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得利益者從來沒有理所當然的,對皇帝來說是這樣的,對大唐來說更是這樣。
當吐蕃要成為大唐的一部分,所有的利益都要進行重新分配之前,大唐已經給了吐蕃十年時間。
十年時間準備,對大唐來說足夠了。
吐蕃都護府內,李安期安排著一批又一批的兵馬離開這里,前往吐蕃腹地。
祿東贊坐在都護府的門口道:“你們會讓吐蕃人自相殘殺嗎?”
李安期道:“長痛不如短痛,只要殺極少數的人,流放極少數的人去荒漠種樹,用這點代價就可以讓吐蕃長治久安,對大相來說這是一件大好事。”
祿東贊雙目無神地坐在都護府的屋檐下,自從郭待舉去見吐蕃贊普之后,他就一直守在吐蕃的都護府。
看著李安期臉上的笑容,祿東贊又道:“記得當初,我還見過你的父親李百藥。”
李安期低下頭,苦澀一笑,“家父過世了。”
“你父親雖說不在,可大唐有了很多更厲害的人。”祿東贊回想起了當初與李百藥在禮部叫罵的場面。
當年的對手有幾個都已過世了,可祿東贊心中沒有半分的高興,甚至更憂慮了。
再看李安期的神色,祿東贊又道:“你看起來很有興致。”
“嗯,只要忙完這里的事,我就回長安了。”
聞言,祿東贊拿出酒囊遞給他,道:“朋友,這是我自己釀的青稞酒。”
李安期接過水囊,飲下一口酒水道:“等回了長安,我還會讓人來買你們的青稞酒。”
祿東贊坐在一張胡凳上,后背靠著都護府的木門,身后的都護府內還有一張巨大的地圖,這張地圖所畫的是吐蕃的全境。
唐人所畫的地圖與吐蕃人的地圖不同,不過在唐人說他們的地圖更好。
在唐人的地圖中,其實吐蕃很廣袤,而吐蕃的人口卻很少。
這張地圖是唐人的文學館學子在吐蕃數年走動所畫出來,祿東贊每每看到這張地圖都會感覺到天可汗的野心。
其實在很早以前,天可汗讓人來畫這張地圖的時候,就開始圖謀吐蕃了。
李安期走回都護府,就有一個裨將走上前,小聲問道:“李都護,這個吐蕃大相怎么一直在這?”
自從郭待舉去吐蕃腹地之后,祿東贊就一直坐在這里。
李安期沒有回這個裨將的話,繼續看著遞來的文書。
要是唐人真的開始屠戮吐蕃人,祿東贊多半會第一個沖進都護府拼命。
這個大相還是很愛惜吐蕃子民的。
到了吐蕃六月的時節,一群吐蕃貴族被押送到了都護府,李安期吩咐道:“押送西域種樹,為首三個送去長安城處置。”
這些天,祿東贊幾乎每天都會在這里看到這樣的事,被押送過來的這些吐蕃貴族,祿東贊認識。
這些貴族都是當年贊普一統吐蕃后形成的。
“大相!你要救我們啊!”一個年邁的吐蕃貴族大喊著。
祿東贊沒有理會他們,而是閉著眼繼續端坐著,任由吐蕃兵將他們押送離開。
若是唐人押送他們,祿東贊或許會反抗。
可押送這些貴族的是吐蕃的孩子,吐蕃的孩子押送著吐蕃的貴族前往長安城,祿東贊就會漠視旁觀。
一道道文書從吐蕃腹地不斷送出來,李安期將人手吩咐下去,讓他們將文書送去長安城。
今天的高原陰云密布,看起來會起大風,聽著天空傳來的雷聲。
吐蕃也是有春雷的,今年四月的時候就響過春雷。
到了現在的六月份,是吐蕃雷雨最多的時節,雨點從高空砸下,落在地上面,打在人身上甚至還有些疼。
李安期扶著祿東贊走進都護府內,轉身間再回頭看去,外面已是傾盆大雨。
祿東贊要求很簡單,只要唐人在這里行事不要越過他的底線,也就是不能殺戮吐蕃的平民。
松贊干布的要求也很簡單,只要現在的皇帝依舊坐在皇位上,求得安寧。
都護府外是傾盆大雨,甚至還有雷光閃過,剎那間閃過,而后又消失。
李安期與祿東贊坐在溫暖的都護府內,兩人喝著奶茶,說著以前的事。
祿東贊與大唐的過往要從他在貞觀七年來使大唐開始。
第一次來使大唐就見到了當時還是太子的陛下,祿東贊覺得這對他來說是一件很幸運的事。
之后祿東贊又說起了關于以前與禮部往來的事。
李安期也聽著他與家父的過往,疑惑道:“如此說來,當年與家父動手在鴻臚寺打架的并不是大相,而是桑布扎?”
祿東贊喝下一口奶茶,頷首道:“嗯,我不會與大唐的官吏動手,若要動手我只會與大唐的兵馬動手。”
李安期感受到對方話語中帶著警告的意味,現在他還是吐蕃的大相,在吐蕃依舊有號召力,只要他下令,吐蕃依舊可以拉起一支兵馬,與唐軍作戰。
“對大唐來說,大唐希望吐蕃的平民也能夠安寧,若吐蕃有亂軍,大唐也會將其鏟除。”
祿東贊放下了奶茶,又拿起了水囊往口中灌下一口青稞酒。
李安期蹙眉道:“聽說大相在長安時不會這般酗酒,那時候的大相喜喝茶。”
“你們唐人喜歡將這種事當成酗酒?你們唐人也喜喝酒。”
李安期聞到對方身上傳來的酒氣,又是無奈一笑。
誰也不知道郭待舉是如何行事的,這是兵部的事,就連吐蕃都護府與崇文館都無法得知,也無法參與,只能從旁協助。
李安期也只是猜測,郭待舉帶著兵部的調令,帶著兵部的人手,甚至還有禮部與刑部官吏。
這件事兵部直接下達,朝中直接派人,皇帝直接下令。
其中緣由是如何,以及郭待舉如何進行牧場劃分,都護府與崇文館都沒有過問的權力。
祿東贊自顧自喝著酒水,外面的雷雨也減弱了,見他神色并不好看,又問道:“你在想什么?”
李安期嘖舌道:“你知道嗎?現在的朝堂與以前不一樣了。”
“皇帝都換了,當然不一樣了。”祿東贊有些醉了,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
“大相在長安多年,可能大相所聽到的,所見到的都是人們口耳相傳,或者是史書上的記錄。”李安期低聲道:“我在關中任職縣令時就感受到了,雖說朝中官吏都是吏部指派,皇帝批復的。”
祿東贊追問道:“你們的每個官吏皇帝都會記得嗎?”
李安期道:“每個官吏在上任前,皇帝都會批復,都會親自查閱。”
“每一個?每個人的名字都會看?”
“聽說是這樣的。”
“那又有什么不一樣的?”
“行事不同,地方官吏不能干預朝中的官吏的行為,朝中官吏到了地方不會干預地方官吏,在一些原則上,雙方其實是兩批人。”
祿東贊打了一個酒嗝,使勁眨了眨眼,“就像你與郭待舉?”
李安期點頭,“讓大相見笑了。”
“嗯,的確不一樣。”
這句話說完,祿東贊就醉倒在了都護府內。
李安期往口中送了一片牛肉,而后從一堆風干牛肉中挑選了一些較好的,裝入一個盒子中。
“來人。”
裨將走到門前,道:“都護!”
李安期將裝了風干牛肉的盒子遞上,“交給東宮太子。”
裨將雙手接過木盒,行禮道:“喏。”
見李都護點頭,這個裨將又看了眼躺在地上的祿東贊,道:“是否……”
李安期扛起醉酒的祿東贊,“你把牛肉送去長安,我會照顧大相的。”
“喏。”
這位大相的安危事關吐蕃與大唐的穩定,所以李安期要保證他活著,至少要好好地活著。
將他放到榻上,看著這位已年邁的吐蕃大相,李安期感觸良多。
處置完眼前的事,李安期還要為長遠考慮,從長遠來看他不會在吐蕃留很多年,李安期也需要為自己考慮,為將來的晉升做準備。
當年太子在蔥嶺兩年,那時候就聽聞太子經常吃牛肉。
現在李安期聽說太子想念蔥嶺的牛肉了,多半是太子還在懷念蔥嶺的生活。
這個消息是禮部的官吏送來的,李安期便這么做了,等待著東宮是否還會再送來消息。
如果將來能夠回到長安,或者說將來的太子還記得自己送過的牛肉,那也是一件好事。
做這些事,李安期并不覺得丟人,再者說只是一些牛肉而已,御史臺也不會過問。
“都護,兵部的文書。”
李安期接過文書,讓送文書的官吏先下去了,聽著祿東贊的鼾聲,又開始忙碌了起來。
吐蕃到了八月,李安期才見到了時隔兩月不見的郭待舉。
郭待舉憔悴了許多,也瘦了許多。
李安期本想與他再商議一番吐蕃的事宜,可郭待舉并沒有在這里久留,拿幾道文書就離開了。
他這一離開,李安期又很失落,在都護府門前坐下來,看著策馬離開的郭待舉。
渾身酒氣的祿東贊湊過來,問道:“他的事還沒辦完嗎?”
“不知道。”
兩人喝著青稞酒,一起望著郭待舉的兵馬走遠。
李安期道:“你說家父若得知,我和你成了好友,他老人家會作何感想?”
祿東贊爽朗一笑,道:“只要你在吐蕃,你就有喝不完的青稞酒。”
換作以前,李安期怎么都不會想到自己與祿東贊會成為朋友。
原本也沒想著與祿東贊成為朋友,只是祿東贊幾乎每天都來,兩人就此成了朋友。
人與人之間很奇怪,李安期覺得如果自己與祿東贊成為了生死仇敵,才應該是正常的,莫名成了朋友才是不應該。
喝不完的青稞酒……
李安期苦笑,在祿東贊這里的確有喝不完的青稞酒,大唐都護府的都護竟然被酒水收買了。
又過了半月,有文書送到了都護府,說是郭待舉在吐蕃腹地的事取得了巨大的成果。
數十個吐蕃的貴族被拿下,吐蕃的牧民在歡呼,有很多人在慶賀這一次成果,唐人的官吏在吐蕃的行為贏得了巨大的人心。
李安期與祿東贊走在藏布江邊,“你到現在還不肯相信這個結果。”
祿東贊笑著道:“西域也是,唐人在西域的治理成果贏得了西域人的稱頌,因為郭駱駝在西域開墾了很多的坎兒井。”
“治理吐蕃不容易啊。”李安期頗為驕傲地道:“我們還是做到了。”
祿東贊無言搖頭。
治理吐蕃,還需要安排很多事,郭待舉回來了之后,就離開了吐蕃回了長安城。
李安期依舊留在吐蕃都護府,似乎自己給太子送去的牛肉,沒有引起太子的注意。
心中盡管失落,可那又如何,李安期還要應付各種事。
兵部的郭待舉回長安之后,戶部與吏部,甚至來了三位中書侍郎。
與先前一樣,不論朝中派人的官吏來吐蕃做什么,但凡有什么需要,都護府都要全力協助。
祿東贊笑道:“哈哈,皇帝派了這么多人來吐蕃,看來這里的事讓皇帝很頭疼,郭待舉回了長安城沒帶走你,你就還要留在這里,朋友!與我一起喝酒!”
乾慶十三年,九月下旬,朝中在吐蕃建設了官邸,任用一些吐蕃人為吐蕃的官吏,執行唐人的規矩,并且將吐蕃的律法進行了規范。
深夜時分,松贊干布正在看書,聽到門外的羊叫了。
祿東贊就在門檻上坐下來,夜風吹起白發,他語氣疲憊地道:“這吐蕃還會變成什么樣?”
松贊干布道:“天可汗說過,總不會變得更差了。”
“你給天可汗寫一封書信吧,讓李安期回長安,就說他不適合在吐蕃。”
未等贊普回話,祿東贊又道:“我知道贊普與天可汗還有書信往來,三天前贊普給天可汗送了信。”
這些事瞞得住吐蕃都護府,瞞不住祿東贊,因為書信是吐蕃人送去長安城的,送到了鴻臚寺卿郭正一手里。
誰能想到吐蕃的變化其實是吐蕃的贊普與天可汗合謀的,不然……又怎會有這么多人支持。
“大相和他不是朋友嗎?他走了大相又該與誰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