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蠻荒的人們,可能也只以為,這是一場簡單的饑災。
在大荒的歷史上,饑災頻發,類似的記載屢見不鮮。
大多數蠻修,開始也只以為,這次饑災跟之前一樣,餓死一些人,挺過去就好了。
直到饑災在更大的范圍內,快速蔓延。
被饑災籠罩的蠻修,生出種種異象。
人們才意識到,這次可能不太一樣……
此時,三千蠻荒,荒蕪的大地上。
一支六千多的蠻兵隊伍,正如長龍一般行進。
身為巫祝,需要引路的墨畫,走在最前面。
墨畫也密切地觀察著,沿途的一切饑災現狀。
離開巫田部落后,沿途景色,與此前一般無二,還是十分荒涼,但漸漸地,卻能看到人影了。
這些是真正“活”著的人。
而且不少,還是中大部落的修士。
見此墨畫總算是稍稍松了口氣。
“還好,總算有活人了……”
墨畫開始派人,與這些幸存的部落修士接觸,了解情況。
接觸了之后,墨畫也大概明白了,為什么這些部落,能從饑災中幸存下來了。
面對災難,人往往都有滯后性。
他們一開始,也沒把這次饑災當一回事。但隨著饑災的“詭異”漸漸顯現。
不少部落,便意識到了問題。
這些部落,一般都是中大型部落,部落之中有閉關的老祖,有修為高強的大酋長,有學識淵博的大長老,以及一眾實力不俗的金丹。
境界的高度,讓他們比尋常蠻修,更能看出問題。
因此,他們也為了應對饑災,做出了種種手段。
甚至不惜遷徙部族,來躲避災難。
這些手段不可能盡善盡美,也有不少人死在半途,部落被沖散,四零八落,死于各種不明因素。
而且不只是對災難的預判,還要看應對的執行力。
一些部落,若動作慢了,沒在饑災蔓延之前遷徙,那結果很可能也不會好。
但有部落托底,終歸還是有一部分人活了下來。
至于一般的小部落,境界不高,看不到“災難”的來臨,就真的只能聽天由命了。
若運氣好,恰好處在饑災的“夾縫”中,那還能幸存下來。
譬如巫田部,就是如此。
但假如運氣不好,被饑災直接吞沒,那就只能慘遭部落覆滅的厄運,所有人淪為干尸。
“饑災”就像一個“篩子”,將大荒過濾了一遍。
沒死在饑災之中的人,或是僥幸,或是機緣,或是預判了風險。
但能幸存下來,都很不容易。
墨畫也試著,以“巫祝”和丹朱的名義,拉攏這些幸存下來的蠻修,團結一致,共抗天災。
但大多部落都拒絕了。
非我部族,其心必異。
蠻荒這里,部落矛盾尖銳,彼此分歧嚴重,不會輕易相信別人。
尤其是如今饑災橫行,他們投靠素不相識的墨畫,會不會被當成“口糧”都不一定。
而墨畫“麾下”的勢力,也太強了。
金丹后期的戮骨大將,加上其他術骨部十來個金丹統領。
丹雀部的少主丹朱,以及丹雀部蠻將赤鋒,和兩個金丹長老。
再加上殺氣騰騰的淵骨重甲兵,和六千蠻兵聯盟。
這等兵力在荒年,幾乎就是一頭“巨鱷”。
他們這些幸存的,零散的部落,若與墨畫這個勢力為伍,哪天被生吞活剝了,都沒反抗之力。
墨畫若動用武力,也能強行“吸納”這些部落。
但這樣也沒意義。
人心不一,吸納過來也沒用。
而且,墨畫自己如今,也都是“自身難保”。
他能將自己現今的勢力,保存下來,能讓這些人活下去,就已經是萬幸了。
墨畫心中輕嘆。
但不管怎么說,有人活著就好。
有人活著,就證明饑災大陣,還沒有完全閉合,這場“天災”中,也還留有生機……
“至于師伯他,究竟要用這饑災大陣做什么……”
墨畫抬頭,看向天上漆黑的死氣,眉頭緊鎖。
天地如棋,蒼生如子。
如今蠻荒的大地,就是棋盤,這無數蠻修,都是棋子。
師伯一雙漆黑的大手,在操縱著一切。
而自己,也在無形中,一頭栽進了師伯的這局棋里……
墨畫心中沉甸甸的,便是識海也覺得十分壓抑。
之后墨畫繼續趕路,只是心中那股壓力,仍舊抑郁在胸口。
丹朱等人的心情,卻稍稍好了一些。
沿途不少部落,與丹雀部有點交情,他們也透露出了一些,丹雀部的消息。
從這些消息中得知,丹雀本部暫時也還幸存著。雖然不知具體近況如何,但至少沒有滅族的危難。
丹朱等人松了一口氣,但歸部的心情,也越發強烈了。
眾人繼續趕路,如此又行了兩日,便見面前一條山脈綿延。
饑災如瘴氣一般橫亙在面前,籠罩著整座山脈,攔住了前路。
丹朱等人分頭查看,也往兩側沿著山脈,走了許久,可眼前饑災之氣仍舊綿延不絕。
這饑災融合的瘴氣,宛如“長城”一般,將眾人完全隔絕了。
前路徹底被堵死了。
眾人神情都凝重起來。
若要繼續前往丹雀本部所在的丹雀山,就必須橫穿眼前的山脈。
但饑災之氣,令整片山脈枯萎。橫穿過去,所有人恐怕都要“饑餓”而死。
丹朱看向墨畫。
墨畫皺眉沉思,可一時也沒什么好的辦法。
他自己一個人,倒是有辦法,利用法則構生,抑制饑災之氣,橫渡眼前的山脈。
但這只是小范圍的抑制,無法大面積平息饑災。
六千人的勢力,人數太多,強行穿越饑災區域,稍有不慎,引發“人吃人”的現狀,必會全軍覆沒。
墨畫目光沉重。
天機在惡化,詭影浮在心頭,時間已經不多了。
可越是如此,越會被一些瑣事,耽擱時間,拖延進度。
但著急也沒用。
饑災所攔的路,就是絕路。
如此又拖延了兩日。
面前饑災攔路的問題,還沒解決,另一個更棘手的問題,又出現了:
“食物不夠了。”
饑災之下,大荒吃的東西本來就少,六千人的行軍食物,消耗也巨大。
他們帶的東西,本來也只夠吃一個月的。
如今他們離開兀剎山界,已經大半個月了,再過不了多久,食物陸續就會吃完。
那這樣一來,所有蠻兵都要餓肚子。
雖然修士肉身強,不那么容易餓死,也能節食很長時間,但血氣還是會衰退的。
衰退到一定程度,仍舊會感到極度的饑餓。
蠻兵餓久了,即便不沾染饑災之氣,也會在饑餓的驅使下,失去理智,產生暴亂。
而這個狀況,也是墨畫此前,沒有預料到的。
他預料到了饑災,但卻低估了饑災的嚴重程度。
這個問題不解決,兵變也只是遲早的事。
一旦兵變,失了根基,其他事也都不必再考慮了。
丹朱等人,顯然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全都愁眉不展。
便在此時,戮骨便對眾人道:“我們改路吧。”
“改路?”
“是,”戮骨道,“先不去丹雀部,先去弒骨部。”
“弒骨……”赤鋒瞳孔一縮。
墨畫不太明白,“弒骨”是什么,丹朱便低聲道:
“弒骨,是戮骨的兄長,也是術骨部,另一個正部大將,金丹后期,實力比戮骨還要強一些。”
“弒骨和戮骨,是術骨部最強的兩個大將。”
墨畫微微頷首。
戮骨道:“由此向西,大概百里的地方,便是我兄長弒骨部落所在。我們到那里,暫時休整,求一些補給。”
赤鋒卻搖頭道:“不行。”
戮骨看向赤鋒,冷笑道:“怎么?怕了?”
赤鋒臉色難看。
墨畫覺著有些奇怪,轉頭看了赤鋒的臉色,以及眼中隱忍的憤恨,心中這才有了一絲了然。
赤鋒應該是與弒骨有過節。
一個是丹雀部蠻將,一個是術骨大將,兩人應該是交過手。
而且很顯然,赤鋒敗在了弒骨手里。
甚至他身上很多傷痕,就是弒骨留下的。
因此,他才會敵視并忌憚這個弒骨。
赤鋒眉眼肅殺道:“弒骨此人,乃是一方梟雄,手段狠辣,現在不可與之來往。”
戮骨問他:“我兄長弒骨,與你丹雀部大酋長相比如何?”
赤鋒道:“自是我丹雀部大酋長更強。”
戮骨似笑非笑道:“我敢親自去見你們丹雀部的大酋長,你們卻不敢隨我,去見我的兄長弒骨?”
“你們丹雀部的少主和蠻將,只有這點膽量?還是說你們覺得,我兄長弒骨,比你們大酋長更強,更讓你們畏懼?”
赤鋒面露怒色,但他心性剛毅,經驗老辣,自然不可能受戮骨激將,只道:
“大酋長講道義,但你兄長弒骨未必。”
“不去見他,是為了丹朱少主的安全著想。不然弒骨狼子野心,不知會做出什么事來。”
戮骨目光冰冷,轉過頭看向丹朱,問:“丹朱少主,意下如何?你……可敢去見我兄長?”
丹朱沉默。
他不是不敢,而是巫先生教過他,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成大事者,要愛惜自己的性命。
便在此時,墨畫突然道:
“可以。”
丹朱一怔,赤鋒不解。
便是戮骨都有些意外。
“可以,”墨畫點頭道,“我們改道,去見你兄長弒骨。”
戮骨沉默片刻,但墨畫既然同意了,他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不愧是巫祝大人,果然有氣魄……”戮骨淡淡笑道,“那就這么定了。”
一旦去見了他兄長弒骨,他們兩個金丹后期大將會合。
哪怕有赤鋒,有丹朱,有一百五十多淵骨重甲兵,也護不住他這個巫祝。
他們兄弟兩人聯手強殺,這個妖魔巫祝,必死無疑。
即便不真的殺這妖魔巫祝,只以武力脅迫,強行拘禁也行。
最好是能將,鑄造術骨先祖重甲的秘密,從這妖魔嘴里撬出來,這才是最重要的……
戮骨看著墨畫,不露聲色。
墨畫目光清澈,神情淡然。
戮骨的打算,他心知肚明,只不過現在時機緊迫,他必須想盡一切辦法,團結可以團結的一切力量。
這個弒骨,若是能“拉攏”,“結盟”,哪怕只是“互不侵犯”地共存,也是一個極大的幫手。
這樣一來,他就能“支配”術骨兩員金丹后期大將,手握兩個術骨正部的兵力了。
盡管這個想法,有點太理想化了。過程肯定困難重重,而且風險很大。
但這世上,風險和收益,從來都是伴生的。
不承擔風險,就想有收獲,基本不可能。
與弒骨交涉,他也不是沒有籌碼。
墨畫目光平穩而深邃。
有墨畫發話,這件事就這么定了。
丹朱和赤鋒也不再說什么。
戮骨更是欣然同意。
眾人便改道向西,向弒骨部所在的方向行進。
因為沿途險惡,饑災蔓延,偶有部落尋釁,一路上磕磕絆絆,走了兩日,才到了弒骨部所在的山谷。
一進山谷,入目竟有低矮的灌木,黃褐色中,夾雜著一絲綠色。
林木也不曾枯萎。
還有妖獸在嘶吼。
這副景象,若在平日里,可以說得上是“荒涼”。
但放在饑災蔓延的當下,幾乎可以說是“生機勃勃”了。
不唯戮骨目光欣喜。
便是丹朱和赤鋒等人,見慣了枯萎的大地,饑餓而死的干尸,此時再見眼前的景色,也都覺得有些心曠神怡。
走在如此“生機盎然”,幾乎沒被饑災之氣侵蝕的山谷中,眾人的腳步不知不覺,都輕快了不少。
墨畫也緩緩放了點心。
可再向前走十里地之后,墨畫的臉色,卻漸漸變了。
但他沒說什么。
眾人繼續向前走,很快,原本一臉怡然自得的戮骨,也察覺到了什么不對,臉色也凝重了起來。
又走了一陣,一眾金丹也都發現了異常。
太安靜了……
明明山谷之中,“生機勃勃”,連妖獸的叫聲都有,可卻偏偏沒有“人”的聲音。
等到眾人走到谷口,看向弒骨部的大門時,所有人的心,瞬間都涼了一截。
他們看不到饑災之氣。
但饑災致死之后,腐爛的血氣,和山中的瘴氣,融在一起形成的,紅黃色的霧氣,他們卻能看到。
眼前的谷口,全是饑災的瘴霧。
而山谷之內,整個弒骨部,那些高大奇異的蠻族營帳和塔樓,也全都“浸泡”在濃烈的瘴霧之中。
山谷外面,沒被饑災影響。
但整個山谷內,已經被饑災完全吞沒。
甚至,不知被吞噬了多久,一些營帳的屋檐和石像的邊緣,有腥臭的血水凝成的血露,一滴滴落下。
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
空氣一時死一般地安靜。
這是……
眾人面面相覷,臉色都有些發白。
戮骨走到近前,心中既驚又寒,隨即催動金丹之力,運在丹田,高聲道:
“兄長!”
“弒骨?!”
“人呢?都死哪去了?”
他是金丹后期,血氣磅礴,這幾聲呼喊也如猛虎咆哮,震動山林,久久回蕩不止。
可并沒有一人回應。
四周仍舊一片詭異地死寂。
戮骨思索片刻,目光一狠,隨手點了幾個術骨部蠻兵,道:“你們,進去看看,里面還有沒有人在。”
墨畫目光一沉,道:“別去。”
這些術骨蠻兵,也不想去,他們看了眼墨畫,又畏懼地看了眼戮骨。
戮骨目光兇戾:“他是大將,還是我是大將?”
墨畫并非術骨部的“巫祝”,命令不了戮骨。
這些術骨蠻兵,畏懼于戮骨的威勢,也只能硬著頭皮,往瘴霧濃烈的山谷里走。
他們一接觸饑災之氣,便生出了某種異樣,臉色有些難看,目光也透著一股不自覺的饑渴。
紅黃色,如血露一般的瘴氣,順著他們的口鼻,滲進了他們的經脈。
墨畫皺眉。
戮骨仍舊命令道:“繼續往里面走!”
這些術骨蠻兵,心中饑餓,但理智尚存,只能繼續遵從戮骨這個大將的命令,往山谷里面走。
走著走著,他們便消失在了瘴霧的深處。
片刻之后,瘴霧之中傳來一陣,血肉黏膩的撕咬之聲。
再然后一切聲音消失,什么動靜都沒有了。
戮骨心浮氣躁,又點了幾個蠻兵,“你們繼續進去看看,發現有人,就大聲喊出來。”
這幾個被點名的術骨蠻兵,神情驚恐。
丹朱看不下去了,皺眉道:
“弒骨部可能已經遷走了,這瘴霧里或許一個人沒有,不必再讓人去送命了。”
戮骨根本不聽。
他何嘗不希望,他兄長的部落,已經搬走了,這霧瘴里一個人沒有。
可他就是不放心。
這山谷外,一點“人”的痕跡都沒有,若搬走了,又能搬去何處?
可如果,弒骨他們并沒有搬走,而就“活”在這些饑災的瘴霧之中……
戮骨心底的寒意,蹭蹭地向外涌。
他不由分說地命令道:“去,進去看看!”
術骨蠻兵有些遲疑。
戮骨當即惡狠狠出手,擰斷了其中一個蠻兵的脖子。
其余幾個被“點名”的術骨蠻兵見狀,只能帶著恐懼,向瘴霧走去。
他們的結局,也沒什么不同。
隨著幾聲哀嚎,和血肉撕咬啃噬的黏膩聲起,他們也永遠消失在了濃霧中。
可戮骨仍不死心,這次他似乎想點更多蠻兵的名了。
恰在此時,墨畫臉色微變,搖頭道:“不必麻煩了……”
戮骨一怔。
墨畫沉聲道:“里面的‘人’,出來了……”
話音未落,似乎是送死的蠻兵的血氣,激活了霧氣。
濃烈的瘴霧開始翻滾,也驚醒了里面,“沉睡”著的人。
象征著饑災的,紅黃色的瘴霧中,開始有人影的輪廓浮現。
一道又一道,很快竟黑壓壓一片。
在死寂的氛圍中,顯得格外詭異。
而在這群人影的最中間,是一個極高大的身軀,雄壯偉岸,小巨人一般,看著和戮骨,竟有幾分相似。
戮骨想見他的兄長,現在似乎要見到了。
可他不知為何,卻一陣頭皮微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