解釋:“雍鳴春節回來,身上帶著這塊袖珍表,他說自己也用不上,就隨手送給臣了。”
朱標接過鐘表。
仔細好奇端詳著。
鐘表十分精致。
別的不說,單單鐘表的玻璃罩,就十分精致。
透明無暇,邊緣成圓弧狀。
最主要,不知通過什么制作工藝,這塊玻璃,和以往的玻璃不同,里面由一個個棱形格子花紋組成。
朱標感慨道:“里面的機括看不到,姑且無法評論,單單從這獨特的玻璃罩,就能判斷,燕華的玻璃制造工藝,又取得了長足進展。”
徐輝祖不知該怎么回答。
他可以肯定,太子瞧著燕華的科技進步,心中肯定不是滋味。
這些年,姐夫燕華的科技進步速度,不可謂不快。
別說這小小的玻璃表罩。
燕華的插秧機,都開始使用紙帶了!
燕華的造紙業,更是發展迅猛。
除了沒有沖擊大明傳統市場。
燕華紙,幾乎統治了周邊邦國,每年,更是數百船送去極西之地。
尤其是,陳祖義帶領馬六甲教民,聯合極西之地的兄弟教派勢力,從腐朽的羅馬帝國身上,狠狠撕咬下一塊肉,在極西之地站穩腳跟后。
燕華的紙、布匹、絲綢、鐘表、馬車、自行車等等,就開始全面占領極西之地的市場。
朱標看著徐輝祖謹小慎微的模樣,不由笑笑,拉住徐輝祖的手。
把表還給徐輝祖。
低聲,且有力鄭重說道:“輝祖,父皇信任伱,孤也信任你,不要有太多心理負擔,孤很清楚,即便老四有一天,向孤發起挑戰,你也不會背叛大明,大膽做事,低調做人這沒錯,但無需這般謹小慎微。”
“臣謝太子信任!”
很快,朱元璋抵達。
朱元璋簡單說了幾句,一行人在車站內上了馬車,在禁軍護衛下,徑直出車站。
“陛下!”
“陛下萬歲!”
當朱元璋在歡呼聲中,打開車窗,向外面迎接的商旅招手時,歡呼聲,明顯帶著一絲哽咽。
商旅們,看著車隊走遠。
頓時小聲議論,有人更是情感復雜,帶著一絲哽咽。
“陛下真的老了!”
“是啊,剛才看到陛下滿頭白發,瘦成那樣,我竟然有些發酸。”
“哎,我不知該怎么評價陛下。”
馬車內。
朱元璋關上窗子。
心情很好。
剛才那種哽咽聲,他聽到了。
這證明。
他朱元璋,到底做了些事情,就連這些,本來該抵觸他,討厭他、乃至痛恨他的商賈都如此。
更何況是百姓呢!
車內很安靜。
朱元璋看著朱標,突然開口:“此番父皇回來,除了要去看看建成的南北縱線,其次,父皇還想調整一下京營,那些保守派將領統帥的兵馬,父皇想把他們調離京營,轉為地方軍隊,藍玉的北境軍團,父皇想抽調一半回來,和京營其他各鎮進行混編。”
朱元璋還在說。
朱標先是猛地挑眉。
然后眉頭就緊皺起來。
他沒想到,父皇剛回來,就要肢解京營。
為何如此?
父皇在擔心什么,防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