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
天色已深,只是城池之內,依舊能看到閃爍著的光芒。
建康的城池規劃跟北方完全不同,他們的巷子并非是井字形的規劃,而是連綿不絕的彼此堆砌,中間也僅有封火高墻來進行區別,而這些高墻也沒有形成統一的標準,高矮寬窄各自不同。
在這里,能看到真正幽靜的小巷子,就在這些連綿不絕的院落堆與堆之間,若是個外來者,只怕是很難能走出這些巷子。
城東的一處府邸外,幾個武士從院墻露出頭來,小心翼翼的張望著周圍。
院落內,有武士持著火把,以五人為一隊,正在亭樓之間來回的巡視。
最里頭的屋內,隱隱約約的能看到火光。
狹窄的書房內,竟坐著十余人。
他們靠的很近,彼此幾乎都挨著,幾個人發出不悅的哼哼聲,對老爺們來說,這環境還是太小了點。
劉師知坐在上位,其余眾人皆面向他,只有一個姿容壯美的老文士,是坐在他的左手邊,面向眾人的。
劉師知看向了面前的眾人。
“當初文皇帝以為陳頊能成就大業,立他為皇太弟,讓我們用心輔佐他。”
“只是,陳頊的為人,實在辜負了文皇帝的信任!”
“他上位之后,便不再顧及民生,窮兵黷武,只想要出兵與北人作戰,彰顯自己的威武!”
“他召集了全國的士卒,動用了無數糧草,不顧群臣的反對,不顧天象的異常,執意出兵。”
“當下的情況已經很清晰了,吳明徹葬送大軍,身死敵手,數萬老卒死傷殆盡,逃回來的軍士們還不到四成!”
“他又不許黃法氍和徐度返回,讓他們繼續與北人交戰,還無故的查抄了許多無辜之人,企圖用他們的家產來充當軍費,殘暴之狀與北人有何異?!”
劉師知越說越是激動,說起前線的戰事,他也忍不住的紅了眼。
陳頊是通過正當的手續來上位的,劉師知本來都已經決定認命,但是多年在北方當俘虜的陳頊,無論在想法還是在性格上,都跟這些大臣們處不到一起去。
尤其是這些跟著陳蒨一同扭轉了局勢,穩定了南國的大臣們,他們更是看不得陳頊如此浪費他們的心血。
當然,其中也不乏一些投機的野心勃勃之輩。
劉師知憤怒的說道:“當下的辦法,唯有讓前太子上位,由我們來暫時治理朝政,收回大軍,治理地方,安撫百姓”
到仲舉坐在大臣之中,卻是憂心忡忡。
他壓根就沒想要造反。
但是他所親近的朋友們都參與了這件事,到仲舉是被裹挾了進去,他們都談論到這個地步了,自己又能如何?
知情不報也是死罪啊。
莫非要出賣友人嗎?
王暹趕忙說道:“劉公,太子本來就是文皇帝嫡出,按著禮法,也當是他來繼承大位,只是因為他年幼,文皇帝擔心外敵,方才讓陳頊來繼承,陳頊繼承大位之后,遲遲都不許太子返回封地,將他囚禁在城內,派遣軍士去盯著他,還有想要殺掉他的想法!”
“我們身為文皇帝的故臣,豈能看著太子死在他的手里?”
“當下舉起旗幟,擁立太子,乃是仁義之舉也!”
其余眾人紛紛應和。
劉師知也笑了起來,他看向了一旁的男人,眼里帶著些敬畏。
“諸位,今日能請到淳于將軍前來參與大事,那事情便已經成功了!”
坐在這一邊的英俊老男人,他叫淳于量。
這位一臉儒雅的老將軍,是國內能壓吳明徹一頭的軍中大佬。
他的父親乃是前梁國的光烈將軍,后來以布衣的身份跟隨蕭繹作戰,這一生的經歷不可謂不傳奇,幫助王僧辯大敗荊襄蠻人,跟隨他平侯景之亂,打過周,打過齊,帶著吳明徹平過華皎,他有著自己的老部將,比起國內的將軍,更像是一個國內諸侯,因此也受到很大的忌憚,官職是不斷的被罷免又不斷的被冊封。
是屬于那種朝廷不敢殺也不敢重用也不敢不提拔的狠人。
他坐在那里,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來,看起來跟周圍的這些文士們似乎沒有區別。
可他坐在這里,卻是能讓大多數人都感到安心。
劉師知認真的說道:“過去文皇帝還在的時候,對老將軍是何等的重視,從不曾怠慢,可如今的陳頊,剛剛上位,就以荒唐的借口罷免了老將軍的官職,讓吳明徹這個無能之人取代了他”
聽到這句話,淳于量臉上的笑容一凝,又迅速恢復自然。
“將軍的部下,如今都已經做好了準備!”
劉師知看向了他,“將軍您來說吧。”
淳于量點點頭,看向了眾人,“是這樣的,我的麾下已經做好了準備,隨時都可以動手。”
王暹大喜過望,“好!好啊!”
“將軍!”
“我們何時動手啊?!”
淳于量拿起了面前的茶盞,輕輕吃了一口。
“現在。”
“嗖”
箭矢破窗而來,頓時射中了王暹的脖頸,王暹的頭顱就這么耷拉下來,歪著頭倒下去。
眾人大驚失色,尖叫起來。
他們這才看到,窗外早已站滿了人影,明晃晃的箭矢在月色之中閃爍著光芒。
“嗖嗖嗖”
箭矢不斷的穿梭而來,大臣們尖叫著,起身要逃,卻被一一射穿了身體,紛紛倒地。
劉師知被這突然的變故嚇到了,他不可置信的看著眾人的尸體,明明在片刻之前,他還是心懷壯志,野心勃勃。
淳于量吃下熱茶,或是茶水太燙,他輕輕吹了幾口氣,就著面前這些尸體,有滋有味的多吃了幾口。
黑影破門而入開始清掃地上的尸體,進行斬首。
劉師知茫然的看向了一旁的淳于量。
“這是為何啊?”
淳于量放下茶盞,緩緩站起身來。
當他站起身的時候,才能看到他作為猛將的一面,他著實高大,盡管歲數不小,看起來卻比劉師知要魁梧太多了。
他舒展了下身體,看向一旁的劉師知,伸出手,將他抓在手里,拽起來,輕輕放在了自己的面前,而后他就從腰間拔出了佩劍,面無表情的準備殺了劉師知。
在淳于量的面前,劉師知猶如玩具,毫無反抗的能力。
他只是再次張嘴問道:“為什么?”
“知道我當初為什么不投奔王琳,卻要投奔武皇帝嗎?”
劉師知沒有回答。
而淳于量似乎也沒有想得到他的什么答復,他很是平靜的說道:“就因為他身邊有太多你們這樣的人了,讀書人,自以為讀了些書,就什么都懂了,戰事,軍事,什么都要插一手,不管自己懂不懂,混賬話是張口就來。”
“何必呢?”
淳于量將手里的劍緩緩推進了劉師知的身體,也沒有對他進行太多折磨。
“還有一件事,吳將軍并非是無能之人。”
淳于量低聲說著,將劍緩緩拔出來,劉師知已經沒有了呼吸,他輕輕擦了擦劍,看向了周圍的黑影,“拿著他們的人頭,我們回去告知陛下。”
天色依舊陰沉。
淳于量領著眾人走出了此處,繞繞彎彎,走過幾個小巷子,推開了一處尋常府邸的大門。
而在門內,站滿了甲士。
幾乎是淳于量推開門的那一刻,甲士們的強弩都已經完全對準了他。
淳于量身后的幾個黑影想要往前阻攔,淳于量瞪了他們一眼,而后領著他們一路往里走。
當他們走到了最里頭的屋前時,陳頊就站在房梁飛龍角之下,雙手背后,欣賞著天邊的月色。
“陛下!!”
淳于量行了大禮拜見,那些武士們將人頭擺放在了一旁。
陳頊這才回過頭來,看向了這位頗令人忌憚的老將軍。
吳明徹是他手里的快刀,黃法氍是他的盾,徐度是他的旗。
而面前這位畢恭畢敬的老將軍,則有些像是剛剛從狼馴化過來的獵犬。
明明他已經為新朝效力了很長時日,可雙方都還保持著默契,老將軍時不時就會犯下一些小過錯,比如回軍時遲到幾天,比如弄丟皇帝賞賜的小物件,又比如上朝晚點皇帝也時不時對他進行罷免和提拔,就這么來回拉扯。
陳頊又看向了那些人頭,心里忽有些復雜。
“朕本以為,以皇太弟的身份登基,就沒有人再想要作亂了。”
淳于量抬起頭來,臉色平靜,“陛下,文皇帝勤勉治政身體虛弱,這些人很早就盼著能扶持年少的皇帝,建功立業,可您忽然登基,打斷了他們的計劃。”
“有些事情,哪怕只是個幻想,也會因為其破滅而失智,這跟陛下出兵北伐沒有什么關系,就是不出兵北伐,他們也會找到讓自己信服的理由來動手。”
“他們圍繞在前太子的身邊,許諾了往后的許多事,那謀反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陳頊笑了笑“淳于公且起身吧,靠近些來。”
淳于量一點都不懼怕,只是幾步就走到了陳頊的身邊,遠處的武士們都有些驚愕。
陳頊問道:“北伐大事,你覺得該怎么辦呢?”
“繼續。”
“還要繼續?”
“朕損兵折將,糧草都耗費了大半,還要繼續嗎?”
“繼續。”
淳于量指了指遠處那些腦袋,“這些頭顱還是值些錢財的,此番參與的官員足足有二十多人,而牽連者數百。”
“陛下可以赦免那些還能用的,殺掉那些不能用的,這些人積累了許多年的財富,抄家滅族,還是能湊出不少軍費。”
“吳明徹雖然不在了,可黃法氍還在。”
“黃法氍的才能并不弱于吳明徹,甚至我覺得他更強一些,只是他行事冷靜,從不像吳明徹那么急躁沖動。”
“他來對付劉桃子,綽綽有余,另外,劉桃子畢竟家業在北,他在南邊待不了太久,其他人一旦得知劉桃子不在,那他的老巢肯定也會出現各種各樣的事情。”
“劉桃子這是在虛張聲勢,企圖嚇住陛下,讓陛下不敢再北上他堅持不了太久的。”
陳頊緩緩說道:“吳明徹當初也是這么說的。”
淳于量的眼神里終于出現了些悲傷,“吳將軍的預判是對的他犯下的唯一過錯是輕視了自己最擅長的東西。”
“將軍們大多都是如此,當初的王琳精通水戰,最擅長火攻之術,可最后卻也是敗在了自己最擅長的領域,吳明徹擅長水攻,最后卻也敗在了水攻之上。”
“領軍作戰之人,都會高估自己的優點,自認為在自己擅長的領域不會被擊敗,而一旦有了這樣的想法,那距離兵敗就不遠了。”
陳頊忽問道:“若是我讓淳于公領將士們前往增援,能擊敗劉桃子嗎?”
“無法擊敗,劉桃子麾下都是騎兵,若是我們深入,他可以襲擊后方,若是我們追逐,他可以溜著我們到處跑,我們沒有足夠的騎兵來遏制他。”
陳頊的臉上出現了一抹苦澀。
又是騎兵。
若是能得到兩淮,若是能得到一個穩定的馬場
看著一臉無奈的皇帝,淳于量再次說道:“可這并不影響我們取勝。”
“陛下出兵,是為了得到兩淮,而并非是為了擊破劉桃子,這兩件事,可以分開來看。”
“哦??“
陳頊還是頭次聽到這樣的說法。
淳于量繼續說道:“黃法氍其實也知道這一點,只是,黃法氍有些太過求穩,若是吳明徹還活著,哪怕是經歷了大敗,兩人一攻一守,絕對也能奪下兩淮。”
“那若是你前往呢?”
“若是臣前往,那臣就要分兵兩路,從東西一同進軍,只奪取那幾個最關鍵的城池,而后就分兵駐守。”
“劉桃子無法攻城,也不能持久,我們卻可以徐徐圖之,穩扎穩打,步步推進,只要能守住那幾個關鍵的城池,劉桃子是沒有任何機會的,只能是帶著人逃回光州。”
“劉桃子一撤,那整個兩淮就是我們的了。”
“至于怎么讓他撤離,怎么駐守,怎么奪城,這些就需要到達之后再與黃法氍一同商談定奪。”
淳于量說起了自己的戰略,陳頊聽得頗為認真。
陳頊沉吟了片刻,心里似是有了些打算,可不知想起了什么,他再次長嘆了一聲。
“黃將軍如今跟劉桃子在廬江周圍大戰,出兵增援的時候,先不要急著談論。”
他忽轉頭看向了正對面的一處大府,他的臉色在瞬間變得有些冷冽。
“將軍,朕有些太累了,你且先回去吧。”
“其余的事情,改日再說。”
淳于量低頭行禮,正要轉身離開,忽又停下來說道:“陛下,德不配位之賊只有一死,別無他路,實不必自責。”
陳頊沒有回答,淳于量消失在了遠處。
而在此刻,一輛馬車從遠處的府邸里匆匆趕出,許多甲士徒步跟在了其身邊,腳步聲隔著老遠也能聽得見。
陳頊就站在此處,聆聽著遠處的馬車聲響與甲士甲胄的碰撞聲。
而對面的那個府邸。
則是前太子臨海王陳伯宗的府邸。
陳伯宗一臉茫然的坐在馬車內,看著周圍的甲士們,這些負責照顧自己的軍士們,忽然變了個模樣。
說是要帶自己返回封地。
陳伯宗不是很明白,他彈出了腦袋,圓嘟嘟的臉被凍的發紅。
“王伯,周君他們不一起走嗎?”
軍官騎著通黑的戰馬,跟在他的身邊,聽到陳伯宗的詢問,軍官低下頭看向他。
“他們已經走了,正在封地等著大王呢。”
“我們為什么要在天黑趕路啊?”
“要早些到達封地。”
“那我封地好不好看?可有什么好玩的?”
軍官繃著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陳伯宗又將頭縮進了車內,期待著自己封地上的新風光,難以入眠。
陳頊就這么看著馬車和甲士的聲音漸漸消失。
他緩緩仰起頭來,看向了半空。
“兄長”
“你勿要怪我。”
“我不得不動手。”
“其余那些侄兒,我一定會照顧好他們,只要不造反,絕對不會虧待。”
他朝著那月色,輕輕行了禮。
陳頊當晚就返回了皇宮,就像是從來都沒有外出過。
而在次日,廟堂即刻公布了那些謀反者的名單,很多人都在當天晚上就被抓了起來,還在睡夢之中,就被甲士們給抓住,丟進了牢房之中。
也不知劉師知到底是出于什么樣的心態,非要讓參與者都進行署名,這都不需要去調查和審問了,就按著劉師知的那個署名名單去抓人,效率極高,一抓一個準,一抓就是抓一窩。
這場叛亂甚至都沒有造成任何的影響,僅僅是在一夜之間,土崩瓦解。
皇帝勃然大怒,下詔處置這些反賊,抄家滅族。
同時又抓捕那些牽連的親族聯姻,國內那些反對出兵的高呼聲戛然而止,劉師知帶頭反對出兵,劉師知造反,反對出兵等同于造反同伙
陳頊通過這場叛亂,成功的收拾掉了陳蒨留下的最后一股勢力,徹底把控了朝野。
與此同時,地方上也傳來了噩耗。
臨海王陳伯宗在返回封地的路上,忽然遇到了強盜,被殺身亡。
年僅,十二歲。
ps:又下令,黜伯茂為溫麻侯,置諸別館,安成王使盜邀之于道,殺之車中。——《資治通鑒》
害,家里的事忙的焦頭爛額,實在沒有精力,明天家里人出院,我就可以安心碼字了,請老爺們通融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