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幼南鎖骨以下裹著一條厚實的白色浴巾,在胸前松松打了個結,兩條勻稱長腿毫無遮擋地露在外面,在朦朧燈光下泛著瑩潤的光。
她蹲著,黑漆漆的眼睛異常專注地凝視著王子虛,仿佛在盯著一只誤入她領地、正做著某種奇特行為的稀有生物。
王子虛腿一軟,差點滑進池里。
“你在這兒干嘛?!”他嚇得聲音都變了調。
“泡溫泉啊,”安幼南慢慢站起身,理所當然地說,“大驚小怪。”
她將手攀上自己肩頭,作勢欲解肩下的浴巾。王子虛真的如斧頭般直直掉到水面以下。
一只光潔的腳丫先探過來,輕輕點了點水溫,隨后只聽得“噗通”一聲。排開的水浪把剛冒頭的王子虛推了個趔趄,他不由得睜開眼,安幼南正像一尾靈動的魚,輕巧地從他眼前游過。
“你在假正經什么?怕我沒穿衣服?拜托,這里又不是私湯,大家都是穿著泳衣的好嗎!”她停下,轉過身,水珠順著她光潔的頸項滑落。
她的確好端端穿著泳衣——一套天藍色的比基尼,纖細的系帶在頸后打了個蝴蝶結,襯得頸部線條格外修長優美。
王子虛只露出一個腦袋在水面上,像個受驚的河童,臉部漲紅,勉強挽尊道:
“主要……主要是我離開的時候,看你和西河文協那些人聊得正歡……沒想到你會跟來泡溫泉。”
“你不也是西河文協的人嗎?”安幼南伸手撥動水面,在池子里小心翼翼地踩著水,激起一圈圈漣漪,“看來你還沒在心底真正把自己當成他們的一員啊。”
王子虛默然。看到他沉下來的表情,安幼南揮揮手,帶起一片水花:“喂,我就隨口一說,你還真開始深刻反省了?”
王子虛悶聲道:“我是在想,我這種性格,是不是在無意中得罪了很多人。”
安幼南仰面浮在水上,水波溫柔地托著她:“你的確得罪我了,但不是因為這種性格。我還嫌你不夠高傲呢,你要是更高傲一點就好了。”
王子虛想過自己“不合群”“孤僻”,甚至用更過分的詞形容自己,唯獨沒想到這是“高傲”。他難以置信地指著自己鼻子:“我?高傲?”
“不然呢?”安幼南淡淡瞥了他一眼,一個優雅的翻身,面朝他,“你知道我離開的時候,他們怎么議論你的嗎?”
“說我什么?”
“說看到你,仿佛看到了耶穌。”
安幼南矯健地一蹬池壁,像條美人魚般游開了,留下王子虛在原地錯愕不已。
這個評價高得離譜,早已超越了奉承的界限,讓他不得不懷疑其中是否藏著險惡的諷刺。
安幼南的聲音從稍遠處傳來:“知道說你像耶穌什么意思嗎?就是說你不像個人。一沒背景二沒后臺,好不容易撞上潑天的流量,不趕緊接住變現,反而擺出一副朝圣者的純粹姿態,好像真為了公義似的。如果你不是神,那就是神經病。”
王子虛又驚又氣,站起身斥道:“難道不變現我還有錯了嗎?”
“你沒錯,”安幼南滿不在乎地踩著水,激起嘩嘩聲響,“但在他們眼里,你就是傻逼。清高是石同河、顧藻那種咖位才配擁有的特權。你什么都不是,你沒有清高的資格。在他們看來,你就是假清高。”
王子虛沉默片刻,最終嘆了口氣:“傻逼就傻逼吧。在我眼里,他們也不過是鴟得腐鼠。”
“說點我能聽懂的。”
“狗占牛屎堆。”
“噗!”安幼南發出猛烈的大笑,叫道,“我喜歡這個!”
笑罷,她用手指揩了揩笑出的淚花,緩緩游近,將手輕輕按在他胸前,隔著溫熱的池水:
“顧藻對你的《石中火》評價極高。那次江邊道別后,我特地去讀了,你想聽聽我真實的評價嗎?”
“愿聞其詳。”
“沒有人味,像耶穌。”安幼南認真地說,“它的確很棒,簡直像是百歲老人親口娓娓道來,異常生動,難以想象人類竟然能如此精確地掌握這么龐大的故事,文本中閃爍著奇妙的神性。
“但也正因如此,它讓我感覺沒有人味。我在這本書里感覺不到你,感覺不到王子虛這個人的欲望、激情、沖動,就像一個虔誠的圣徒,剝離了自己的人類情感,換取成神的資格。”
這個評價讓王子虛意想不到,但他并沒有抵觸,反而激起了討論欲:“我認為,模仿神,是每個人類的本能。”
安幼南搖頭:“但我不喜歡。尤其是當我知道你就是小王子。相比起寫《石中火》王子虛,我更喜歡小王子。雖然在世人眼中難登大雅之堂,但我癡迷于他宣泄在紙上的那股霸道、粗野、動物性的生命力,它們更能打動我。”
她手掌的摩挲帶著溫水的熱度:“王子虛關押著他的欲望,恐懼那頭猛獸的破壞力。但‘小王子’將它釋放出來,撕碎一切束縛,展現出驚人的原始力量。我就是癡迷這種力量感,因為力量——”
她的眼睛閃爍著近乎狂熱的奇異光芒,凝視著他,仿佛在注視自己的君王:“——正是成為‘王’的理由!”
王子虛看著那雙燃燒著野心的眸子,心底陡然升起一絲懼意。他終于明白這女人身上那股邪性吸引力的來源——她如此坦率、毫無負擔地擁抱自己的欲望和對力量的渴求,簡直是他的絕對反面。
他欲蓋彌彰地清了清嗓子,伸手推開她放在自己胸口的手:“說歸說,別亂摸。”
安幼南正沖他翻白眼,兩人身后,一道酸溜溜、帶著刺骨寒意的聲音驟然響起:
“你們談情說愛,倒是挺會找地方啊!”
王子虛回過頭,只覺一股冰水從天靈蓋澆下,而腳底溫泉的滾燙熱流卻洶涌上沖,兩股截然相反的溫度在他胸腔附近激烈廝殺,剛才被安幼南觸碰過的皮膚瞬間浮起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寧春宴站在池邊,腰間系著浴巾,氣勢洶洶的目光像兩把小飛刀,牢牢釘在他身上;陳青蘿站在她身側,漆黑的頭發扎成一個利落的高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優美的頸項線條,那張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臉上看不出絲毫情緒,只有緊攥在胸前的雙手泄露了一絲內心的波瀾。
兩人的身材在氤氳水汽中都顯得格外惹眼,但此刻王子虛的心臟狂跳,卻是因為剛才和安幼南大談特談小王子——
她們聽到了多少?他那層小心翼翼包裹的馬甲,是否就在這水汽彌漫的溫泉池邊被徹底扒開?暴露在陳青蘿面前?這個念頭讓他感到一陣窒息般的恐慌。
“剛才在里面找不見你們兩人,我就知道不對勁,原來是雙雙偷跑到這里來了。”寧春宴雙手叉腰,目光如刀地刺著兩人,“王子虛,你還有什么話說?”
安幼南拍著水花游近池邊,仰頭反擊:“好哇!你們兩個心機女,居然偷聽我們談話!”
寧春宴氣極反笑:“你說誰是心機女??”
“說的就是你!”安幼南手指虛點著寧春宴的胸口,“特意穿個顯胸大的深V泳衣,簡直不要太明顯好吧?”
作為經常一起做PA的摩友,安幼南對她的身材了如指掌,攻擊起來殺傷力更強。
寧春宴瞬間漲紅了臉,氣到跺腳:“前臺賣的就那幾款!只有這件尺碼合適!你以為我想穿啊?!”
王子虛在一旁弱弱提醒:“切勿陷入自證陷阱……”
“你閉嘴!”
過了會兒,寧春宴冷靜下來。
“之前你不是說,要跟我們坦白嗎?這兒沒人,你就在這兒坦白吧。”
王子虛目光越過蒸騰的白霧,徒勞地望向溫泉館幽深的盡頭:“確定沒人?”
“他們一半人打麻將去了,一半人按摩去了。”寧春宴嘴角勾起一抹略帶嘲諷的弧度,“沈清風開三倍工資招來一批金牌技師,平均年齡不到25歲,我很確信,半個小時內,不會有其他人出現在這里。”
王子虛愕然:“按摩技師?他們大過年的,搞這個東西?……”
“別想歪了,就是單純按摩而已,他們那把年紀,就算想干壞事也是有心無力。”
她說完,發現王子虛正用一種復雜的眼神看著自己,又道:“看我干嘛?嫌我說話難聽?他們在背后說你可更不留情呢。”
王子虛問:“他們說我什么?”
寧春宴沒立刻回答,她抬手將散落的發絲重新攏了攏,似乎準備下水,卻先指著王子虛命令道:“你轉過去。”
安幼南立刻嗤笑:“怎么?自己穿成這樣了,還怕男人看?”
王子虛沒有爭辯,只是低低地應了一聲“哦”,便異常順從地游到池邊,面壁。
他需要這片刻的喘息。陳青蘿近在咫尺,他怕自己的目光一掃到她身上,就扎上去似的再也無法挪開。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身體僵硬得發疼。不用再面對陳青蘿,對他倒是一種解脫。
他感覺到身后水波蕩漾,是兩人解開浴巾、踏入池水的聲音。水流的推力將他更輕柔地推向池壁。他僵直著背脊,根本不敢回頭。
“說吧。”寧春宴的聲音在背后響起,比預想的距離更近,“你說的‘另有隱情’,到底是什么隱情?”
“安幼南……是我同母異父的妹妹。”王子虛說。
背對著人講述自己最隱秘的身世,有種奇異的羞恥感,像是在法庭上陳述罪行。但他還是說了下去。
從去安幼南家到安慧蘭女士造訪,再到兩人私底下達成的協議,再往前追溯,倒回那個混亂的千禧年之初,安女士如何離開他的家到東海奔生活,他如何跟王建國老同志形影相吊……
王子虛花了漫長的時間才接受這個現實,他原以為坦白需要耗盡畢生的勇氣,但真正說出口,那些沉甸甸的往事卻像找到了泄洪的閘口,反而帶來一種近乎虛脫的暢快。
也許是因為他已真的長大了,不再是那個不被需要、不被撫養,蜷縮在角落的孩子。那個孩子只是深深躲在了他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充當潛意識中自卑的種子。
冗長的敘述結束,身后陷入一片長久的沉默。水汽彌漫,只有水流細微的咕嘟聲。王子虛忍不住想回頭看看她們的反應,脖頸剛有轉動的跡象,寧春宴急促的聲音立刻響起:
“別轉過來!”
王子虛頓住:“……怎么了?”
“別看這邊,”寧春宴聲音帶有極力壓抑的鼻音,“……不好看。”
安幼南帶著點幸災樂禍的聲音插了進來:“你的寧主編聽了你的故事,心疼得哭鼻子了,妝都花了哦!”
寧春宴立刻反駁:“我沒有心疼,我只是覺得……你太苦了……我之前還那么說你,我有點過分了。”
安幼南冷笑:“那對我呢?之前那些刻薄話怎么算?”
“對你?”寧春宴吸了吸鼻子,語氣瞬間轉冷,“我覺得還遠遠不夠刻薄。”
這時,一直沉默的陳青蘿開口了,她的聲音很輕,卻像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
“你轉過身來吧。”她頓了頓,補充道,“你可以看我們的泳裝。”
王子虛心臟再次狂跳。
對于陳青蘿權威般的宣言,兩女都沒什么意見,背對著人講話也實在怪異,王子虛慢慢回過身。
氤氳的水霧如薄紗般流動,模糊了部分視線,卻讓眼前的景象更添一層朦朧的詩意與驚心動魄的真實感。
三人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寧春宴深寶石藍的泳衣襯得肌膚勝雪,深V領口下的曲線起伏得略顯狼狽,她眼角微紅,給精致的臉上添了幾分破碎感。
在離她一步寬的地方,陳青蘿站在那里,保守的深色泳衣如同夜色包裹著山巒,勾勒出起伏的曲線,飽滿而含蓄。黑色高馬尾一如高中時,將她小巧的臉龐完全展露出來,像一尊被水汽浸潤的白瓷。
她的眼神不再是失焦的飄忽,而是微微抬起,認真而專注地看著他,眼神里沒有責備,也沒有悲憫,只有深不見底的仿佛洞察他靈魂核心的復雜情緒。
看到她的眼神,王子虛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平安與喜樂,忽然便覺得,自己真誠地坦白一切,是一個極好的選擇,因為他已獲得獎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