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斜。
淮水道境內的一條泥土路上,灰色的毛驢打著響鼻,甩動驢尾,悠閑地拖曳著鋪了厚厚稻草的板車。
驢子脖子上的皮質項圈磨禿了一圈毛,銜著的銅鈴輕輕搖晃。
趙都安戴著草帽,甩動鞭子,如同鄉下野漢子,而在他身后,車板上堆積的稻草上頭,坐著大虞朝六百年唯一的女子皇帝。
“……所以呀,關鍵時刻,海公公帶人出現了,將追兵阻攔,臣這才得以脫身。”趙都安輕聲講述著發生的故事,苦著臉道:
“臣本該中午前與陛下匯合的,結果……臣不小心在山林中迷路了,走錯了方向,無可奈何,繞了好大一個圈子,才追了上來。
途中還經過個小鎮,臣想著買輛馬車趕路,結果愣是沒有瞧見,只好花了些銀子,搞了一輛驢車來。”
徐貞觀穿著男子的衣裳,嘴角帶笑地坐在驢車上,半點沒有嫌棄的意思。
聽著趙都安在林中逃竄的故事,她手心暗暗攥著一把冷汗,待得知海春霖趕到,趙都安迷路,又莫名噗嗤笑了出來。
“如此說來,朕多等了一陣反而是明智之舉。”她噙著笑容,不無得意地說。
仿佛在墻根底下蹲了一個白天,是件很光榮、英明的決策似的。
趙都安樂呵呵捧哏:
“陛下英明神武,洪福齊天。也多虧后頭有海公公他們頂著,咱們才能喘一口氣,接下來,步入淮水,想必壓力也會小許多。”
徐貞觀認真地敲打他,戒驕戒躁:
“淮安王或不會搜捕朕,但淮水道的諸多地方士族,只怕早與靖王、慕王等人同流合污,我們依舊不能大意,要小心這群士族,給叛軍通風報信。”
“臣知道。”趙都安點頭,他當然不會愚蠢到,認為進入淮水就安全了。
最多只是逃亡壓力稍小了些而已。
并且,有一件事,君臣二人默契地沒有提及:
如若八王已反,那留在京城內的“李黨”官員,是否還會安分?李彥輔只怕將成為京師最不安穩的一顆炸彈。
不過京師終歸還有袁立、薛神策等“皇黨”制衡,一時半刻,還不至于亂起來。
夕陽一點點熄滅,青冥黑夜如墨暈染,蒙住天空。
徐貞觀忽然說:
“路途漫長,如今日的兇險不會少,下次不許你貿然將朕撇下,自己去涉險。”
趙都安沒回頭,駕著驢車,平靜而認真地說道:
“好。”
頓了頓,他又補了一句:
“不過,若真有那一天,臣絕對死在陛下前頭。”
女帝沉默了下,忽然問出一句:“為什么?”
趙都安笑了笑:
“陛下是君,我是臣子,豈非天經地義?”
女帝這次沉默的時間比以往都更久,就在天地徹底陷入黑夜那一刻,她坐在驢車后頭,輕輕說了一句:
“只是君臣么?”
可惜聲音太小,近乎蚊吶,給一聲悠長驢叫遮住,趙都安沒有聽清。
建成道內,有大佛寺名“寒山”。
前些天,京中神龍寺總壇的般若菩薩孤身登山,接手叛逃西域的“大凈上師”遺留下的資產。
寺內上百名僧人恭迎菩薩。
老尼姑便在寺內住下,一條條處置累積的寺中事務。
當洛山封禪大典變故,女帝與趙都安失蹤,靖王起兵造反的消息,傳入寺內時。
般若菩薩難掩驚愕,旋即宣布閉寺,禁止建成道內僧人下山,竭力自保。
她尚不清楚玄印在這件事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但本能與邏輯,令她察覺了巨大的不安。
這一日,正在寒山寺內一座水缸前,喂食缸中金色鯉魚的菩薩,得知了靖王徐聞,親自登山拜訪的消息。
“靖王大駕,何以光臨寒寺?”
一身尼姑紗衣,頭發披散,單手托舉玉凈瓶,體態豐腴白膩的般若菩薩,略帶警惕地看向走入內院的一群不速之客。
靖王徐聞竟是一身戎裝!
披著嶄新鎧甲,腰懸寶劍,一副行將出征的大將軍模樣,身后跟著一隊軍中強者。
“哈哈哈……怎么,菩薩不歡迎本王?還是覺得,本王這等世俗之人,不該玷污方外之地?”
靖王紅光滿面,朗聲大笑,眼神中隱有睥睨之色!
苦心經營多年的地利人和,加上女帝失蹤的天時,靖王鯨吞建成道順利至極!
幾乎沒有遭遇太多抵抗,就給他以“入京”勤王的名義,拿下了一道之地。
這些天,大多精力,消耗在“消化”地盤上,然而徐聞清楚,與自己競爭的不只一人。
所以,雖依舊倉促,他仍準備親自帶兵北上,臨行前,卻是來到寒山寺。
“王爺說笑了,只是我神龍寺向來不參與皇權之爭。”
般若菩薩眉目平淡,近乎透明的眸子盯著他:
“亦或,王爺是來尋私仇?因貧僧前些日子,與趙少保同行?”
靖王再次大笑,揮手道:
“菩薩說笑了!菩薩從未與本王為敵,豈會因這等小事,便遷怒貴寺?
此番冒昧前來,一是出征前來佛寺燒香,祈個運勢;
二者,天下人皆知,般若菩薩修藥師佛,可救治眾生……
本王這一路北上,手下將士難免受傷,若菩薩肯與本王同行,略施援手,本王可承諾,助菩薩更進一步。如何?”
是看中了我救人的法力么……般若面色毫無波動,單手合十:
“阿彌陀佛,兩軍交戰,殺戮血腥,貧尼力微言輕,只愿守在這寒山寺念經禮佛,無意出征。”
“這樣啊……”
靖王滿臉遺憾,又勸了幾次,見般若堅持,笑了笑:
“既如此,本王也不勉強,這便告辭離開。菩薩放心,本王已吩咐底下的人,不得沖撞建成道內,所有大小佛寺。”
般若輕輕行禮:“多謝王爺。貧尼送王爺下山。”
一僧一權貴,寒暄至山門。
靖王燒了一炷香后,告辭下山。
走在山道上,身邊一名親信私軍將領道:
“王爺,這女人如此不給您面子,是否要……”
靖王斂去笑容,搖了搖頭,冷哼一聲:
“老尼姑不識抬舉……但終歸是神龍寺一脈,不要招惹。”
哪怕般若與玄印有分歧,但歸根結底,兩者皆同出一門。
靖王與玄印私下結盟,不可能在這個節骨眼,令玄印不快,打壓神龍寺。
“可惜,玄印不知礙于佛門的名聲,不愿公開站隊,還是被那張衍一盯的太死,始終不肯離開京城一步。在封禪前,只肯派出法神助戰。”
徐聞心中暗暗皺眉。
他并不知道,“法神”乃是“玄印”分身的真相。
只以為,法神乃是神龍寺養在江湖中的一個極厲害的高手。
在此之前,神龍寺也是借助法神派這個江湖勢力,在與八王中,較為看好的幾個悄悄聯絡。
是的!
玄印住持是同時押寶了八王中的好幾位,并不是只幫他徐聞!
所以,他更不敢得罪神龍寺,沒必要冒險。
“王爺,那若這尼姑悄悄援助偽帝和姓趙的如何?”另外一名親信低聲道。
就在不久前,趙都安和女帝蹤跡暴露,逃入淮水道的消息,已傳到靖王耳中。
關于海公公正帶人阻攔歐陽冶,導致抓捕失敗的情報,記載的十分詳細。
“所以派人盯著寒山寺,沒事就進入看一看,這老尼姑在不在,只要她不亂走,就不用管。”
靖王淡淡道:
“至于那逃走的君臣……哼,還真以為,僅憑他們二人,能活著回京城?海春霖等人,可以阻攔本王的人,但他們卻無法阻攔,從北面南下的人。”
按照計劃,若洛山上,女帝直接死了。
那神龍寺將會獨善其身,不再參與爭斗。
但女帝沒死……還活著,這就成了巨大隱患,以女帝的聰慧,必然能猜到,是玄印出手。
如此一來,玄印住持就必須繼續出力,確保女帝無法返回京城。
而女帝沒死,之前的囑托就依舊有效力,張衍一死死盯著玄印,確保天人境不再下場。
武仙魁那個練武練的腦子莫名其妙的武夫,也只答應出手一次。
關鍵時刻還反打了法神一拳,完全無法指望。
所以……
靖王已通過術法手段,得知神龍寺暗中派出一隊人馬南下,圍堵女帝。
“如此一來,本王的人由南向北,神龍寺人由北向南,前后夾擊,她插翅難飛!”
靖王冷笑,抬手掀開盔甲后鮮紅的斗篷,邁步望向整齊列陣,黑壓壓一大片,守在寒山寺腳下的披甲大軍。
“虞國若要昌隆,祖宗基業若想長青,豈能將大好江山,寄托于一女子?等她真誕下什么子嗣,再傳位下去,這江山姓徐還是姓趙?亡國竊種,該死!”
靖王翻身上馬,扯動韁繩,扭頭望長安,眼神熾熱:
“這天下,就該姓徐,千秋萬代!不容有失!”
寒山寺內。
“菩薩,山下的大軍走了。”
一名僧人推開門扉,朝背對他的菩薩道。
“知道了。”般若輕聲開口,垂眸俯瞰眼前大水缸。
水缸中栽種一株蓮花,荷葉鋪了半個缸,底下有一尾火紅龍魚游曳。
民間傳聞,龍魚出,群雄逐鹿。
“多事之秋。可惜了那上好爐鼎……”般若菩薩呢喃,似還惦記著趙都安。
她旋即搖搖頭,并不認為,失去了女帝這座靠山的趙都安,還能活著。
“還有……玄印……你是否參與其中?”
般若俯瞰水缸,清澈的水面蕩開漣漪,隱約好似浮現京城圖景。
老尼姑眉頭緊皺,她想立即返回京城,但卻知道,靖王不會容許她北上。
“不知京中庵里如何了。”
京城。
在這個書信很遠的年代,消息的傳遞總是很慢的。
不過因種種術法手段,女帝失蹤,八王起兵的消息,還是在幾日內,就被少部分人率先獲知。
這一日,辯機法師敲開了寂照庵的門扉。
在般若居住的那座小院的池塘畔,找到了云陽公主。
般若離開后,尼姑庵內,再無人可壓制這位大長公主殿下,雖其依舊受到“禁足”,無法走出去。
但在庵內,卻行動自如,無人敢約束。
于是,快憋瘋了的長公主鳩占鵲巢,堂而皇之,將般若的住處霸占為己有。
這會,她換上了大紅的長裙,赤足坐在池塘邊,將兩只玉足浸透在水中。
“法師你來了!”
云陽公主眸子一亮,站起身,踩在石頭上,笑吟吟看向唇紅齒白,秀色可餐的辯機。
辯機法師雙手合十,淡淡道:“貧僧此番前來,乃是告知殿下一個消息。”
“什么?”
“陛下封禪失敗,重傷失蹤,八王起兵,如今各路兵馬已奔向京師。”辯機感慨道。
“什么!”
云陽公主大驚,拉著辯機,仔細盤問,等得知詳細情報,她一時又哭又笑,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竟不知是快意多些,還是苦痛多些。
徐貞觀在時,她對這個侄女只有怨憤,這一年的禁足,更令她轉為恨意。
但當得知親侄女真的可能要死了,心頭又涌上酸楚和空蕩來,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恨的目標。
云陽公主茫然呆立,良久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拽住辯機的袖子,將他的手,生硬地拉扯過來,按在自己胸口,央求道:
“大師,我這里好疼,好心疼。”
辯機眼神悲憫:“阿彌陀佛。”
他心頭忽然浮現起常讀的佛經上的句子:
渡己先渡人。
“殿下,不如去禪房中,由小僧為你解開心結。”
馬車駛過長長的官道,進入百花村。
每一年的盛夏,是坐落于淮水道,遠近聞名的百花村最美麗的時節。
屆時,越過赤道的陽光會均勻地灑在這片藏于青山綠水間的村落,農人們栽種的,源自各地的花卉,紛紛盛開,爭奇斗艷,花香最濃郁時,可飄出十里。
住在百花村的村民,與世代住在皇家園林中的民戶一般無二,都在官府的匠籍冊子上記錄姓名。
世世代代,為皇家栽種花卉。
成熟的花卉會栽在花盆中,一批批裝上牛車,跨越千里送去北方的京師。
出現在皇宮的宴會上,填補御花園的空缺,流通于京師權貴們的宅邸深處,被貴婦人們互相追捧,甚而衍生出“斗花會”這等娛樂活動。
趙都安駕著中途想辦法購置的馬車,載著女帝,二人改頭換面,進入了百花村。
馬車行走在鄉下的泥土路上,道路兩側,是幾乎一望無際的花海,濃郁的香氣撲鼻。
花叢中,大群的粉蝶在糾纏起舞。
“陛下,按照地圖,從百花村經過,是較為安全的路徑,這片地域勉強也算皇室的產業,可以最大程度避開當地士族的眼線。”
趙都安戴著草帽,眼神略帶警惕地四下打望,口中說著。
距離逃出建成道,又過去了好些天,這一路上,他們又陸續遭遇了不下幾十次敵人的追捕。
其中相當一部分,都源自于淮水道的地方宗族勢力。
如同預料的那般,淮安王閉門后,整個淮水道,成為了各大士族的舞臺。
這幫底蘊深厚的家族,在地方上有著密密麻麻的眼睛,同時,暗中也都蓄養著江湖上的武夫。
趙都安雖不懼絕大部分家族打手,但卻擔心暴露行蹤,引起暗中追捕的高手的注意。
所以,一路上被動應對,也免不了受傷。
不過好在沒有陷入生死危機,幾次危險,也都疑似被跟在后頭的供奉們出手解決。
饒是如此,這一路奔波,他整個人都消瘦了不少,皮膚也黑了許多。
不過一雙眸子卻炯炯有神,且氣海內,氣機磅礴充盈,吐納時隱有山呼海嘯之音。
他有種預感,自己已經逼近神章巔峰,距離世間境越來越近。
“好,那就在百花村借宿一日,不要多留,以免我們的身份,引來追兵,給這些虞國子民惹來麻煩。”
車廂內,徐貞觀掀開窗簾,望著外頭姹紫嫣紅的花海,緊繃的心弦也稍有放松。
她用面具改變了容貌,如今只算個清秀的女子模樣,身上穿著一件尋常的女子襦裙,并未再扮做男子——那樣反而容易引人起疑。
如今給外人看來,君臣二人,便如同一對外出趕路的小夫妻一般模樣。
至于傷勢……
徐貞觀一路上不斷調息,體內玄印留下的“掌力”終于漸漸消退,如今雖還有殘留,但所剩不多。
可惜,因這掌力的存在,她的內傷恢復的極為緩慢。
如今雖也可行動自如,但力量勉強只能摸到神章初品,還不可持續。
一旦運轉氣機,就會加劇內傷……別說重返巔峰,距離恢復“世間”境,都還要些日子。
而這一路上,親眼所見的地方淪陷,官府被叛軍攻陷的一幕幕,則令她早已心急如焚。
“陛下且放寬心,起碼淮水目前還沒被叛軍徹底攻陷不是么?
再往北,臨封道肯定還在朝廷手中,西、北兩方,皆有邊軍駐守,東邊的青州王實力太弱,京營足以對付。”
趙都安輕聲安慰。
女帝點了點頭,露出笑容:“你說的是,是朕心急了。”
這時候,馬車駛入百花村中,前方出現了一棟棟房屋,好似童話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