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老搖了搖頭,伸出手在少年額頭屈指彈一個腦瓜崩,沒好氣道:“這般話語,外人說了,老頭子早已一招碎玉拳打過去了,你小子,初生牛犢不怕虎。”
李觀一笑著道:“自是我相信薛老。”
老人無奈,道:“你突然提起這件事情,想必是有所收獲,說說看。”
李觀一道:“皇帝還有一個私生子。”
這一句話讓老者的眼神瞬間銳利,而后仍舊飲茶,李觀一道:“薛老似乎并不意外。”
老人回答道:“你若是活到了像是我這樣的歲數,又不是江湖上潛修的那些武者,自然是見多了風雨,當今皇帝喜歡權衡,然縱觀青史,權衡各方者若不是順勢登臨大寶然后清算,便是被反噬。”
“如同五指握緊,必然要打出去。”
“權衡的重點就是難以權衡,老夫之前以為是他素來謹慎,皇位來的又是各方權衡的結果,才養出這樣的秉性;卻也會懷疑這是否是真的如此,還是他有什么殺手锏藏著。”
“如今你說這私生子,倒是一切都合理了。”
李觀一將侯中玉諸事情說出,只是潛藏了麒麟和身世,老者道:“原來如此,表面上挑撥文臣武將和外戚的關系,實則是以自己的子嗣為賭,要坐收漁翁之利。”
“看起來,卻也還是當年他登上皇位的路數。”
“經歷塑造秉性,確實不假。”
老人看著李觀一,道:“看起來,越千峰給你留下了赤龍勁,是為了讓你能夠感知到赤龍勁氣的流轉變化,在第二重樓的時候能走得更順,伱不要浪費他的苦心。”
“至于其他的……”
老者眼底閃過一絲銳氣,道:“那是我們這些老家伙的戰場了,觀一,你就在這里安心歇息,剩下的交給老頭子我便是。”老人拍了拍李觀一,然后將懷里的丹藥放在李觀一的桌上,又閑談了一炷香。
薛道勇臉上帶著憤怒,悲傷的表情離開了。
少年人眼睜睜看著老者從出門的冷靜,肅然,轉化為現在那副自家子弟被傷害,被廢了前程,剎那間似乎老去十多歲的模樣。
老人踉蹌走出,鬢角的白發被風吹起來了。
右手微微握著,籠在袖袍下,就連旁人喚他都未曾回應。
還是被路邊的石頭絆了一下,才回過神來。
回應旁人的問題都遲緩了些。
很含蓄的悲傷,卻又真實。
李觀一瞠目結舌,看得目瞪口呆。
不是。
這些在天下馳騁了多少年,武功蓋世的老家伙們。
怎么還一個一個這么能演?
他目送老人離開了,然后才下了床,走到窗戶邊,推開窗,看著那邊的墻角,笑著道:“薛老走了,出來吧。”
少女悄悄冒出頭。
臉上沒有表情,左右快速的掃過。
然后跳到了李觀一專門放在那里的一個倒扣大水缸上,腳步輕快地下來了,拍了拍手上的塵土,到了李觀一的屋子里面,安靜坐在那里,才安心,捧著茶小口吹氣。
李觀一道:“沒有想到,你這樣害怕薛老。”
瑤光回答道:“他很厲害。”
“靠近的話,我的咒術是沒有辦法對他那個級別的武者產生效果的,按照卷宗的說法,武者修持到了這個境界,他們的直覺如同天神一般,明靈自身,映照丹田。”
“世外三宗的手段都被很大削弱。”
“他們的命數如同火焰,靠近的都會被灼燒,絕大多數的暗算手段都會被無效化,他們在關鍵時刻的直覺,不會比同境界的陰陽家推占弱了。”
“那時候的武者,幾乎肉身為圣。”
“陸地龍象,駐世金剛。”
李觀一道:“薛老是這個層次嗎?”
瑤光想了想,搖頭:“不知道。”
她坐在李觀一的身旁,看著少年,道:“您受傷了。”
李觀一笑著道:“只是小傷而已。”
瑤光伸出雙手,籠罩住李觀一的手掌,她把手掌靠近自己,于是李觀一可以感受到她的呼吸,瑤光閉上眼睛,似乎是在禱告,淡淡的星光彌散,李觀一感覺到身體一陣清亮。
殘留的,那些潛藏在身體幽深處的暗傷開始恢復了。
足足一炷香的時間,瑤光睜開眼睛。
她松開手,嗓音安靜:“我為您梳理了一下經脈,應該會舒服一些。”
李觀一看著眼前的少女,遲疑了下,他坐直了身軀,道:
“破軍和我,已締結了約定。”
瑤光安靜注視著他,嗓音寧靜,道:“然后呢。”
李觀一道:“你們的規定……”
瑤光想了想,回答道:“我說過,是我選擇了您;約束我們和破軍一系的,并不是八百年前的約定,而是各自理念的不同,我們希望和平的治世,破軍則是要用烈焰焚燒天下。”
“我和您有命定的約定,只要您依舊行走于拯救世界的道路上,我是不會離開您的,而如果,您真的,成為了蹂躪這個天下的暴君……”
瑤光起身。
她走到李觀一的對面,然后跪坐下來了。
她樸素的衣裳和斗篷安靜撲落下來,目光寧靜注視著眼前的少年,她的嗓音仍舊寧靜,道:“如果說,您真的變化了,成為為了自己的王業和霸道,去屠城。”
“去殺戮無辜。”
“去放縱自己的欲望。”
“當有一天,鴉鳥在您的大氅后盤旋,而馬蹄下是百姓的骸骨,您的旗幟之后,是永無休止的血與火,那么,我會親自結束您的性命。”
“因為我認識的白虎大宗,不會做這樣的事情,當您有朝一日向著百姓揮出了您的刀鋒,那就是一種象征,象征著我所追隨的那個人,已經被欲望和殺戮吞噬了。”
少女伸出手,握住了李觀一的手掌,她輕聲道:
“年少和我約定的您已經死去,留下的王者只是屈從于亂世的軀殼,到處都是骸骨和人們哭泣的天下,那不是您,我會殺死他,然后帶著您的尸骸回到我們最初相見的地方,在白虎七宿的星光下點燃火焰。”
“我會在火焰中和您一起化作白灰,而后繼續尋找您。”
“所以,真的有那一天的話,請您在天空中停止腳步,等等我,我會去找你的,焚盡的白灰,會在風的吹拂下,飛向您年少曾經行走過的天下,而天空之上,白虎的七宿仍舊明亮。”
李觀一看著眼前的瑤光,他看到了她的目光。
少女嗓音寧靜,仍舊如同水澗,沒有半點的漣漪,道:“我已經將那時我的決定告訴了您,若是您當真墜下,在亂世中化作了暴君,請不要顧念往日的情誼,一定要殺死我。”
李觀一笑起來。
他忽然大膽了下,往后面一趟,枕在了少女膝蓋上。
少女沒有躲開。
他仰起頭看著瑤光,道:“這是占星的方士在道破天機么?”
“你是在說,哪怕我死去的時候,你也會在我身后,不會離開?”
瑤光這一次沒有回答,只是伸出手給李觀一揉了揉眉心,然后想到了卷宗記錄,遵循八百年前那一代瑤光的告誡,伸出手把他推下自己的膝蓋。
少年的后腦勺磕在地上,卻笑起來。
他雙臂展開躺在那里,大笑。
看著瑤光平靜的眸子,想著攝政王的事情,自信道:
“我不會變的!”
少年時代的意氣風發,總是如此,他伸出手,五指握合,道:“而就算是有朝一日,我變成那個樣子,我也絕對不會傷害你,若是有朝一日,李觀一殺盡天下人,不會殺你。”
“所以……”
瑤光做出了回答:“在這樣的前提下,我也永遠不會離開你。”
她聲音頓了頓,平和道:
“您可以安心的。”
她道破了眼前少年說破軍事情的緣由,只不過是李觀一擔心眼前的少女會離開罷了,他一骨碌翻身做起來了,只是撓頭笑起來,沒有了什么意氣風發的英雄氣。
朝廷當中,波濤洶涌的事情遠離了李觀一。
他只是享受難得的休沐,安靜調養自己的身體,體魄進一步提升了,而破入第二重樓之后,功法還沒有去選,越千峰的赤龍勁氣和法相讓李觀一的青銅鼎玉液圓滿。
可是李觀一沒有立刻催動青銅鼎,去掌握赤龍勁。
他還需要赤龍勁去應對必然出現的各種試探。
這倒算是把他短暫地給困住了。
除非是有什么合理的法子讓他化去了赤龍勁,否則的話,短時間內不要想習武動手,李觀一閉目沉吟,看著外面的風景,只是第二天,就有人來打擾他的平靜了。
是夜不疑。
這位夜馳騎兵副都統之子穿著常服,金冠束發,氣度華貴,看到李觀一之后,抿了抿唇,他知道這個能一個人把他們九個人打趴下的少年,體內被打入了越千峰的赤龍勁。
基本上已廢了武道未來。
這輩子他都只能在這個境界了。
而之所以導致這種情況,都是為了救他。
夜不疑心中越發愧疚,他拱手大禮拜下,道:“夜不疑,謝過李兄的救命之恩!”
李觀一咧了咧嘴,道:“不必如此。”
少年人繃住臉上的表情,神色清淡:
“只是職責所在罷了,你不用愧疚。”
“難道當時是我被擒,你不會救我么?”
李觀一這一句話如同第二把劍刺入了夜不疑的心底。
夜不疑臉上愧疚,復雜,他呢喃:
“職責所在……”
夜不疑緘默,他伸出手從懷里拿出來了一個匣子塞到李觀一的手里,認真道:“這是八百年龍血參,你拿著,對你的傷勢應該有幫助,就算是沒有辦法走更高的內氣修行,但是淬煉體魄,也可以成為頂尖高手。”
“我的命,你救的。”
“有我夜不疑的東西,就會有你的一半,直到你淬體有成,夜不疑愿為你搜集一切你需要的丹藥。”
八百年龍血參?!
李觀一眼角跳了下,把剛剛要吐出來的推辭之語咽了下去。
他當過藥師,懂得醫術,這種龍血參,傳說是有龍血的異獸死在千年山參之上,山參吸取了龍血,然后化作龍血參,再然后八百年,才有這樣大的寶物。
可壯大氣血,強健筋骨,常人吃了都可以氣力大漲。
武者更可淬煉體魄。
夜不疑見到他收下了,擰巴的心里面終于好受了些。
待了一會兒就告辭了,他走之后,李觀一還沒有安靜一會兒,就又有人來,是那個第一個開口挑釁,然后鐘愛板凳的周柳營,道:“好哥們,不說了,咱們金吾衛里面,你是這個!”
他筆畫了個牛逼的手勢。
然后就從懷里面往出掏東西,一個一個放在桌子上,道:“這個是千年山靈芝,這個,這個是我老爹藏著的藥酒,我給拿老燒酒換了,老頭子舍不得喝,肯定發現不了,你趕緊喝。”
“喝完了死無對證,大不了兄弟被掛樹上拿他那金銙蹀躞帶抽一頓,我他家獨苗兒,老頭子打不死我。”
“還有這個,這個了不起了,這個是護心丹……”
李觀一不知道這家伙的袍子里怎么裝這么多東西。
滿滿當當的。
之前和李觀一很不對付的周柳營,此刻態度卻如同是生死之交的兄弟,給出了一個花花公子最大的承諾,道:“好好休養身子,屁的赤龍勁,我就不相信,這么多藥頂不住一道勁氣了!”
“等你養好了身子,兄弟們帶你去京城里最好的花樓接風洗塵!”
“兄弟出錢,找花魁陪你喝酒!”
夜不疑從門外伸出手。
提溜著周柳營的衣領,把這個花花公子拖走。
周柳營離開之后,金吾衛的少年們一個個上來,每一個都不是空手來的,才不過一會兒,李觀一的屋子里面,這里放著寶丹,那里堆著藥材,幾乎如一個寶庫似的,滿滿當當。
而每一位帝國最頂尖的武勛子弟,此刻來都極熱情。
都還是少年人,不是那種市儈的交情。
大家一起打過架,一起挨過罰。
雖然一個在樓上,一個騎馬去道觀,也算是一起喝過酒。
還過了性命的交情,他們還沒有被這俗世洪流沖刷,彼此之間情誼極真,不必說把李觀一當做是自家兄弟一員,更隱隱將他看做了這個武勛子弟團體里面的核心成員。
李觀一看著這么多的東西,一時間都有些恍惚。
不提某些武勛回去差點被老爹揍得比李觀一還下不了床。
這兩日皇城人心惶惶,戒嚴尤其重,丞相澹臺憲明昨日夜宿宮中處理政務,而今才回去,換了官服,回到自己的書房,微微一怔,見到了那里坐著老人。
澹臺憲明看著薛道勇,垂眸,沒有什么動作,繼續走過去。
他坐在了薛道勇旁邊的椅子上,道:“薛大哥。”
之前關翼城的殺手是他派遣的,要對薛道勇下手,此刻卻仍舊平靜,去端來了一疊花生豆,兩杯酒,薛道勇只說了一句話:“皇帝有私生子。”
薛道勇看著自己曾經的朋友和兄弟。
沒有喝他遞過來的酒。
說完這句話,就此離去了。
澹臺憲明沒有了在皇宮里面的阿諛笑意,老人坐在椅子里面,蜷縮著,獨自碰杯,喝完了酒,他看著遠方,拿出來了一個奏折,上面寫著的是這一次事情的處理方式。
里面有一行微不足道的文字是——
麒麟宮金吾衛未能通報,依仗獨勇貪圖功勞,莽撞出手,致戰機貽誤,中計,越千峰要挾其脫身,又不曾制止侯中玉,當革職,查其是否和侯中玉有牽連
澹臺憲明右手提起薛道勇的酒杯飲酒,左手提起筆重新寫下。
麒麟宮金吾衛獨自支撐,一己之力令越千峰未和侯中玉會和,侯中玉失去援助,因麒麟火而死,麒麟不曾走失;金吾衛奮力對抗越千峰,有大功,當破格封賞,安眾人心
他喝完了兩杯酒,扔下了手中筆。
同一件事情,剎那之間就是翻轉過來。
文人筆,武夫刀!
就在當日午后,宮中人已到了薛家。
“李校尉,圣旨來了!”
“陛下親筆加封!”
“您升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