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金墉城。
城外白雪皚皚,唯獨官道上還算是干凈。
城外的樹林也被敵人盡數破壞,只留下了一個又一個樹樁,使得城外極為蕭瑟。
甲士們站在城墻之上,眺望著遠處。
而將領們此刻卻領著諸多騎士們,站在了官道之上,等待著遠道而來的凱旋之師。
若是哪個周人來到這里,看到站在官道上的這些人,只怕是要被嚇得半死。
段韶站在最前頭,一旁則是婁睿與斛律光,另外一旁是高延宗,獨孤永業,斛律羨,而其余那些騎士們,基本上也都是將領,只是地位不如前幾個而已。
他們此刻都站在這里,是為了迎接遠道而來的劉桃子。
劉桃子從丹州渡河之后,并沒有直接返回邊塞,卻是繞回到金墉城這邊。
他當然也是為了見這幾個人,同時也得商談一些大事。
段韶站在風中,依舊是那般的文質彬彬,儒雅隨和,臉上帶著一如既往的笑容。
斛律光是真的很討厭這家伙臉上的笑容,虛偽!!
段韶跟斛律光按理來說是同輩,只是段韶比他年長許多,又較早的參與戰事,而且軍事才能也確實領先一點點,導致斛律光總是被他壓一頭,而且兩人的風格也幾乎相反,段韶喜歡穩,斛律光喜歡冒進。
斛律光反正是不太喜歡他的。
段韶也不跟這幾個小家伙嬉鬧,獨自站在最前頭,輕輕撫摸著胡須,雖然在名義上大家都是二代,但他這個二代卻是跟一代并列的那種,就是婁睿,雖說大家都是親戚,也是自幼參與戰事,但是論功勞,婁睿也得往邊上站。
婁睿此刻激動的跟斛律光說著此戰的成果。
“哈哈哈,我都沒想到楊摽這廝竟會投降,我聽聞過去許多人都在他手里吃了虧.”
婁睿洋洋得意。
斛律光卻說道:“這是因為他自大,他覺得你不敢出兵攻打,就將營帳設立在平坦的地方,沒有分兵來占據左右的山口,只是派了些斥候去觀望,這才如此潰敗。”
“至于投降,我想大概是此戰將他的心氣都打沒了吧。”
婁睿也贊同斛律光的想法,“反正人我已經送往鄴城了,我也沒想到這么大的功勞能落在我的手里!”
“不過,明月的功勞也不小啊,射殺庸國公王雄,嘖,王雄可比楊摽要厲害多了,跟楊忠他們并列,就這么死在你的手里,天大功勞。”
斛律光回答道:“僥幸而已,他也確實勇猛,從側翼猛攻,我險些被擊破,只能領兵迂回逃走,他緊追不舍,我才出手射殺”
“所以才說明月此番立功極大。”
婁睿摸了摸下巴,又看向了官道,“不過,論功勞,還是你家這位女婿最厲害,我們幾個加起來都比不上。”
“連奪三州,殺二重將,回來之前還不忘記重創宇文護.厲害,厲害啊。”
婁睿搖著頭,連連感慨。
他有些羨慕的看著斛律光,“可惜了,我竟沒有女兒。”
斛律光的嘴角一揚,可很快又回到了肅穆的模樣,“他也是僥幸而已,楊忠兵少,他以近十倍的兵力圍困,付出極大,而侯龍恩被小人所誤,無法施展,至于關中,兵力空虛,沒有主將,那宇文護,又是全然不知兵。”
“這沒有什么能稱贊的。”
婁睿哈哈大笑,“明月若是如此看不上,可以讓給我,我雖沒有女兒,可我還有侄女”
斛律光便不說話了。
在另外一邊,高延宗正在給眾人吹噓自己的戰績。
若是從前,大家早就讓這個小屁孩滾開了,可現在,他們卻豎起耳朵來聽。
因為高延宗已經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別的不說,這家伙是真的能打啊!
文襄皇帝的這兩個兒子,怎么都如此能打??
先是高長恭,而后又是高延宗。
當真是不可輕視啊。
就在眾人說著話的時候,遠處出現了一支騎兵。
很難形容這支騎兵的狀態。
他們列了一個最簡單的長蛇陣,正常的行軍,但是那種秩序和氣勢,根本就藏不住。
騎士們全副武裝,好似連戰馬的馬蹄揮動都是整齊有序的,他們皆微微前傾身體,殺氣騰騰,左右觀望,他們的戰馬兩側掛滿了人頭,滿滿當當。
段韶眼前一亮,死死盯著這些騎兵。
其余幾個將軍,此刻也是盯著他們猛看。
婁睿有些驚愕的說道:“難怪能做出這么多事,當真強兵啊”
在發現前頭的人之后,他們迅速變陣,分出了一條路來,劉桃子與高長恭一前一后從騎士之中走出來,騎士們再次變陣,道路就被關上了。
段韶帶頭下馬,徒步朝著劉桃子等人的方向走去,看到段韶下馬,其他人也不太敢繼續騎馬,紛紛跳下來,朝著劉桃子的方向走去。
劉桃子這邊當然也是要下馬的。
雙方見面。
“拜見大司馬。”
劉桃子行禮拜見段韶,段韶只是盯著一旁的騎士們,“這支騎兵勿要散掉。”
劉桃子一愣,段韶急忙說道:“如此強兵,最好能讓他們繼續保持如今的規模,可以征召一些強悍的士卒加入,但是勿要將他們散去各軍,不然就太可惜了,如此強軍,練出來極為不易,往后能作為重要力量來用,若是運用得當,則能有極為關鍵的作用。”
“我知道了。”
段韶說完了這些,方才想起要回禮,急忙扶起劉桃子。
婁睿大笑著走上前來,“好小子,好小子啊!”
“大王!”
“哈哈哈,對我何必多禮呢?”
婁睿上下打量著劉桃子,眼里都有些不可置信,“聽他們說你殺了楊忠和侯龍恩,打到長安去了,我都有些不敢相信,后來又說你伏擊宇文護的軍隊,使其精銳折損大半當初你連輿圖都看不明白,嘖,這便是天生的將才啊!”
“我聽人說,大王以少擊眾,生擒楊摽,也是格外驚詫。”
“哈哈哈。”
斛律光此時清了清嗓子,仰起頭來。
劉桃子這才看向了他,“拜見都督。”
“嗯???”
“拜見大人。”
“嗯。”
高延宗趕忙上前行禮,“兄長!!”
“我此番立下大功!!”
“我擊破了宇文憲!!”
“我領兵”
高延宗一開口就停不下來,開始效仿路公為人,其余幾個將領也趕忙上前。
高長恭孤零零的站在遠處,拿下了面具,看著親弟弟與一群親戚跟劉桃子聊的火熱,最后也只是露出了一個苦笑。
獨孤永業此刻也站在劉桃子身邊,他的頭不再像平日里那般高高揚起,帶著些笑容,眼里有點不自然,“大王,過去若是有什么得罪了您的地方,還望大王勿要怪罪”
過去很反對劉桃子的那批勛貴,此刻是徹底老實了。
獨孤永業領著軍隊死守金墉城,面對二十萬大軍死戰不退,本以為自己已經很厲害了,轉頭一看,人家都干到長安去了。
勛貴們頓時清楚了自己的定位,這幫老鮮卑向來如此,只屈服于最強的那個人。
不只是獨孤永業,就是段韶的那些晉陽兵晉陽將,此刻也不再將劉桃子當作什么大敵了,都對他敬佩的很。
若是按著老鮮卑的頭狼制度,劉桃子點名跟段韶試一試,估計他們都不會反對了
高長恭又等了一會,婁睿方才注意到了他。
“長恭!!你何時來的?!”
“我剛來。”
“哎呀,只顧著桃子竟是忘了你,快來,快過來!”
婁睿拉住高長恭,笑著寒暄起來,段韶此刻還在盯著那些騎士,甚至上前主動跟騎士們交談。
婁睿就帶著高長恭跟其余幾個人見面,高延宗也是猛地意識到,自家親哥哥還在啊!
眾人一同進了城。
城內的甲士們看向這么一些人,眼里幾乎都閃著光。
眾人走進了官署,段韶坐在上位,其余人再次坐下,而劉桃子這次的位置就變得更加靠前了,婁睿甚至笑著請他坐在自己的前面,劉桃子一改平日里的規矩,沒有跟段韶搶上位,坐在了婁睿和斛律光兩人之后。
獨孤永業早就準備好了酒水和佳肴。
將軍們坐在這里,喜笑顏開。
婁睿看著笑著談論戰局的眾人,清了清嗓子,讓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胡長仁給我送來了詔令。”
婁睿這么一開口,原先歡樂的氛圍當即中斷,眾人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
就連獨孤永業都看不起這位胡長仁。
獨孤永業的私德就是再差,至少還懂得打仗,有些血性。
獨孤永業不屑的說道:“這位隴東王很是得意啊,前不久還給我下詔,想讓他弟弟來洛陽接替我。”
“哈哈哈,我直接說當地有叛亂,拒絕了他的詔令,若是讓他弟弟來接任,我看都不需要周兵,自己人就能干掉他。”
“這廝甚是無能,連宇文護都不如!!”
獨孤永業給出了一個極為糟糕的評價。
婁睿并沒有生氣,他笑著說道:“胡長仁固然不算什么,可皇帝詔令,豈能不從呢?”
將軍們緩緩看向了劉桃子。
便是高延宗都是如此。
劉桃子卻沒有說話,一旁的斛律光開口說道:“皇帝詔令,是該遵從,可當下陛下年幼,朝事竟然落在了胡長仁這樣的人手里,我實在不知這詔令是出自皇宮還是出自隴東王府。”
眾人忽然又看向了斛律光。
斛律光的態度其實也挺重要的,而且,跟段韶這樣堅定的保皇派不同,斛律光的真實態度,大家都很難猜清楚。
一方面,他是劉桃子的岳丈,是天然的桃子派。
可另外一方面,他又是北齊開國功勛,一直都是忠君的典范,在諸多勛貴里也很有話語權。
斛律光卻沒有說的太清楚,他繼續說道:“若是胡長仁把持朝政,胡亂下達詔令,不必遵守。”
這句話在不同的人耳邊是有不同的意思的。
那若是皇帝親自下達詔令,你會聽嗎?
眾人沉思了起來,婁睿再次說道:“偽陳蠢蠢欲動,廟堂想讓我掛太傅,前往南邊擔任揚州刺史,都督南十州軍事。”
“我身為皇親,不得不從。”
“另外,他還告知我,準備加封知之為大將軍,都督北十州諸政軍事。”
“北十州?”
高延宗一愣,不屑的說道:“當下兄長麾下已有十余州吧?這算是封賞嗎?”
“定州和冀州應當也會封賞.”
將軍們再次沉默了下來。
段韶開口問道:“那其余眾將的封賞是怎么說的?我是最晚到來的,沒有什么功勞,不做封賞也罷,不過,明月,獨孤將軍,延宗,長恭這些人,是如何封賞的?”
婁睿頓時有些愕然,“這”
“并沒有說應當是有后續的封賞。”
獨孤永業當即站起身來,幾步走到了婁睿的面前,正色,直勾勾的看著婁睿。
“大王,我與您也算是故交了,過去也曾多次聯手做過事,就請大王說實話,受賞的都有哪些人呢?”
婁睿看了看眾人,有些為難。
“有我,衛將軍.”
“然后呢?”
“鄒孝裕,趙彥深,胡長興,高文遙,婁定遠,綦連猛”
“我入他媽的!!”
獨孤永業暴怒,直接打斷了面前的婁睿,他站起身來,臉色猙獰,他看了眼婁睿和劉桃子,說道:“東安王受封賞是因為擒楊摽,平城王更不用多說,你們受封,我是心服口服!”
“可他媽的后面這幾個是什么人?!”
“他們出過什么力?”
“我在前線殺敵,我麾下將士以一敵百,以一敵千,方才能在數十萬敵軍手里保全金墉城,這都不能獲得封賞?!”
獨孤永業的心態直接崩了。
婁睿此刻也無言以對,他也不知道胡長仁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下達的第一批受賞的將軍大臣之中,真正參與作戰的竟然只有婁睿跟劉桃子,其余受賞的一十八人,都是他自己的親隨,甚至連他自己都受了賞,他進封自己為大丞相錄尚書事,增加了自己的食邑。
平時不太當人的婁大王都覺得這廝有點不當人了。
哪有這么亂搞的?
看著暴怒的獨孤永業,段韶有些無奈,“獨孤將軍勿要動怒,我會回鄴城,如實詢問這件事。”
“絕對不會讓諸多有功的將士們遭受委屈。”
獨孤永業看著段韶,欲言又止,只能是憤怒的坐下來。
高延宗忽開口問道:“我也沒有封賞嗎?”
婁睿沒有回答。
他冷笑了起來,忽看向了一旁的劉桃子,“兄長,您那幾千騎兵,能不能借我用用?”
“胡說八道!!”
“你想做什么?!”
高長恭當即起身,不悅的看著弟弟。
高延宗面對哥哥也不退縮,他罵道:“這個狗東西,之前大敵當前,沒有理會他,他便覺得自己大權在握,他要是能執掌廟堂,那我憑什么不能?”
高長恭氣的臉色漲紅,話都說不出來。
段韶看了看眾人,最后看向了劉桃子,“平城王,廟堂的事情你覺得該怎么辦呢?”
劉桃子滿臉的冷漠,“胡長仁,小人也。”
這句話一出,將軍們頓時就有精神了,獨孤永業,高延宗等人躍躍欲試,就等將軍開口了。
高長恭都不敢反駁,滿臉的糾結。
劉桃子看向了婁睿,“大王若是要去南邊,我也不能阻攔,不過,還請大王勿要跟胡長仁這樣的人來往太多,否則,必受其害!!”
婁睿還是頭次從劉桃子身上感受到威脅,劉桃子說這句話的時候,眉頭緊鎖,完全沒有平日里的客氣。
婁睿抿了抿嘴,“我知道了。”
劉桃子又看向了段韶,“大司馬,請您分一支軍隊,交給延宗。”
高延宗大喜過望,臉上出現了熟悉的傻笑。
“讓他去協助太宰高淹吧。”
“太宰為人寬厚,對眾人也都親近,若是延宗以及他幾個哥哥能圍繞在太宰的身邊,廟堂之事,或許能正常一些,至少,不會再出現這樣的荒唐事。”
劉桃子又看向了高延宗,“延宗,你若是去了鄴城,就勿要插手政務,只管操練你的兵馬,多讀兵法。”
“勿要參與群臣的宴會,勿要單獨去見任何人,就待在校場之內,若是你聽到任何可能對太宰不利的消息,你就出兵殺了胡長仁等人,一個都不要留,這番話,你也可以到鄴城給別人說,誰敢對太宰不利,就誅誰族,若是你沒能誅成,我帶兵去誅。”
眾人一顫。
高長恭長嘆了一聲,也合上了雙眼。
高延宗是開心壞了,他趕忙起身,朝著劉桃子行禮大拜,“兄長且放心吧!”
“我不懂政務,可是我懂砍人!”
“若是這廝敢對叔父不利,我就誅了他全族,保證一個不留!”
段韶遲疑了片刻,又緩緩松開了手。
“好。”
段韶一點頭,那事情就算是定了。
劉桃子看向了獨孤永業,“獨孤將軍也勿要動怒,過去我們不和,是因為將軍霸占耕地觸犯了律法,可這次,你實打實的立下了軍功,過錯是過錯,軍功是軍功,我還是不喜歡你,往后也未必與你親近,但是這一次,你和你麾下的功勞,我會都給你要回來。”
獨孤永業一愣,心里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他緩緩站起身來,什么都沒有說。
只是朝著劉桃子深深一拜。
“多謝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