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金陵王府內燈火輝煌。
雖說礙于忌諱,王府只是占了原先大興朝宮殿廢墟一角重建,但畢竟是王府,宴會廳內鎏金柱、琉璃盞、鮫綃帷幕,無不彰顯著皇族的潑天富貴。
正如邱明遠所料,金陵王高坐上首,左右下首分坐的正是姑蘇陸氏與錢塘謝氏在金陵的主事人——陸三爺與謝五爺。
兩人錦衣華服,氣度雍容,眼神深處卻帶著一絲焦慮。
至于李衍,則裝糊涂飲酒吃菜。
這王府的宴會菜,確實講究,雖說有金陵特色,但無論從刀工、烹制還是擺盤,都透著奢華。
就比如這“金陵祥瑞”的主菜,便是以金陵最負盛名的鹽水鴨為基底,精選太湖邊散養百日“桂花鴨”,用陳年花雕、淮鹽、八角、桂皮等秘制老鹵浸泡腌制,再以松木、柏枝、桂花慢火熏烤至皮色金紅油亮,骨中透香。
片鴨時講究“薄如蟬翼,形似牡丹”,拼成瑞獸麒麟或如意云紋狀,配以琥珀色的糖漬桂花釀和嫩姜芽佐食。
還有“玉帶瓊江羹”。
取清明前最肥美的刀魚嫩肉、鰣魚鱗下油脂、經頂級庖廚安全處理的河豚白子,加入雞樅菌、火腿吊制的高湯,文火慢煨成乳白色濃羹。
盛入剔透的琉璃盞中,羹面浮一片以鱘龍魚筋制成的晶瑩“玉帶”,鮮極、奢極,象征“玉帶橫江,福澤綿長”。
李衍邊吃邊贊,好像真的只是過來吃席。
唯獨那兩大世家的人,面帶焦急,不時看向金陵王,但金陵王也是一臉為難,久久不愿開口。
就在這時,絲竹聲起,一隊扮相精致的伶人登臺。水袖輕揚,唱腔婉轉,正是時下風靡江南的昆曲《牡丹亭》。
李衍眼力非凡,一掃之下,便確認臺上皆是普通人。
周身無半分法力波動,也無邪祟氣息。
不怪他謹慎,畢竟鬼戲班也是目前大敵。
但眼前這陣勢,也印證了邱明遠的判斷,此宴名為金陵王壽宴,實為陸、謝兩家借王府之威,擺下的“和頭酒”。
酒過三巡,氣氛漸入微妙。
金陵王終于下定決心,放下玉箸,輕咳一聲,目光轉向李衍,臉上堆起和煦的笑意:“李少俠少年英雄,于金陵城中屢立奇功,本王甚是欽佩。然江南之地,首重安穩。今有陸、謝兩位家主在此,亦是仰慕少俠風采,愿與少俠杯酒釋前嫌。”
他頓了頓,意有所指,“林家之事,牽連甚廣,個中或有誤會。槐樹村一案,自有朝廷法度與玄門章程處置,少俠奔波勞苦,不若暫歇?”
“兩家愿做些補償,以全江南士紳體面,共御太湖妖氛。”
李衍端坐未動,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冰冷的酒杯邊緣。
他看著琉璃盞,眼前觥籌交錯,耳畔軟語溫言,但腦中閃過的卻是槐樹村祠堂地道里堆積如山的“人繭”,是周大勇妻兒僵硬麻木的面孔,是船夫訴說的織戶重稅之苦。
江南百姓在水深火熱中掙扎,而始作俑者或幫兇,卻在此奢靡殿堂內輕描淡寫地談著“體面”與“補償”。
心中一股邪火難消,豈會答應。
他緩緩抬眼,面帶微笑,掃過金陵王與兩位家主:“王爺美意,李某心領。但這種事自有朝廷法度,在下不過一江湖浪蕩子,可沒這能耐。”
廳內氣氛驟然凝固。
絲竹聲不知何時停了,伶人惶惶退下。
陸三爺臉上笑容僵住,謝五爺眼中閃過一絲厲色。
金陵王臉上的和煦也淡了下去,閃過一絲尷尬與更深的不耐,他揮了揮手:“少俠言重了,明人不說暗話……”
李衍卻截斷他,目光直視這位看似尊貴的王爺,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李某倒有一問,王爺身份尊貴,超然物外,何以甘愿為兩家之事,親自出面說和?”
這也是他疑惑的點。
金陵位置特殊,有諸多忌諱,歷代金陵王都活的小心謹慎,生怕被朝廷言官抓到把柄,這位王爺怎敢摻和這爛攤子?
金陵王聞言,喉頭滾動,欲言又止,但最終只是含糊道:“本王…本王亦是顧全大局,維系江南安寧……”
李衍敏銳捕捉到,對方眼中的慌亂與無奈。
顯然不想,或者說不能深談其中緣由。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瞬間,一股熟悉的氣味讓李衍瞬間警覺——那是混雜著地道土腥、絕望汗味以及怨恨的味道。
他眼睛微瞇,視線鎖定一名端著盤子低頭趨步的小廝。
那小廝步伐看似恭謹,身體卻繃緊如弓,眼神透過低垂的額發,死死釘在謝五爺身上。
是槐樹村的周校尉!
李衍立刻想起了此人,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這個男人被害的家破人亡,他又豈會阻止其復仇。
天下少不了蠅營狗茍,同樣少不了匹夫一怒。
就在他接近主桌,即將放下菜肴的剎那——
“站住!”
陸三爺身邊一名護衛也察覺不對,厲喝出聲。
那小廝猛地抬頭,露出一張胡茬凌亂、憔悴卻充滿刻骨恨意的臉,正是“受罰歸籍”的前揚州都尉司周校尉。
他此刻眼中,只剩焚盡一切的瘋狂!
“狗賊!還我妻兒命來!”
周大勇狂吼一聲,猛然發力,手中銀盤連同熱湯狠狠砸向謝五爺,同時整個人如同撲火的飛蛾,不顧一切地撞向陸、謝兩家主事人所在的區域!
他不過都尉司的校尉,雖說已達到暗勁,且戰斗經驗豐富,但面對兩大世家護衛高手,顯然還不夠看。
然而,周大勇的臉上,卻只剩下癲狂的快意。
他的腹部,不知何時已高高隆起。
衣衫下透出危險的紅光,隱有悶雷之聲。
“雷火機關!快退!”
一名護衛的驚呼聲響起。
李衍瞳孔一縮,立刻后退。
他已明白了周大勇的決絕計劃。
此人早已心存死志,妻兒慘死,自身亦被詛咒與絕望侵蝕,因此不知找誰將雷火機關藏入腹中,同歸于盡。
轟——!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撕裂了王府的奢華與寂靜夜色。
刺目的火光與狂暴的氣浪,以周大勇為中心猛地炸開。
碎木、瓷片、血肉殘肢混雜著灼熱的氣流四濺橫飛。
主桌附近瞬間化作修羅場。
慘叫聲、驚呼聲、杯盤碎裂聲響成一片。
首當其沖的謝五爺,連同身邊護衛當場被炸得粉碎。
陸三爺被氣浪掀飛,重重撞在柱子上,口噴鮮血,生死不知。離得稍近的金陵王也被爆炸波及,雖被貼身高手護住,沒有身死,但也昏迷了過去。
濃煙滾滾,檀香與血腥味混合成令人作嘔的氣息。
原本衣香鬢影的宴會廳一片狼藉,哭喊聲四起。
李衍擋開飛濺的碎屑,目光冰冷地看著這人間慘劇。
“你…你為什么不阻止?!”
王府侍衛統領灰頭土臉,對著他怒目而視。
李衍淡淡一瞥,“怎么,自己失職,想給我扣帽子?”
侍衛統領怒聲道:“別以我不知道,以你道行,這王府的布置根本壓不住你神通,為何不提醒我等?!”
李衍不耐煩了,“滾蛋,有這功夫,倒不如趕緊去救王爺,再想想是誰把災禍招惹到了王府!”
王府雖然低調,卻也是金陵最重要的地方。發生這么大的事,立刻引來不少人,動作最快的便是都尉司。
一隊隊黑衣都尉司人馬涌入王府。
為首者,正是玄祭司提刑千戶邱明遠與都尉司北鎮撫司僉事褚鎮岳,兩人面色鐵青,目光如電掃過全場。
邱明遠聲音冷硬,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封鎖王府!所有人不得擅離!徹查刺客來源,驗明死傷!”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捂著肩膀、臉色慘白的金陵王和廢墟中生死不明的陸、謝家主身上,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靜立場中、衣袂微揚的李衍。
“李少俠,你看這…”
帶著李衍來到僻靜處,他頓時滿臉無奈。
李衍自然不會說自己放了水,便搖頭道:“事發突然,又動用了火器,我也來不及阻止。”
邱明遠也不是傻子,懶得在這問題上糾纏,開口道:“金陵王府被襲,事關皇族,不可大意,還有兩大世家那邊也要有個交代,至少姿態要擺出來。”
“事情沒查明前,也要委屈李少俠待在府中。”
“那是自然。”李衍沒有反對。
說實話,他對幫周大勇進行改造的人,也很好奇。如此威力的機關藏入腹中,還不影響行動。
絕非一般人能有的手段……
月上中天,從烏云中透下的光慘白而陰冷。
因為王府爆炸事件,大量人手被抽走,白日里莊嚴肅穆的都尉司衙署,此刻顯得冷清。
梆梆梆
“夜半子時,小心火燭!”
守門士兵的眼皮子開始打架,更夫的呼喊聲越來越遠,好像耳朵里塞了個棉花球,隔開了所有聲音。
他勉強睜開眼睛,卻見衙署外街道,不知何時已被一種粘稠、滯澀的灰霧悄然籠罩,一切都變得霧蒙蒙。
“不對,出事了!”
他心中一個激靈,但卻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快要摔倒時,旁邊風聲響起,被一個人拽住了衣領。
來者,正是呂三。
他眉頭微皺,將昏迷的士兵放在旁邊,嘴巴一動,發出連續的口哨聲。
然而,用于示警的老鼠根本沒有回應。
“什么情況?”
沙里飛等人也沖了出來。
不用呂三提醒,他們也都看出了異常。
沿途的值守力士目光呆滯,在熟悉的庭院里原地打轉,怎么也叫不醒,那些巡邏的隊伍,也都詭異的陷入夢鄉。
“是厲害幻陣。”
王道玄看著手中羅盤,面色凝重道:“八門齊動,外面有人設陣,是沖著咱們來的。”
沙里飛眉頭一擰,“要么趁機沖出去?”
王道玄稍微猶豫,搖頭道:“情況不明,不可輕舉妄動…”
嘩啦啦!
話未說完,就見街道濃霧深處,飛出無數巴掌大小、邊緣裁剪成鋸齒狀的慘白人皮紙影,隨風飄蕩,發出咿咿呀呀的怪聲。
“何方妖邪!”
王道玄雙目一瞪,甩出幾張黃符。
但讓他們吃驚的事發生了。
噗噗噗!
黃符與紙人碰撞,化作火團燃燒。
如同連鎖反應,所有紙人全都變成了火團,上下翻飛,如流星火雨般向著他們呼嘯而來。
“加了磷粉,快退!”
沙里飛鼻子一抽,臉色頓變。
這玩意兒可不是肉身能抵抗,一旦沾染,便如跗骨之蛆。
眾人連忙拖著昏迷的士兵后退,同時關上了大門。
嘭嘭嘭!
火團撞在門上,頓時將大門點燃。
與此同時,濃霧中似乎傳來呢喃聲,隨即狂風大作,卷著那些火團騰空而起,撲向前院。
但在前院內,武巴已將蒯大有設計的折迭法壇展開,王道玄口噴噀水,腳踩罡步,揮舞法劍向前一指。
五方羅酆旗嘩啦啦震動。
更加猛烈的狂風呼嘯而起。
漫天火團,又被吹得倒卷離開。
危機暫時解除,總算不至于葬身火海。
但還沒等他們喘口氣,怪異的聲音再次響起。
“咿——呀——”
一聲凄厲悠長、似從九幽深處拔起的戲腔,毫無征兆刺破濃霧,聲音來源并非一處,而是從四面八方同時涌來。
隨即,怪異的鑼鼓聲,曲樂聲響起。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伴著哀怨的唱腔,圍墻上出現兩道身影。
這唱的是《牡丹亭·游園驚夢》,講的是官家千金杜麗娘對夢中書生柳夢梅相愛,傷情而死,化為魂魄尋找現實中的愛人,人鬼相戀,最后起死回生,終于與柳夢梅永結同心的故事。
那兩道身影,也正是一名白衣女子和書生。
但那白衣女子,卻無半點名伶的優美,反倒濃濃戲裝上,流著兩行血淚,渾身皮膚慘白,和女鬼差不過。
至于那書生,面孔還算正常,但兩手卻是血紅一片。
二人在唱腔中你儂我儂,絲毫不看眾人。
“嘿,我當是誰,原來是鬼戲班的雜碎!”
沙里飛啐了一口,當即抬槍扣動扳機。
一聲轟鳴,銷煙四散。
但那兩道身影,也如煙塵般消散在濃霧中。
“小心!”
林胖子不知想到什么,面色驟變,“他們不是普通妖人,是鬼戲班的核心成員,鬼面羅剎和血手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