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情況?
李衍雖說詫異,但動作卻不慢。
他取出懷中勾牒,心神沉入,周圍立刻濃霧籠罩。
對于這個過程,李衍早已熟悉。
沒有絲毫浪費時間,他猛然加速向前沖,幾個呼吸間便穿過兩具...
潑兒睡得很淺,夢卻很深。
他夢見自己站在一片無垠的紙上,腳下不再是空白,而是密密麻麻寫滿了字不是他的字,是千萬人的筆跡。有歪斜稚嫩的孩童涂鴉,有顫抖老邁的臨終遺言,有狂草奔放的怒吼,也有工整如刻的官文律令。這些字彼此糾纏、覆蓋、撕咬,像一場永不停歇的戰爭。忽然間,所有文字同時抬頭,望向他,齊聲質問:
“你給了我們筆,可誰來教我們寫?”
他張口欲答,卻發現自己的聲音被抽走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數孩子的哭聲、老人的嘆息、失語者的吶喊,匯成一股洪流沖進他的耳朵。他捂住頭,跪倒在地,潑刀筆從袖中滑出,插進紙地,竟生根發芽,長成一棵墨色巨樹,枝干上掛滿未完成的句子,隨風搖曳,沙沙作響。
就在這時,樹冠裂開一道口子,墜下一物正是那支斷筆,沾著干涸的血與墨,靜靜躺在他掌心。
他猛地驚醒。
窗外天還未亮,院子里靜得能聽見露珠從屋檐滴落的聲音。他坐起身,發現潑刀筆不在身邊。桌上空空如也,只有那幅剛畫完的“滴種之筆”圖還在,墨跡未干,仿佛仍在呼吸。
他心頭一緊,正要起身尋找,忽聽院外傳來低沉的腳步聲,不疾不徐,像是踩在某種古老的節拍上。
門開了。
莫凡走了進來,手里握著潑刀筆,神情復雜。
“它昨晚自己動了。”莫凡說,“半夜三更,筆尖突然指向南方,震顫不止,像是在呼應什么。我把它鎖進鐵匣,貼了七道封符,結果……符紙全變成了‘救’字。”
潑兒沒說話,只是伸手接過筆。指尖觸到的一瞬,潑刀筆劇烈一抖,隨即安靜下來,仿佛認出了主人。
“你覺得它是活的嗎?”潑兒輕聲問。
“我不知道。”莫凡坐在床邊,目光落在墻角那個裝著斷筆的木盒上,“但我開始懷疑,執筆者從來不是筆的主人,而是它的容器。就像河流不需要決定方向,它只負責流動。”
潑兒低頭看著手中的潑刀筆,忽然笑了:“那我要是不想流呢?”
“那你就是源頭。”莫凡凝視著他,“也是第一個敢于拒絕成為‘工具’的執筆者。”
兩人沉默片刻,晨光漸明。
忽然,白璃匆匆推門而入,臉色蒼白:“南方出事了十萬大山里的‘字冢’崩了。”
“字冢?”潑兒皺眉。
“那是埋葬‘失敗文字’的地方。”白璃喘息著解釋,“自古以來,凡被判定為‘謬誤’‘邪說’‘妄言’的書寫,都會被送去那里,封入石碑,永世鎮壓。據說里面有上古叛逆者的遺書、被抹去的歷史、還有……初代執筆者親手銷毀的初稿。”
“它怎么會崩?”莫凡站起身。
“因為有人在寫。”白璃盯著潑兒,“不是一個人,是一群人。他們用泥巴、用血、用燒焦的木炭,在巖壁上重寫那些被禁的文字。每寫一個字,就有一塊碑碎裂。昨夜,最后一塊‘真理之碑’炸開了,飛出來的不是灰燼,是一萬張會飛的紙,上面全是沒人見過的句子。”
凌霄不知何時已立于門外,冷聲道:“荒唐!那些文字之所以被封,正是因為它們會動搖根基。若任其傳播,人心將亂,道統將傾。”
“可那是別人的‘道統’。”柳如煙從屋后轉出,手中捧著一卷殘破竹簡,“你們看這個這是昨晚從空中飄下來的。上面寫著:‘我不信輪回,因為我記得前世是誰殺了我。’這不是妖言,這是冤屈。”
雷震天扛刀踱步進來,咧嘴一笑:“老子最喜歡看墳頭蹦鬼,尤其是會罵人的鬼。”
莫凡沉吟良久,終于開口:“我們得去一趟字冢。”
“太危險。”凌霄反對,“那里已被天道列為禁地,踏入者魂魄將被剝離,永不得轉生。”
“那就讓我去。”潑兒忽然站起來,“反正我本來就不該活著。出生那天,九星倒懸,電閃雷鳴,連閻王殿的生死簿都燒了一角。他們說我命格不合,干脆沒給我寫名字所以我叫‘潑兒’,意思是‘潑出去的命’,沒人收。”
眾人一怔。
莫凡深深看他一眼,終是點頭:“好。但這次,不是戰斗,是傾聽。”
一行人再度啟程。
途經村落,景象已悄然變化。村口老槐樹下,幾個孩子圍坐一圈,正用樹枝在地上寫字。每寫一句,地面就浮現出光影場景:一個少年背著母親翻山求醫,一位女子在戰火中護住嬰兒,還有一位書生跪在殿前,高喊“民貴君輕”。路人駐足觀看,有人流淚,有人怒斥“大逆不道”,也有人默默掏出紙筆記下那些話。
“他們在重寫歷史。”柳如煙輕嘆,“不是為了篡改,是為了讓被遺忘的人重新活一次。”
進入十萬大山時,天空已成墨色。
遠處,一座巨大的黑色山谷橫亙眼前,谷口立著一塊殘碑,上書“此地無真”四個大字,字縫間滲出血絲般的紅紋。風吹過時,發出嗚咽之聲,似有萬千靈魂在低語。
越往里走,越是詭異。
倒塌的石碑遍地皆是,碎片上爬滿新生的文字,像藤蔓般蔓延至空中,結成一張巨大的網。網上掛著許多半透明的身影是那些被抹殺的思想者、詩人、異端,他們的形體由話語構成,一開口,就有新的句子飄散而出。
一名老儒生模樣的魂靈攔住去路,聲音沙啞:“你們為何而來?”
“聽。”莫凡答。
“聽什么?”
“聽你們沒能說完的話。”
老儒生怔住,眼中閃過一絲光亮。他緩緩抬起手,指向山谷最深處:“去吧。但記住有些真相,聽了就會瘋。”
他們繼續前行。
終于,在谷底見到那座炸裂的“真理之碑”。
碑身粉碎,中央懸浮著一團旋轉的墨云,里面不斷浮現又消失的字句:“皇帝也會怕黑”“神仙偷喝凡人酒”“愛比忠更重要”……每一句都像是對舊世界的耳光。
突然,墨云分裂,化作一人形輪廓,聲音稚嫩卻威嚴:“潑兒,你來了。”
潑兒心頭一震:“你是……?”
“我是你沒寫完的第一個故事。”那身影漸漸清晰,竟是一個與他一模一樣的孩子,穿著破舊衣裳,手里拿著一支蠟筆,“你說要畫會跑的房子,可后來你改了主意,覺得不夠‘偉大’。于是我就被丟在這里,成了‘錯誤的可能’。”
“對不起……”潑兒低聲說。
“不必道歉。”那孩子微笑,“我只是想告訴你每一個被放棄的想法,都有靈魂。它們在這里等了千年,只為等一個人愿意回來聽它們說話。”
就在此刻,異變陡生!
天穹撕裂,一道金光降臨,化作巨大手掌直撲墨云,似要將其徹底湮滅。與此同時,虛空響起莊嚴法音:“謬種流傳,天地不容!即刻封印!”
“是天道意志!”白璃驚呼,“它親自出手了!”
莫凡拔刀迎擊,刀氣斬在金光上,卻被彈開。雷震天怒吼一聲,一刀劈向虛空,竟硬生生劈出一道裂痕,但那手掌依舊逼近。
“沒用的。”凌霄握劍的手微微發抖,“我們對抗的不是某個強者,是整個規則本身。”
潑兒卻不動。
他靜靜看著那即將覆滅的墨云,看著里面無數雙期盼的眼睛。
然后,他蹲下身,用手指蘸了地上的血與塵,在碎碑上寫下三個字:
“我信。”
字落剎那,異象頓生。
所有散落的殘碑同時發光,那些曾被判定為“錯誤”的文字紛紛躍起,環繞在他周身,形成一道旋轉的屏障。緊接著,全天下正在書寫的人都感到了一陣悸動盲童畫的鳥突然開口唱歌,老兵刻的名字開出第二朵花,漁網中的詩句化作光雨灑落海面……
那一瞬,千萬人的書寫之力,匯聚于潑兒筆尖。
他抓起潑刀筆,對著天空劃下一豎。
不是斬,不是劈,而是一筆最簡單的“立”。
那一豎貫穿金光,直抵蒼穹裂縫。它不摧毀,也不反抗,只是存在像一根脊梁,撐起了所有被否定的聲音。
金光停住了。
天道沉默了。
良久,那手掌緩緩收回,裂痕閉合。只留下一句回蕩天地的詰問:
“若人人皆可書寫真實,何以為真?”
無人回答。
但從此以后,再無人敢說某些話“不該存在”。
歸途中,眾人皆默然。
唯有潑兒,在馬背上輕輕哼著一支沒人聽過的歌謠。歌詞零散,卻透著歡喜:
“我寫的你不認,
可它在我心里生了根,
明天它會長成樹,
樹上掛著月亮和疑問。”
回到小院當晚,潑兒做了一件事。
他將那支斷筆取出,放在桌中央,然后拿出七把小刀分別來自莫凡、白璃、雷震天、柳如煙、凌霄、他自己,以及那位跪地痛哭的將領。七把刀圍繞斷筆擺成圓陣,他閉目凝神,以血為引,寫下一段咒文:
“非承前緣,非續舊夢,
此刃不屬天命,不由神控,
從今往后,凡心所向,即是潑刀之宗。”
話音落下,七刀齊震,刀光交融,注入斷筆。
剎那間,斷筆騰空而起,燃燒成灰,灰燼中,緩緩升起一支新筆通體如骨,筆尖似刃,隱隱有心跳之聲。
它不再叫“潑刀筆”。
它有了新名:
心刃。
次日清晨,第一縷陽光照進院子時,潑兒將這支筆交到了那個盲童手中。
“給你。”他說。
“我能用它做什么?”盲童怯生生地問。
“你想讓它做什么,它就能做什么。”潑兒笑著摸了摸他的頭,“不過記住別怕寫錯。錯的地方,才會開出意想不到的花。”
消息傳開,四方震動。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嘗試書寫。不是為了改變世界,而是為了說出一直憋在胸口的話。有人寫下“我恨你”,卻發現墨跡化作淚水;有人寫下“我想回家”,結果腳下的路自動延伸向童年巷口;更有瘋癲多年的乞丐,在墻上涂滿混亂符號,結果那些符號組合成一幅地圖,指向三十年前失蹤的賑災糧隊遺跡。
朝廷終于坐不住了。
皇城派出使者,攜詔書而來,宣稱要設立“正言司”,統管一切書寫行為,違者以“亂道罪”論處。
使者抵達當日,廣場上已聚集數千民眾。
他們沒有舉旗,沒有吶喊,只是靜靜地坐著,每人面前鋪一張紙,提筆書寫。
有人寫詩,有人畫畫,有人只是反復抄寫同一個名字。
當使者宣讀詔書時,千萬張紙同時揚起,像一場雪暴席卷長空。紙頁在空中交織、拼接,最終組成一座巨大的倒懸宮殿,宮門上懸匾,寫著兩個大字:
自由。
使者仰頭望著,忽然腿軟跪地。他看見宮殿倒影落在地上,映出的不是建筑,而是無數雙眼睛有孩子的、老人的、死者的、未出生的,全都盯著他,無聲質問。
他扔掉詔書,逃也似的離去。
當晚,皇帝再次夢見孿生兄弟。這一次,那人不再舉畫,而是遞給他一支筆,說:“哥哥,輪到你寫了。”
黎明時分,皇宮傳出旨意:廢除“逆天罪”,開放言路,凡民間著述,官府不得擅自查禁。
消息傳來,小院中,潑兒正趴在桌上,畫最后一幅圖。
這次他畫的是一片海,海上漂著無數小船,每艘船上都站著一個人,手里拿著筆。海面波光粼粼,映出萬千星辰,星辰連起來,恰好是一句話:
“你寫的,就是真的。”
莫凡站在身后看了許久,忽然問:“接下來呢?”
潑兒放下筆,望向窗外。
遠處山巔,一朵烏云正在緩慢旋轉,形狀像一只睜開的眼睛。
他知道,這只是開始。
真正的風暴,還在醞釀。
而他要做的一切,不過是教會這個世界
如何不害怕地,寫下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