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二章
紙人張話音之中充滿怨毒。
趙福生卻并不以為意。
厲鬼的力量是一把刀,但這把刀用于殺人亦或自保,那得看使用刀的人。
這種大兇之力,落到紙人張手里,便是禍害;但在趙福生手中,卻是可以救人活命的法則。
紙人張已經執迷不悟,且信仰坍塌,邏輯自成。
與他多說無益,只是浪費唇舌。
說話的功夫間,鬼母走向紙人張——這是劉文清執念所在,也是人皮鬼母受鬼棺影響的本能。
人皮鬼母走近紙人張的剎那,紙人張的黑袍飛揚,接著鬼母的模樣也變了。
它身上的黑袍也在轉動。
二者本身出于同源,屬于封都的鬼域,此時感應到彼此的存在,厲鬼想要拼合的法則占據上風。
這對曾經的夫妻受鬼袍拉扯,情不自禁的靠攏。
鬼母在下,它身上的黑袍拉長、變形,化為一具無蓋的鬼棺,將鬼母困鎖在內;紙人張無頭的身軀在上,他身上的黑袍也在拉長,變成棺蓋,將他壓制在下。
鬼棺一旦形成,便會發揮困鎖厲鬼的法則,將二鬼合并在內。
這一情景對于眾人來說,無異于絕境逢生。
大家情不自禁面露喜色。
不過趙福生深知紙人張實力,此人定不會坐以待斃。
這對曾經的夫妻被困在棺中,只是此時已經是陰陽兩隔。
紙人張鬼袍化為棺蓋,露出底下縫補斑駁的尸身。
那尸身由無數顏色、膚質不同的鬼皮縫制,有些幾近腐朽,散發著死人的味道。
他的身形一朝曝露在眾人面前,心中自然憤怒至極。
大量煞氣從棺中沖出,幾乎要將棺蓋掀飛。
就在這時,人皮鬼母伸出慘白的手臂,抱住了臧雄武的身體。
厲鬼貼了上來。
本來號稱不受鬼影響,誓要殺盡天下厲鬼——包括妻女在內的紙人張無頭尸身卻是一滯。
他的思緒又開始混亂,五十多年前的回憶涌上了他的心頭。
那破舊的臧氏舊祠,祠中有間小院,是祖上傳下來的家業,到他手上時,僅余一小間偏僻之地。
可這院落卻被他夫妻經營得十分溫馨。
他命不好。
父母早亡,好在他學會了一手制燈籠、糊紙人的手藝。
興許是喪失了頭顱的原因,紙人張的意識有些許遲鈍,這些過往回憶,已經離他很遠,仿佛上輩子的事。
他想了又想,終于想起來了。
想起來的一瞬間,那些被孟婆灌下鬼湯的鬼倀面容上竟然露出一絲怪異的笑意——這種笑意仿佛自內心發出,毫無掩飾,只是出現在死人的臉上,顯得格外的僵硬。
毫無疑問,這種笑意是受了紙人張影響。
武少春‘哼’了一聲:
“真是便宜這賊子,臨死不知想起了什么美事。”
趙福生并不敢放松。
此時的紙人張心頭,確實想起了被他遺忘多時的過往。
這些過往如同陳年舊物,被堆積在了他記憶的深處,他以為早忘了。
他腦海里浮現出很多年前的舊事。
那時的他還很年輕,約十三四歲的年紀,記得那一年帝京下了一場大雪,是個極寒的天氣。
他在京城一家紙扎鋪做學徒,臨近過年,師父體恤他不常回家,早早關門讓他回家去。
臨行前給他準備了四色糕點及瓜子干貨等,讓他提回家去。
紙人張回憶陷入過往。
這時他爹娘還沒去世,爹在城外租了八畝田,每天早出晚歸,娘操持家里,只等他學藝有成,將來在紙扎鋪中,便有工錢拿回家去。
他想:待他掙錢了,他定要給爹買雙厚靴子。
爹常年只穿一雙草鞋,斷了幾回,都是自己拿草搓補的。
草鞋不御寒,爹的腳后跟早凍裂了,那裂口堅硬,像刀子一樣割人。
他要給娘也買點東西。
家里窮得很,娘時常替人縫補漿洗衣服賺錢,偶爾得閑了,還要接些繡活補貼家里。
她有時接到大戶人家的活,若好運時,送去還能得賞糕點,娘也舍不得吃,包回家中留給父子二人。
有一年給他留的糕放了兩個多月,等他回來時,都長蟲了,娘一面說著可惜,一面催他多吃。
臧雄武想:等我拿工錢了,先給娘買糕點吃,直到她吃膩。
他這樣想著,腳步逐漸輕快,回家那條長長的路變成了期待。
他一路快步趕回家中,家里未點燈。
陰暗的屋舍里有種濃得化不開的味道,陰影中,父親的身影佝僂,神色疲憊,看到兒子回家的剎那,有片刻的振奮,但很快的,他眼里的亮光暗淡了下去,說了一聲:
“回來了。”
倒是屋里母親的聲音有些含糊不清:
“小武回來了。”
“娘——”
臧雄武心中一沉,一股不好的預感涌上心頭。
他快步進屋,母親癱在床上,屋里一股排泄物的味道——這是母親已經失了禁。
父親跟著進來,不滿的抱怨:
“裝病,就是不想干活而已,一天天的呆在家中,連飯也不煮了。”
娘尷尬的笑,細弱的手臂撐著床鋪,數次想要起身,最終無力的又癱了下去。
她的肚子已經很大了,內里不知長了什么東西,每動一下,她腹腔像刀割一樣的疼。
臧雄武內心一陣慌張。
他坐到了母親身邊,母親的臉龐已經腫得發亮變形——她的眼神依舊慈愛,望著兒子的目光中帶著無盡的戀戀不舍。
“這是怎么了?”臧雄武急切的問。
娘說道:
“不知怎么的,肚子就大了起來。”
父親冷言冷語:
“好吃懶做而已。”
母親嘴唇動了動,最終也不敢反駁,只是看向兒子:
“你怎么就回來了?”
臧雄武道:“快過年了,師父說讓我回來陪陪家人。”
父親問:
“幾時能領工錢呢?”
臧雄武答道:“師父說我學得不錯,快了。”
父親一聽這話,臉上露出松了一大口氣的神情:
“那就好、那就好,家里頂不住了,今年收成不好,地主說要加租呢,鎮魔司的稅也要上,一家三口,可不少錢呢——”
他說到這里,眼神隱晦的看了母親一眼:
“要是明年少交一個人——”
他說完這話,立即住嘴,又露出煩悶的神情,轉而自言自語:
“要是多個人一起交稅,我們家也能輕松一些。”
臧雄武與娘不約而同的忽略了他話中之意,娘心疼的拉起兒子的手,他本來年紀幼小,皮膚稚嫩,可他干活賣力,手掌心全是竹片割出、漿糊燙出的傷痕。
手背上還殘留有不少水泡,有些已經成了陳年舊印,看著十分嚇人。
娘摸著這雙手,眼中沁出淚水:
“我的兒,你疼不疼?”
“不疼。”
臧雄武搖頭,接著他強忍心中不安:
“娘,你看大夫沒有呢?”
父親眉頭一皺,一聽這話想要發怒,但最終他看了母親一眼,什么話也沒說,只是怒氣沖沖的出去。
娘笑道:
“我看什么大夫?能吃、能睡,就是不能再干很多的活,連累你們父子。”
說完,她看到兒子眼中的擔憂,不欲再持續這個話題,轉而問起他在鋪中做學徒的情景。
一個擔憂母親身體,卻又不敢多問,怕令母親恐懼;一個則是對自己身體心中有數,卻又不想兒子掛念、操心,有意轉移話題。
母子二人一拍即合,臧雄武說起自己在鋪中的情景,專門提及師父是好人,十分照顧自己,并不提在學徒生涯中挨打遭罵的情景。
娘配合的溫柔的笑,不時摸摸兒子的腦袋,替他理理頭發,眼中說不出的依戀與不舍。
當天,臧雄武替她收拾床鋪,擦洗身體,看到她腫大得不可思議的肚皮,心中十分焦慮。
這一天,一家人吃了臧雄武從鋪子中帶回來的東西,母親也難得好興致。
可惜她牙口不好了,一些瓜子她是嚼不動的,便慈愛的看著兒子吃。
直至半夜后,她精神不大好了,和臧雄武說她要睡一會兒。
她輾轉反側,根本睡不著。
身體蜷縮得像是一只熟透的蝦米,她好像受到了疼痛的折磨,但怕影響家里人,硬是忍得一聲不吭。
臧雄武察覺到母親的痛苦,夜里睡不安穩,一直替母親按摩身體。
她沒熬過當夜。
天不亮便開始胡言亂語。
臧雄武在紙人鋪當學徒,對喪葬禮儀是很熟悉的,跟著師父還替人主持過喪葬儀式。
可是他家徒四壁,沒法給母親準備壽衣、喪事。
臨終之前,母親突然清醒。
她看著兒子,笑咪咪的道:
“我這一生真是有本事,生了個很好的兒子。”
她飽受病痛的折磨,可她并沒有怨天尤人。
她經歷了生活的痛苦,丈夫的冷漠,但她卻只看到了生活里的光與希望,以及人生中的甜蜜——這些性格特征,極大的影響了年輕的臧雄武,令他在之后的人生中,支撐著他做一個非常好,且樂于助人的人。
“我兒真有出息,現在當人學徒也做得有聲有色,將來定也了不起。”
“小武好孩子,娘這身體不爭氣,要是多活幾年,能幫襯你一些就好了。”
“想看小武娶妻,娘要是活著,定能給你帶孩子。”
母親死了。
父親擔憂朝廷收死人稅,不敢聲張,悄悄將其連夜裝進糞車送出城,埋進自家種的地里。
臧雄武那時年少,未曾獨立,半大的少年強忍痛苦,只能任由父親擺布,看著母親的面容被泥土掩埋。
她的面容安寧,死前有丈夫、兒子的陪伴,她十分安心。
她沒有厲鬼復蘇,而是變成腐骨葬進了大地。
兩年后,臧雄武果然如母親所說,學藝有成,獨當一面,父親死時,他借了錢親自主持了一場喪禮。
這場喪禮借的錢,過了五六年才還清。
一段漫長的夢境。
紙人張突然猛地驚醒:我怎么會突然想起這些往事?
他回想過往,心境卻與當年截然不同。
早年時期,每每想到母親去世的情景,除了難過與痛苦,還有意念堅定:要好好努力,在這世道打拼出一份獨屬于他的未來,讓自己的親人從此再不遭受這些悲慘。
這也是他早期努力干活,充滿希望的動力。
可人至末年之后,他馭鬼在身,此時擁有的力量遠勝年少時,但再想起這樁過往時,他卻說不出的憤怒與厭惡。
厭惡這個世界,憤怒于自己年少時的弱小無力。
鬼樹梢上,所有垂掛的鬼倀臉上笑意一僵。
鬼僵的嘴角下垂,眉梢倒豎,化為怒容。
鬼域內氣氛出現了變化。
“不好。”
趙福生喝了一聲。
孟婆的湯無法化解紙人張的執念,此人品階超群,本身已經是屬于非凡存在,孟婆湯雖強,可他執念更深,竟能壓制孟婆的法則。
厲鬼群面露怨毒之氣,紙人張的聲音響起:
“天地不公!”
“我娘一生活得像是個動物。”
“不,比動物還不如。”
動物疼痛至少知道找個地方舔舐傷口,調養生息。
而她開了智,重病在身,竟然不想連累家人,只有被動等死。
這是大漢朝治下千千萬萬百姓縮影。
“可笑的人類!愚蠢的人類!像是畜牲一樣的活著!”
“我爹一心想要早早埋葬我娘,怕收死人稅——殊不知不收這死人稅,卻要收活人稅。”
那一年,他爹不等尸體冷卻,將還帶著余溫的娘弄上糞車,把自己的妻子早早埋了,為的就是避死人稅——結果來年鎮魔司卻要按照三人收稅。
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
這就是愚蠢的人類的思維方式。
紙人張厲聲大罵。
劉義真問:
“他在發什么瘋?”
趙福生道:
“興許是孟婆湯影響,讓他想起了什么事,這會兒在發癲呢。”
幾人竊竊私語之時,鬼棺即將合上,棺內那對相‘擁’的夫妻緩緩被黑棺鎮壓在內。
人皮鬼母的法則啟動,一張慘白帶血的人皮緩緩將紙人張千瘡百孔的鬼軀掩蓋。
如果事情順利,這將是最好的結局。
可惜事情沒有如果。
在鬼棺合上的剎那,煞氣緩緩升起,沖擊棺蓋,使得鬼棺合并的趨勢一頓。
趙福生一見此景,立時大喝:
“滿周,上棺材釘。”