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啊啊——!”
裴玉函慘叫著,從四十平米的大床上醒來。聽到屋內響動,瞬時人影晃動,立刻有一大群丫鬟嬤子沖進來,
“小姐,小姐你沒事吧!”
“小姐醒了,把人帶來。”
“呼呼呼……”
裴玉函喘著粗氣,渾身冷汗,雙目亂顫,畏懼得盯著身邊人,好像受驚的貓一樣把自己裹在金絲錦被里一聲不吭。
而女婢們也由不得她愿不愿意,捉貓似的把她從被子里捉出來,圍上來給她梳妝打扮,更衣盤發,點起香爐,架起屏風,拉開帷簾,露出屋外敞亮的庭院,明媚的陽光。接著端上各種粥茶飯點,甜食蜜餞,藥膳參湯來擺滿一桌。
之前還遭人綁架,顛沛流離,忽然被無比熟悉的日常生活包圍,聞著滿堂凝神靜心的沉香,裴玉函一時也是愣在當場,胸腔中的狂跳竟也緩緩平息下來了。
然后遠遠的,只見院門打開,金甲持杖的武士隔著百米長廊,在門前唱了一聲喏,從身后提留出一個老仆,恭恭敬敬得在廊前下拜,
“小姐,老奴是裴忠啊,多虧武昌郡公仗義相助,終于將您完好無損,從妖道手中救回來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啊!”
武昌公……
裴玉函一時恍惚,隱隱約約似乎回憶起了什么,可隨即又頭疼欲裂,什么也想不起來。
一旁的女婢微笑,
“裴小姐,這奴才是你家的么?”
這么遠還隔這么多重簾子誰看得清,裴玉函搖頭,
“不知道。”
“別別別!小姐你再看看啊!是老奴,是老奴啊!”
周圍武士虎目掃來,裴忠鋒芒在背,汗如瀑布!
“嗷嗚嗷嗚嗷嗚!哈呵哈呵哈呵……”
然后草叢里傳來一陣狗叫,墻角下鉆出個狗頭。
裴玉函,
“啊,我記得了。你們收到信來救我啦!”
裴忠,“……”
于是女婢們也喜笑顏開,
“小姐醒了,快去請大長公主!”
于是立了大功的狗子被放進院里賞給肉沫吃,不知道是誰的裴忠則給武士提溜出去。
而等裴玉函喝了碗百花玉露人參靈芝湯蜂蜜加強版潤喉,便聽鶯聲燕語,花團錦簇,好些宮娥聯袂而來。一時竟芬芳襲人,蘭麝盈室,香風拂袖,很快便見那成群結隊,衣著鮮亮的美婢侍嬪,簇擁著一名美婦步履娉婷,款款而來。
不得不說,那大戶門閥豢養的女眷婢嬪,也各有各的姿色,自有自的妙處,然而與那閥中的正主兩相一比,實是塵世凡姝,與天上仙娥般懸殊,不可同日而語。
而人家女主人過來見玉函一個女娃,自也不用什么雍容華服,宮妝打扮,只一身居家午寐的裝束,抹胸的絲紗披肩,乘涼的羅裙襲地。
正是遠處望云鬢堆鴉,青絲高挽,鳳釵斜插,雪肌里玉峰亂抖。近里瞧黛眉如畫,朱唇蘸櫻,凝脂潤玉,清眸間顧盼生輝。舉手處便顯一身豐腴體態,綽約風姿,投足間難掩艷色無邊,貴氣天成。
此等成熟人妻風韻,宮主貴婦之姿,縱是裴玉函看了也眼直口干,不由得“哦呼”一聲,
“好大好漂亮……”
“咯咯咯,小妮子嘴真甜呢。”
這位大長公主上來就帶球撞人,把裴玉函摟在懷里,捏著她包子似的圓臉一陣盤,
“好福相,果然天生貴女,我見猶憐,難怪那些邪門外道,妖魔鬼怪,都追著你搶呢。
我一看你就喜歡,不如做我家的媳婦吧,三品郡夫人也不辱沒你家門楣的。”
三品郡夫人?武昌公……大長公主……宗室帝姬!舞陽大長公主!征南將軍!王閥!
雖然剛才還渾渾噩噩,但一觸發關鍵詞,裴玉函眼底精光一閃,立刻燃起洶洶宮斗之心!變出一張笑臉道,
“能得大長公主殿下青眼,小女欣喜還來不及,豈敢推辭,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總得報給家父知道才好。
只是小女也不敢隱瞞,我家只是山野村夫,雜系旁支,恐怕連嫁妝都湊不齊,實在配不上國公府的少將軍……”
舞陽大長公主捏捏她的圓臉,
“人小鬼大,當年八裴八王并稱于世,若不是橫生出了乾州那檔子事,你家也與王閥齊名,有甚么配不上的。
唉,真要我說,倒是我家那些不爭氣的兒孫,一群紈绔的子弟,沒一個配得上你呢,真可惜這緣分了……”
裴玉函聽出話風,眼珠子一轉,反客為主,撲在人懷里,變出張淚眼婆娑,楚楚可憐的臉來,
“大長公主您可切莫這么說!小女打小沒娘親,沒娘疼!
今日見了您這樣天仙似的人,不知怎得就生出仰慕之心,越看越親近,怎么就沒緣分了!
縱使做不成您的媳婦,今兒也是小女的福分到了,不如您來做我的娘親吧!”
“呃,這,這孩子真是……”
那舞陽大長公主哪兒想到這小子張口就認媽,一時竟有些錯愕臉紅。畢竟她何許人也,那是先帝的姊妹,仙帝的姑姑,武昌郡公府的國夫人,平時府里哪個敢和她這么說話的?何況差了多少輩分,居然見面就認娘,那和她爹成什么了……
“您不答應我就不起來!娘”
裴玉函直接往地上一滾,鬧。
舞陽大長公主也是一臉又驚又喜的模樣,
“好了好了,千金的小姐,大家的閨秀,怎么和個猴兒一樣鬧騰。我認了你這小妮子做義女便是。”
裴玉函也是順竿爬,立刻變回笑顏來,
“娘”
說到底人人都是顏狗,只要你長得漂亮乖巧又可愛,真哪怕撒潑打滾放屁都能惹人憐惜。
那大長公主也被這丫頭逗得噗嗤一笑,把裴玉函摟在懷里,雙手一翻,把套在脖頸上,埋在胸脯間,那一枚用纓絡冰晶穿著,五色玲瓏光照,七彩璇璣映霄的琉璃寶玉,取下來,親手給裴玉函掛在頸上,貼在心口。
“真是鬼精鬼精的丫頭,玲瓏心竅的嬌女,我看你必不是池中之物,若藏在深閨實屬可惜了,真得造間金屋子給你住才配得上。”
“謝娘親賞賜!”
裴玉函雖于修行之道一竅不通,但看這塊玉璜華光四射,倒也識得好貨。
所謂半璧曰璜,就是把圓環玉璧取一截,不過整整好好的半壁倒也不多,大長公主給的這件便是夔龍紋三段璜,一看便知是宗室的禮器。
看裴玉函喜歡,愛不釋手,大長公主也很開心,笑道,
“好好,我又得了一個女兒,家里一應準備照著常例來辦,萬不可委屈了她。對了,不是還有一個么?那個怎么樣了?”
一旁侍婢陪著笑道,
“那個也好著呢,只可惜暫還不能動彈,正在偏院里稍歇,公主可要看看?”
“既然如此,就好好養著,可別折騰人了,安排名醫給她瞧好了。”
大長公主朝裴玉函笑道,
“多虧了那忠仆舍身救你,才能給我送來這么好一個閨女,可得謝謝人家。”
“忠仆……救我……”
看這丫頭還糊里糊涂,居然去看那條狗,周圍侍女也是好笑,在旁道,
“小姐不記得了,說是你師姐,喚作桃枝,是她背你逃出來的。”
是你師姐
喚作桃枝
她背著你逃出來的
裴玉函傻傻愣在當場,一時心里空落落的,好像被刀剜了一下,難受得不像話,可是要說哪里不對,又說不出來,只茫茫然回了一句。
“哦。”
“咦?傻丫頭,你哭什么??”
大長公主本也不以為然,畢竟大戶人家多少奴婢,哪兒能一個個都認得,可忽然看裴玉函面色不對,只見這小女孩忽然渾身抖著,眼淚流起來,只道這丫頭想起之前的事來,又嚇傻了,憐惜得把她摟在懷里安撫,
“不怕不怕,來了我家,做我閨女,我必護著你,就是天上的旨意下來了,也不理他。”
“是,母親……”
裴玉函也不知是為什么,只覺得自己好像忘掉了什么可怕的事,什么悲傷的事,那些她一點也不敢想回憶起來的可怕的事。
所以哪怕一會兒也好,哪怕能多逃一會兒也好,裴玉函拼命往大長公主那溫暖柔軟的懷抱里鉆。
緊緊閉起雙眼,對自己說,閉上眼,這就是個噩夢,睜開眼,甜甜蜜蜜,和和安安的新一天就開始了。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心底里又有個聲音在對她喊,喊玉函,快醒,快醒啊,趕快醒過來啊。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她又記不起那聲音是誰的。
“娘親,我能看看桃子姐嗎?”
于是裴玉函就聽大長公主說,
“過些日子吧,等她把皮長好了再去看,別嚇著你了。”
于是裴玉函突然就想起來了。
征南將軍一死,武昌公闔府便遭誅殺了。
于是裴玉函睜開眼。
她看到在自己的懷里,摟著一具早已死去多時,血肉不全的女人的骸骨。往昔的風韻不在,曾經的姝色不全,只剩了個被刀劈碎的半身。枯木似干尸的面龐皺得瞇著了眼,就好似笑瞇瞇望過來,好像在看新得的女兒,又仿佛在看她頸上染血的玉璜。
“啊啊啊!”
裴玉函慘叫一聲,丟掉懷里的腐尸,連翻帶滾得從尸丘跌下來。
哪兒還有什么公主王侯,哪兒有什么仙姬美娟。死尸死尸,到處都是死尸,劈死的踩死的碾死的,刺死的燒死的爛死的,堆積的京觀好像山峰,雜亂的墳包好似丘陵,無論往哪里跑都是墳塋,無論往哪里去都是尸丘。堆積如山的白骨平鋪于原野上,數以萬計的尸骸袒露在月光下。
是,這兒就是中原了。
“啊啊啊!”
裴玉函慘叫著狂奔,胸中被恐懼和悲痛充斥,沒頭蒼蠅似的拼命在尸山骨林中翻找,可是到底她弄丟了什么,到底她在找些什么,此時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找到了!
有條狗子!
“狗!”
“嗷嗚嗷嗚嗷嗚!”
正付在尸山里打盹的狗被她揪著尾巴拽出來,一時嚇著了,豎起半邊毛來狂吠,露出半邊骨架呲牙。
“連,連你個狗也死了!哇啊啊啊!”
一時間裴玉函只覺鼻子一酸,真是走投無路,悲從中來,不可斷絕,撲在地上嚎啕大哭。
狗子莫名其妙,也想不到這家伙嚎得比自己聲還大,用他娘的嚇死狗了的眼神瞥了她一眼,扭頭就走。
裴玉函哪兒敢一個人在這地方呆著,就一邊嗷嗷哭一邊跟它走。
那狗半邊身子都是白骨,一瘸一拐又甩不掉她這拖油瓶,也沒辦法,只好任由她跟著,一步步走過積尸如山的墳丘,一步步來到血河淹沒的戰原。
然而走不出去。
戰場被圍住了。
一眼望去,是三丈高的河堤,十丈寬的壕溝,宛如護城河一般的血海,血河濤濤,哭嚎陣陣,無數冤魂在浪花里翻滾,凄聲慘叫,哀嚎悲鳴,落入無間地獄中不能自拔。
躍過血河,又有城墻,高聳入山的玉璧,摩天聳立,一路攀到蒼穹,連著天幕,宛如一道絕壁攔住了裴玉函的去路。
裴玉函試著想往上爬,可是她的手無論怎么抓都觸不到那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的玉璧,仿佛有無形的炁罩把她推開,又仿佛從始至終都沒有什么墻。她只是忘記了什么,困在城里,走不出來……
正當裴玉函急得抓耳撓腮,忽然之間,天界一線銀華綻放,好像一把利劍破開蒼穹,折落到那玉璧城墻上。
隨即從風暴光華之中,一個似曾相識的影子,走出血炁,走出她的記憶。
“你是……白義!對了!我記得你是叫白義吧!快救我啊白義!救我啊!我是玉函啊!救我啊!你答應過救我的啊!啊啊啊!”
然而那個少年,只是站在墻上,呆呆的望著自己,仿佛不認識自己了一般。
就仿佛少年那雙明亮似星辰,清澈似光晶的眸子里,倒映出的,已不是什么可憐可愛的少女,只是一個高身長足,八尺之巨,貌似人型,卻又截然不同的……
怪物。
于是裴玉函忽得想起來了。
自己,已死了。
然后她回過頭,看看靜靜站在尸丘上,隔著血河遙遙望來,緩緩張開懷抱的大長公主。
“娘親……”
“走,跟娘走。他們都不要你,娘要你,跟娘回家。”
“……嗯。”
于是裴玉函就回家去了。
皇甫義呆若木雞,死死瞪著那人形怪物蹉跎遠去的背影。看著它哀嚎一陣,呼得躍過血河,幾個翻騰,便消失在茫茫的尸丘后了。
“這,這,這是……”
系統道,
“這兒就是睢陽大陣,當年三大派在這打得太厲害,以致山崩地裂,生靈涂炭,不可收拾。于是云臺峰便干脆畫地為牢,不管你什么阿貓阿狗,只要在十二國界內出世,一時滅殺不盡的,都抓過來,扔在這兒集中看押。”
“那,那,那是……”
“那不就是你惦記著的蟲后嘍。”
“可,可,可它的臉……”
“哦,蟲卵,也就是天上掉下來那個蛋,不只是儲藏幼蟲胚胎的生物艙,還是一種生物信息采集器。可以采集本地野生動物的遺傳代碼,生物信息,為蟲后協調改造最適合環境的基因形態。
你不是開蛋開出一個人頭么,說白了,那死人,就是被選中的蟲后宿主,胎蟲苗床之一了。
所以等她準備好了,便天降一顆帝流漿給她,讓蛋里的幼蟲砍了她的頭,鉆進她的殼,披了她的皮,奪了她的身,借了她的命。偽裝成她的樣子,試圖蒙混過關,孵化成蟲,羽化飛仙。
桀桀,不過可惜啊,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這種事情早就見怪不怪了,各山真傳弟子皆已通傳,入門起便耳提面命,一旦遇著自己收拾不了的事,千萬別藏著掖著,立刻千里傳音,發符往天臺峰搖人,總會有老東西出來收拾殘局的。
諾,這不就被收拾了么。”
皇甫義一時脫力,跪在地上,咬緊牙關,
“不,不可能的,我明明算到她……她可是門閥之后,有帝妃仙后的氣運,天命強運的庇護,怎么可能這樣就……”
“欸嘿嘿,呵呵呵,哈哈哈!小子算得還挺準,仙后的備選也算得到。
天命庇護?氣運之子?哈!她若不是有這樣的氣運在身,大概還不至于遭此橫禍呢!
我告訴你,這天下根本就沒有什么氣運!沒有什么王命!
只有被準備好的劇本!只有藏殺機的陷阱!只有一層層的套路!
什么王侯將相,什么才子佳人,那都特碼是蟲子的皮套蟲子的殼!
整個三垣仙宮,盡皆是披著人皮的鬼!滾滾廟堂諸公,全數是蟲子褪下的囊!
什么天下蒼生,什么社稷危亡,人家不過左右手,演一場皮影戲給天上人看的!
你說就你現在這點本事,局中一個過河的孤子,在那橫沖直撞的,救這個救那個的。
可除了自己,你又能救得了誰呢?”
泥人也有三分火氣,被這么刺激,皇甫義也怒吼出聲,
“那去了九陰山又如何!把那個劍仙叫出來!就能救得了世人嗎!”
誰知系統速答道,
“當然能了。畢竟你,是真沒那本事,他,純是沒這興趣。”
于是跪在地上的少年沉默了好一會兒,咬著牙,站起身,從牙間本蹦出。
“好,劍來。”
呼得劍風呼嘯,銀虹裹身,在天際一躍,橫破蒼穹,直往北返。
“喂喂,來都來了,不吃了它補一補?怎么著,受了刺激了又要走回頭路?”
皇甫義最后看了一眼橫梗大地的尸山血海,扭過頭去,
“我不會回頭了。但答應的事一定要做到。
等取了她的頭,便送去九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